第20章 雪恨

燕拂衣用他只能维持那么小小形态的本命灵剑,削开了门上的锁。

他的状态并不好,吾往带来的灵气微乎其微,而没有根骨的身体就像是漏斗,哪怕能借由命剑沟通到天地间的灵气,也半点储存不住,只顷刻间便会原地消散,根本不能用来战斗。

燕拂衣也不想战斗,他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只想带着小花,赶紧从这里出去。

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她。

正是夜里,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就像醒来时过于幽暗的房间一样,整个城主府似乎也过于安静了。

燕拂衣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连平日来往穿行的下人也看不见一个,一直走到前院,才隐隐约约听见点声音,从大门口的方向传来。

燕拂衣顿住脚步。

小花也听到了,抬起头看他,很乖巧地一声不吭。

很多声音在吵吵嚷嚷,他们似乎堵住了大门,叫嚣着要冲进来。

“大人,你让开,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卑鄙小人藏在我们漠襄!”

“那可是他师门下的通缉令,他干的那些事……那些事简直让人发指,谁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在反抗。

“燕公子不是坏人,他一路护持我们……这些天,大伙也都看到他是怎么帮着守城的。”

可那些声音太小,很快都被淹没了。

“哼,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要豁出命救你们,真是没脑子。”

“据说昨夜,他竟毁了乱葬岗,毁坏了那里所有的尸骨!说不定是在修炼什么邪术,将来要拿我们整个城的人拿去祭炼的!”

“说是要保护漠襄,早上那会儿怎么不见他,现在不还是躲在城主府里,一整天不见人?”

“那就让这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和他一起滚出去!”

声音愈发喧嚷起来,甚至开始有相互推搡、打斗的声音,燕拂衣能听到虞长明的声音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他同样听得出来,虞长明感到很为难。

是会让人为难的吧。

从小花的转述中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城里贴满了昆仑缉拿孽徒的告示,那位妖族少主又竟亲至,那么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想,若是窝藏燕拂衣,会不会便是与万妖谷为敌。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现在漠襄想收留他,确实是很有风险的事。

只是……

那些无端的揣测和指责,这无从解释、无从转圜的境地,未免有些太熟悉,熟悉到让燕拂衣自己都怔忪,甚至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

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莫名其妙千夫所指,又让人如此为难呢?

城主府的大门终于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攻破了,也或许,是因为主人并没有多真心想拦。

乌泱泱的人群冲进后院,燕拂衣站在院子正中,大袖护住小花,把她掩到自己身后去。

那些人对上燕拂衣沉静的黑眸,闹哄哄的气焰竟弱了一弱。

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眼尖,惊叫一声:“他眼睛是好的!他看得见!”

燕拂衣记得这个声音,这年轻人也曾帮着守城,在兀鹫鸟妖来袭时断了一条腿,那一日,是燕拂衣用蒙眼睛的布条帮他绑住断肢,背他下了城墙。

“他果真在骗我们!”这一次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满脸愤怒,振臂高呼,“我早就瞧出他目露凶光,面相可憎!”

燕拂衣也记得这个声音,梦魔攻城时这人家中接连有人丧命,当时街坊怀疑是他被妖魔染了煞半夜杀人,要将他烧死祭天,是燕拂衣护他一次,又设计抓了梦魔,一剑刺死。

燕拂衣记性好,他记得许多声音,记得他们病痛时凄惨的呐喊,记得他在布下小明王阵的同时净化泉水后,他们发现城中毒疫已去,感谢上苍的声音。

这一次,他也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脸。

“我们已经通知了万妖谷!”他们在沸沸嚷嚷地叫,“你逃不掉的!”

可这里面,也还有身材单薄的女子与少年在微弱地辩驳,他看到很多老塘村的人,看到被气得直跺脚的老青头,和颤颤巍巍拄拐的,小花的阿婆。

狂热的情绪在怒卷,那些人脸红脖子粗,激动地历数着燕拂衣的“居心”和“罪状”,他们好像都忘了,最开始只是为了大家都能平安,想把这个外乡人赶出城去。

现在,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燕拂衣就是个恶魔,需得明火执仗,伸张正义,拿了他,绑去给万妖谷的仙长。

连那些为他说话的人都是帮凶。燕拂衣眼看着他们被推推搡搡,有人受了伤,被绳子绑着按在一旁,大伙扬言,要将他们一起丢出城去。

燕拂衣又看向虞长明,这位英明神武的王侯有些不敢看他,将目光移向别处。

也是理所应当的。

揽剑侯要护的是整个封地,一个燕拂衣,不过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侠客,若能平息众怒、换取庇佑,不过是良心上稍受点谴责,想来很是划算的。

倒是没有看到小封。

燕拂衣叹了口气。

他不能攻击这些人的,连剑尖相向都不可,因为但凡有一点差错,小明王阵便要破了。

到时候漠襄城重又暴露在妖魔的爪牙之下,指望谁来保护他们,莫非万妖谷吗?

