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两小无猜

又一年春风斑斓了后山,杏花粉白,翠雀幽碧,还有灿烂无边的迎春花。

山路上,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人群当中,却有父子二人,一路攀登,一路呼喝,引人注目。那娃娃大约五六岁,两颊虽有些肉嘟嘟,却比一般孩子显出精悍,小小年纪,就有英武神气。只见他奋力蹬着石阶,领先父亲数丈,额上皆是热汗,两颊涨出血色,口中更是喘得呼哧做声,却不肯稍作歇息。

身后做父亲的人大声喝彩,嗓门出奇洪亮,能越过好些个人头,夸奖儿子敢于争先。可他自己却体力不支起来,勉强撑了一段,望着儿子越登越远,只得尽力一吼:“殊一!就算没有人陪着,你也要勇登高峰!”随后便向山道旁一坐,汗如雨下,累得眼角都沧桑了。

众目睽睽之中,娃娃勉力躬着小身子,又疾攀数十丈,才回头张望,哪里还看得见父亲的身影?

一旁歇脚的人笑着搭话:“娃娃,真俊俏,叫什么?”

很老成地,小娃娃蹙起眉头,一板一眼:“叫卜殊一。殊而不同的殊,一往无前的一。”

“这名儿倒不俗,”众人说着,又腾挪空儿,“娃娃,这里还有地方可坐,且歇一歇。今儿太阳毒,天可是热呢。”

“我不歇,”卜殊一板正着一张小脸儿,发出豪迈之语,“待我登顶之后,再歇不迟!”说罢,他英勇地昂首,也不顾众人惊讶,便冲锋似的,更竭力向上。

不知不觉,正午阳光愈发炽热,烤得他后颈发痛。山路上的人也渐渐稀少了。山林发出干燥的气息,蒸着热腾腾的氤氲,他几乎被汗迷了眼睛,只好停下来,揉了揉。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他心里竟有些怕,后悔离开人群远了。

“匝,匝匝——”

不远处,突然有轻微响动,他用力在眼睫处抹了抹,慌忙睁开眼,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山林里冒了出来。

一身缟衣素袍,扫在细枝草叶,摇摆飞扬。一袭乌亮长发,发梢柔顺地垂落在薄薄肩胛,头顶一圈迎春花冠,好似灿灿金云。

金冠白衣,映在强烈春光,小小的身影在林地翩跹徘徊,飘拂的发丝间不时露出一张动人的小脸,晶莹的大眼睛,好似天真懵懂,睁得圆滚滚的,细嫩的小脸蛋,好似含羞带怯,涨得粉扑扑的。卜殊一从未见过这样匀亭秀丽的相貌,竟不似万古红尘类,令他不由呆了。

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在山林荡来荡去,又在岩石爬上爬下,摘了一把青蓝欲滴的翠雀,戴在耳畔,竟还屏气悄声,用小团手拢住一只红蜻蜓。金冠白衣之余,越发斑斓。

这好看的小人儿,让卜殊一满心关切起来,沿着山路追着,不愿让小人儿走出自己的视野。小人儿却是往山下去,他也顾不得了,跟着往山下走,看着小人儿在山岩蹦蹦跳跳,忽而担忧起来。

“妹妹。”他柔声唤着。

小人儿像是听不见,依旧踩着山岩,蹦来蹦去。

“妹妹,妹妹。”他多追了几步,领先小人儿些许,直瞪瞪地瞧着。

小人儿足尖抵住一枚棱角峻峭的山岩,巍巍停住,乌溜溜的圆眼睛终于瞧见了他。

“你怎么爬到山岩上走,多么危险,”卜殊一仍旧柔声地,“这山路是许多人上山下山开出来的,要好走得多。妹妹,你过来,我牵着你。”

乌溜溜的圆眼睛张大了,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却丢下一个白眼,返身往山高处去,还是只肯踩着山岩。

“好妹妹,”卜殊一锲而不舍地追着,“你听我的话,往这儿来,我牵着你走。”

小人儿把山岩踏出喀喀的声响,蹦跳得更急了。

“妹妹!”卜殊一竟然追赶不及,累得肚子都痛了。他只好停住脚步,弓腰驼背,龇牙咧嘴地歇了片刻。抬头一看,小人儿都要跑得看不见了,急得他狠心捂住肚肠,费力提一口气,沿着山路赶上:“妹妹!你等等我!我同你一起!”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山路转折之处,忽而扑出一树烂漫杏花,枝干如波涛般细展慢卷,花朵如炸裂的烟火,零落弥散,无边无际。

