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风调雨顺,人间光明,醴泉寺里忽然迎来了热闹。
后山一向香客稀少,经常往来的人大要么是来算卦的,只停留在山门前,要么就是来读书的,只盘桓在天王殿。便是有几个相熟的人偶尔在庭院走动,瞿莲实依旧坐拥大雄宝殿,总是随意起居,自得其乐。
然而这几日,却多出许多人。他们在山门殿凑凑热闹,在天王殿听听书声,随后竟络绎往大雄宝殿里来。瞿莲实独自一个儿下棋,他们就呆头呆脑地看他下棋。瞿莲实装模作样诵经,他们也呆头呆脑地看他诵经。瞿莲实拼了蒲团闲睡,他们竟还呆头呆脑地看他闲睡,害得他梦中一个激灵,翻身见这许多人,登时跳起来,通通扫地出门,又用力将殿门关住。
回到蒲团旁,拣起旧经卷,掩住持戒修行、不生嗔怒、色色种种,莲实法师一开口就狰狞毕露:“看看看,看屁看!”将一旁玩耍的卜靥吓得一阵哆哆嗦嗦,呜咽地哭了。
这一哭,就惹来了垂怜。
瞿莲实袍袖飘逸,几乎笼罩着他,安慰地摩挲他的头发。
“舅舅好凶。”卜靥从小喉咙里颤悠悠地哭。
“不是凶你,”瞿莲实温柔地,“舅舅凶的是讨厌的人。”
卜靥哭得呛了一下,揉揉眼睛,往前一扑,依赖地抱着他,眼泪都蹭在他的僧袍。
“舅舅,我讨厌吗?”
瞿莲实并不避忌:“你有时候讨厌。”
卜靥的哭声停顿了,仰起头来看着他,露出悲伤的神情。
“可你再讨厌,舅舅也不会这么凶你。”
“呜——”卜靥还沉浸在前一句话的打击中,完整地哭出一个节奏,才勉强收住。
“卜靥儿,”瞿莲实一把将他抱紧,“舅舅绝不会这么凶你。”
“是,是真的吗?”卜靥还是抽抽嗒嗒的。
“自然,”瞿莲实在他小脸蛋儿亲了亲,“舅舅喜欢你么。”
“舅舅最喜欢我吗?”
“不是,”莲实法师毫不犹豫,“舅舅最喜欢师艺臻!”
这等大起大落,岂是才五六岁的小娃娃可以承受得了的?
卜靥好似一墩泪湿了的粉团儿,一头埋在舅舅领口,贴着温润细腻的肌肤,在小喉咙里呜呜了两声,又悲痛欲绝地哭了。
“哇——”
山门殿前,却也是震耳欲聋的小儿啼哭。
易涤清听得一阵心颤,忙拨开众人,却见是一个衣着体面的男子,两手缚着,两脚锁着,将一个小娃娃困在身前。
小娃娃是个女孩儿,约莫两三岁模样,头上挽了个软乎乎的髻儿,一张小脸有些瘦伶伶,却也是软乎乎的,眉头淡淡,眼角下垂,娇柔的上唇微微翘起,露出几颗边缘圆柔的小牙,唯有鼻梁拔升,虽带着幼童圆钝的弧线,却有几分屹然的影子。
她一面大哭,一面挣扎,只要从男子身前逃开。一旁却还跟着两三个仆妇小厮,都焦头烂额似的,蹙眉望着小娃娃。
“这怎么回事儿?”易涤清狐疑地打量。
“姐儿不知是怪病还是撞客,自带了家来,只是哭闹,”仆妇先自絮絮,“也不好生吃,也不好生喝,一睁眼就是哭——”
“带近来,”易涤清招手道,“我先给她瞧瞧。”
只见那男子将小娃娃举起来,往面前一递,不像是会抱孩子的样子。
易涤清将娃娃揽在膝头坐着,左打量,右打量,替她擦了小脸儿上的泪。小娃娃抽噎一声,张着眼睛望他,露出些茫然神色,却不怎么哭了,只是扭着小舌头,去舔嘴角的泪。
“别舔那个,又苦又咸,”易涤清柔声道,“要喝水不要?”