城里有许多无辜的人,好容易逃过一劫,不能再被他亲手推向深渊。

只是没想到,那天魔费尽心机,都没能在幻境中打造出的局面,竟被这些百姓,自己做到了。

罢了。

小花又被气哭了,燕拂衣听见她尖叫着要去踢打那些人,他只得按住女孩儿小小的肩膀,对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抬起头。

“别吵了。”

清冽的声音有些疲倦嘶哑,声也并不大,可起到了奇妙的遏制作用,让所有人的动作都突然一顿。

燕拂衣手里没有拿武器,他就摊开两只手,很平静道:“我跟你们走。”

他看看仅有的几个灰头土脸的,帮自己说话的人,说:“请让他们留下。”

“哪有那么简单!”有人壮着胆子叫嚷,“他们是非不分,若是留在城里,谁知道会有什么阴谋!?”

燕拂衣看向虞长明,他的目光那么明亮,逼迫对方不得不也对上他的眼睛。

燕拂衣说了第二次:“请让他们留下。”

揽剑侯睫毛一颤,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

不知怎么的,一向做事果决的虞长明,突然感觉胸腔一窒,就像是心脏被一只巨手攥紧了。

我做得对,虞长明不断催眠自己:这件事,不得不这么做的。

为一个昆仑弃徒燕拂衣,得罪了万妖谷,确实很不值得。

他不能那么任性,作为城主,作为大夏的揽剑侯,有太多东西要考虑。

这些日子,漠襄能守住,确实多亏了燕拂衣,可燕拂衣帮着守城,本来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是吗?况且到了这种两难的时候,就只能牺牲少数人,来保住多数人。

今后多多照拂那些留下的人,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惯用的话术乱纷纷萦绕在心头,可虞长明越想越乱,越是想说服自己,他就越是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卑劣。

他从前始终都觉得,就像他告诉封锈涯的那样——他能做到,像当年信誓旦旦,对着恩人保证时那样,永远不做让他失望的事。

可怎么可能呢,人活在世上,有了责任,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让自己失望。

只要……再相见的时候,不提起就可以了。

只要,不让那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卫兵已经上来,用沉重的铁链锁住燕拂衣的双手,燕拂衣准备把小花推到他阿婆那里去,可小丫头死命拽住他的袍角,就是不肯松手。

燕拂衣有点发愁,只能捧着那些铁链,半蹲下来,认真和小花商量。

“外面很危险的,小花乖,不要让阿婆担心……明天再让阿婆领着你,去找找你爹娘。”

小姑娘绷着嘴角,也不说话,拼命摇头,硬要挂在燕拂衣身上,好像一只抓着岩石不松手的小蝙蝠。

“小花——”

“你叫她小花?”

一道难以形容的美妙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心旌动摇,仿佛只是听见那声音,便如听仙乐纶音,忍不住想要遵从声音的主人。

天空中又开始飘落极美丽华贵的鲜花了,一朵巨大的紫莲从天而降,几名雌雄莫辨的妖娆美人发间或鲜花盛放,或斑斓雀羽,身着五光十色的锦袍,纤纤素手托举着正中的莲座,而那莲座正中,斜倚着一位紫发紫瞳的漂亮少年。

万妖谷的少谷主邹惑,在一片顶礼膜拜中紧盯着燕拂衣的脸。

燕拂衣微微皱眉。

即使只是再看见这张脸,都会让他的心脏突然抽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那些本以为已然愈合的伤口,就好像是蛰伏在暗中的贪婪的毒蛇,趁他不备的时候,便这样猛然窜上要害,致命一击。

邹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燕拂衣身边。

他的记忆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唯独对这张脸有些熟悉,母亲与那位搭救自己的萧风道友都说,就是这个人,将自己从红莲宫中偷走,将本来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百般折磨羞辱,让他身受重伤,失了记忆,残留在脑海中的,都是要报仇雪恨的执念。

可那一日,在昆仑扪心台,天雷落下时,他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倒产生一种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惧。

那情绪无根无由,便如眼下,听见他以那样温柔无奈的语调,唤一个土气又狼狈的乡野丫头。

邹惑一把攥住燕拂衣的肩,指甲像要掐到他肉里去。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她小花?”

现在的邹惑看到关小花:你竟敢羞辱我!

今后的邹惑看到关小花:你凭什么!那是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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