戴迎春花冠的小人儿驻足树下,仰头望着杏花。太阳晒得她脸颊发红,额前迎春细枝的影子映下来,更显得她眉目秀丽。

卜殊一又热又渴,又痛又累,拖着脚步来到小人儿身后,喘着气,顺着她的目光,也仰头望望杏花。

“你想要杏花?”他问。

小人儿不说话,只是圆圆的大眼睛光华闪动。

卜殊一被烈日晒得睁不开眼,一边用力吞咽,想要湿润干涸的喉咙,一边仔细打量杏树的枝杈。

“我摘给你。”他不顾劳累,甩开手脚,抱住了树干,费力地攀了上去,折一枝粉白的杏花。春风轻轻托起,吹落他满脸的汗滴,轻软温煦。他举着花枝,跳下树,递向小人儿:“给。”

小人儿垂着头,双手接了花枝,乌溜溜的眼珠,红润润的嘴唇,还露出月牙儿似的小酒窝。

“你很喜欢?”他问。

“喜欢。”小人儿终于清脆地出声了。

卜殊一也跟着笑,两只眼睛笑得弯了,目光只是追着小人儿看。小人儿还在把玩花枝,玩了一阵儿,抬头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卜殊一转个弯儿,仍旧和她对面站着,还是痴痴地看。

小人儿扬起脸,也瞧着他,神态平淡,镇静地举起粉白花枝,簪在迎春花冠,随后咚一声跺脚,响彻山林。

“看看看!”小人儿天真烂漫地,“看屁看!”

天气炎热,做完了早读功课,供应了晌午斋饭,醴泉寺里已是静悄悄的。师艺臻翻着手中书页,听见瞿莲实轻轻走过院子里的石板,迈过静室的门槛,带着一身清鲜的水气,扑在他身旁。也不知小法师去哪里玩了,大概出过了一身汗,是才刚洗了澡。他嘴角勾起,却并不去看那个可爱的人。

直到瞿莲实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肩膀,蜷入他怀中,又向他噘起小嘴,他才禁不住揽住他的腰身,要去亲吻。瞿莲实仍旧翘着鲜艳的嘴唇,却用力扳开他的脸,还在他腮边脆生生地拍了两下。

无奈,师艺臻只好一动不动,看着瞿莲实慢慢地放下戒备,温温热热地又搂住他的脖颈,绵绵连连地在他脸颊亲吻。他轻轻抬起手,试探地抚摸瞿莲实散落的乌发。那乌发细软厚密,将干未干地,在空气中蓬出小小的弧度。

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瞿莲实已经细细地吻到了他耳垂,鼻尖暖融融的气息汇在他耳中。他心旌摇荡,有些难耐,在小法师颈后惩戒地轻轻拍了一下,道:“够了。”瞿莲实任性地在他膝头蹬了两下,张口抿住了他的耳垂。他倏地一抖,将手上的书也丢开,握紧了膝头一只白玉似的小脚丫,却也只是轻声向小法师告饶:“好了,好了。”

耳垂已经被抿得湿润,瞿莲实到底饶过他,只往他怀里贴,要他抱着。师艺臻早已连半边臂膀都软了,无可奈何地看他在怀里撒娇,只得撑着一身酥绵的骨头,好好地将他抱住了,抱紧了,抱得安稳妥帖。

却听一声响亮的:“舅舅!”打扰了这片刻温存。

瞿莲实懒洋洋地,还赖着撒娇,也不出声。师艺臻只得代他应道:“卜靥,舅舅要歇午觉,什么事?”

“这有个傻子!”卜靥口齿清亮。

“什么?”师艺臻不由皱眉,想要起身去看看。

“嗯——”瞿莲实蹬着脚丫,沉甸甸地坠在怀中,满是不情愿。

“你就不担心?”师艺臻挽着他潮湿乌发。

“那是个傻子,我为什么担心卜靥儿?”瞿莲实只顾着枝枝蔓蔓地纠缠,“你要同我抱着。”

“我不是傻子。”

廊阶下,卜殊一满腹委屈,彻底流露出娃娃模样,没了那许多老成持重。

“你不是傻子,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卜靥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将手中花枝举得长剑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都跟到我家里来了,你自己没有家吗?”

卜殊一抿住了薄薄的嘴唇,局促地绞紧了手指,低下了头。

“我有家。”

“那还不快回去。”

“我家离得太远了。”

“有多远?”

“很远很远。”卜殊一又把头低了低,悄悄抬手去抹眼角。

只是片刻,大雄宝殿前,就响起了啜泣声。

“你哭什么?”卜靥还是大睁着眼睛,却有了一丝慌张,“我可没有欺负你。”

“我也没有被欺负,”小小男子汉用力咽下喉头的啜泣声,又摆出了老成持重的样子,“是我家里在打仗,我才回不了家。”

“原来你是怕打仗。”

“我才不怕!”小小男子汉有些愤怒,“我祖父做过戍边的将军!”

“你祖父做过戍边的将军,你又没做过,”卜靥振振有词,“你连家都不敢回,这不是怕吗?”

“等我长大了,我也去做将军,”卜殊一脸上还挂着泪,握起两只小拳头,昂首挺胸地道,“像祖父一样领兵抗敌,绝不会怕!”

虽是稚童嗓音,甚至还带了两分哭腔,却竟有一番铁骨铮铮的气势。

为这番气势所迫,卜靥不由后退一步,将花枝也垂落了。

“怕不怕的,又有什么打紧?难道不能怕吗?”他不甚明白,只是看着卜殊一又紧紧抿住嘴唇,泪如倾盆。

摘下头上灿烂的花冠,他高高举起来,凑近前,踮起脚,替卜殊一细细戴端正了。

“来,”他牵起卜殊一的手,轻轻晃一晃,“我家也有好多花,菜园后头正开着牵牛和茑萝,我带你去摘。”

卜殊一哽咽地“嗯”了一声,也握紧了他的手。

牵起的小手默契地一摇一晃,两个娃娃从佛前走过,静悄悄地没入芳香的烈日与花丛。

蝉声阵阵,暮风渐起。

经受了白日炙烤的草木,在缱绻夜色里酝酿了醇和深沉的气息,和入白瓷狮盖炉中的袅袅幽香。

静室的桌案前,瞿莲实照旧坐在师艺臻膝头,从他手中抢出笔杆,在大半幅金石雕篆的书法后随手画出几个字。

“这是什么。”师艺臻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你看么。”

“看不出。”

“你猜么!”

“也猜不出,”师艺臻摇摇头,万般无奈,却露出笑意,“这字有如天书,但请法师赐教。”

不等瞿莲实想明白这话中的嘲讽,一旁蒲团上玩耍的卜靥已经踮着脚,从桌沿冒出来。

“舅舅,我要看。”

“罢了罢了,”师艺臻抬手挡在他眼前,“入秋就该发蒙,可不能先学了这笔天书。”

“我要看,”卜靥攀着桌沿,蹬着胖滚滚的小腿,粉团团的小脸一阵灵活地上下左右,挪来挪去,也没能逃过师艺臻的阻挠,便学着舅舅平日里大呼小叫的模样,嚷嚷起来,“师艺臻!”

“听话,”师艺臻笑着蒙住卜靥的眼睛,这一蒙,就严实地蒙住了小娃娃一张脸,“也得我带你先看几幅好字,打下了底子。往后再看舅舅这笔字,也就不怕了。”

话音未落,就被怀里的莲实法师一口咬住唇角。

只是那猛虎扑食般的一咬之后,就是很缠绵的报复了。

平安城西北角,还遗留着旧朝殿宇痕迹,皆泛着灰白色。朱栏玉砌,雕梁画栋,便是残存,也都陈旧,只打扫得干干净净,虽不见富贵气象,却秀丽安详。殿宇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空空荡荡,只有灰白的鸽子,在宫殿顶上,停了一排。

殿宇前后,矗立几座名碑,都是大家手笔,纵有些许磨损断裂,笔锋所到之处,仍都是所向披靡的气魄。

师艺臻将卜靥抱在臂弯,几乎半举着他,让他能看清高处的字。小娃娃睁大了眼睛,竟像是看进去了,乌溜溜的眼珠专注地跟着横竖撇捺点,许久不见他有别的要求。

却是莲实法师心有旁骛,围着石碑绕来绕去,只是低头瞧着托碑的石刻。

“这乌龟长得像姊夫,”瞿莲实饶有兴味地,“真好玩儿。”

“那是赑屃!”师艺臻惊得呛住了,咳嗽几声,“而且你怎能这么说你姊夫?!”

卜靥听见舅舅说话,也跟着低头看:“师艺臻,什么是赑屃?”

师艺臻俯身放下他,让他和石刻平视:“赑屃是祥瑞神兽,龙生九子,赑屃就是其中之一。它猛壮有力,能驮三山五岳。”

“真的?”卜靥的大眼睛里满是钦佩,“它能驮着我吗?”

暑热才褪,卜靥就向师艺臻行了拜师礼,正式启蒙。

为免卜老夫人车马劳顿,这拜师礼是在卜家办的。仆妇把小哥儿好一通收拾,衣裳给换了华丽锦绣,头发也给梳拢了,勒得卜靥眼梢都吊了起来,圆圆的大眼睛带出一尾尖尖的眼角,俊秀非常。

才打扮好了,他就欢欢喜喜往外跑,迎面碰见卜磐是和师艺臻坐在一起谈笑。

“师艺臻!”他照旧嚷嚷。

“叫什么?”卜磐是立马板下脸,一通教训,“这是先生!”

卜靥手脚并用地爬上椅子,小胳膊肘儿撑着桌面,小团手捧着脸,凝望着自己的老父亲。

平日里,父子俩不在一处生活,卜磐是只有闲暇时才能出城去看望儿子。此时见稚子这般深情相望,老父亲的心肠不由感动,很是温情地把他抱进怀里。卜靥乖乖地让他抱,还是仰着头认真地看他,又伸出小手,摸摸他的眼睛,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两腮的骨骼。

“元初,元初,”卜磐是喜不自禁,“你来瞧瞧,靥儿和我多么亲近。”

瞿莲实正在房内抱着姊姊膝头撒娇,听见这番话,只得跟着瞿元初起身出来看。

却见卜靥把老父亲的脸摸了又摸,捏了又捏,清脆地道:“爹爹长得像赑屃。”

莲实法师顿时大惊失色。

师艺臻说,”卜靥犹在卖弄学问,“赑屃是龙的儿子。爹爹长得像龙的儿子,真厉害!”

老父亲怎知这番学问的来龙去脉,只道是幼子由衷夸奖,竟朗声而笑。

“爹爹,”卜靥好奇地拍打老父亲的肩膀,“师艺臻说,赑屃能驮三山五岳。爹爹能驮我吗?”

“这是自然的。”卜磐是沉浸于儿子的甜言蜜语,立时将娃娃抱在肩头坐着,驮着他满院子玩耍。父子俩一大一小,都是欢声笑语,溢满庭院。

呼出一口怯气,莲实法师又撒娇地抱住姊姊的手臂,枕着姊姊的肩头,真诚地赞许:“姊夫真是个好人。”

顿了顿。

“要是长得再好看一点儿,哪怕就一点儿呢。”

只不过下山办一场拜师礼,卜靥就又病倒了。

回到醴泉寺,瞿莲实同师艺臻彻夜看护自不用说,卜靥却哭喊呼痛不止,闹得易涤清也是一夜未能入睡。

翌日醒来,易涤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却还要操持茶水饭食,直忙到天王殿里开了课,莲实法师读完经,开始清扫寺院。他穿过院子,正打算回自己那间静室稍作休息,以待开张算卦,却被瞿莲实一扫帚拦住,支使去照看独自安睡的病童。

“我这会儿困极了……”易涤清才一开口,就见莲实法师目露凶光。他识趣地闭了嘴,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看孩子。

孩子睡得正酣香,小脸蛋儿粉扑扑的,额头微微发热,散出淡淡的奶香气。

易涤清眼神直勾勾地,嫉妒地看着熟睡的人,嘴里咕咕哝哝:“小崽子闹得我一晚上睡不好,这会儿睡得这么香,我让你睡……”

卜靥瞬间睁开眼睛。

易涤清一个激灵,从床沿滑了下去,跪倒在地,捧着枕头一叠声地哄:“睡睡睡,乖崽崽,好好儿睡!”

气定神闲地,小娃娃合上双目,果然又安稳地睡了。

祈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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