小娃娃抬起手,笨拙地在嘴角抹了一把。她太小了,只是点个头,就连带着整个小身子都在晃。
“寺里有清泉,”易涤清道,“叫个女人进来,带她喝水去,若是肯,再去灶房吃点什么。”
那男子支了仆妇,易涤清才要把小娃娃交出去,娃娃便揪住他的衣裳,只往怀中躲,又悲戚戚地哭了。易涤清只得撂下一摊子人,自己抱着娃娃,一径去了灶房。恰巧灶房里搁着一包早起才摘的桑葚,他洗了洗,给小娃娃吃,又去后院舀一碗泉水。
回来时,就见小娃娃乖乖倚在灶房门旁,眼睛只是张望,一颗桑葚在嘴边举了半天,才准确地塞进去,一望到他,便眯着眼睛笑。她哭得两个眼睛都浮肿,一笑只剩两道缝,却是天真烂漫,惹得人心头怜爱。
一低头,易涤清便见她两只小手都沾了桑葚汁水,从碗里接一点水在掌中,握着她的小手洗了洗,又躬身把碗沿喂到她嘴边。小娃娃只啜了一小口,便吐了出来,很是娇气地抱怨:“水好凉。”易涤清只得用掌心覆着碗底,勉力将水温暖。
“是阿爷带你来的吗?”他问。
“是。”小娃娃柔柔弱弱,娇声细语。
“你阿娘怎不一同来?”
“阿娘,”小娃娃的眼神飘开,淡淡的眉头又拱起来,“阿娘。”她又抬起小手去碰眼睛,是想哭的模样。
“想阿娘了?”
“我想阿娘带我回家。”小娃娃奶声奶气,软乎乎地说着,已然滴下泪来。
“回家?”易涤清细细揣度,“回哪个家?”
“回我和阿娘的家,”小娃娃急切地抬起拖着泪痕的脸,又露出了边缘圆柔的小牙,“我和阿娘,还有阿公阿婆的家。”
易涤清出至山门殿外,却先将寺门合拢了,才在摊前坐下。
“我都不必算,这孩子原不是养在你身边的,”他未及坐稳,便先开口,“是也不是?”
众目睽睽,都望向那男子,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手铺开算策,易涤清收了嬉笑,飞速占出一卦,道:“此卦上下,两相乖离。这孩子万事都好,无病无灾,天性愉悦。反倒是你,歪斜别扭,依赖附着,倒妨碍了她。虽是骨肉,却没有缘分。孩子原本养在哪里,就该回到哪里。”
只见男子面色不虞,道:“可有化解之法?”
“你若真舍不得,将孩子送还,常去探望就是,”易涤清道,“小事上往来,尚且吉利。如若大费周章,非要将她养在身边,这吉凶就难说了。”
“若是凶,究竟是凶在我身上,还是凶在她身上?”男子问道。
易涤清一怔,心念转动,缓声问:“若是凶在你身上如何,若是凶在她身上如何?”
男子不答。
将算策握拢,易涤清轻轻一敲:“占问一事,原本也有些讲究。说得浅显些,占问是求天意指引。既是要问天,就不该问些天怒人怨的话。这话问出来,已是大不祥。不必我多说,你且一旁自忖。等想明白了,该问什么,再来问我。”
“不必问了,”男子却是丧谤,“骗钱的玩意儿!把姐儿领出来,这就回去了!”
“千万三思,”易涤清胸中隐隐怒火,却还微微带笑,言语圆滑,“向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这虽是个生意,此番占卦却也是诚心为你。只当为自身福德着想,你若果真无话再问,还是将孩子送回她家中——”
话音突然一滞,易涤清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人奋力挤进人群,一把扯过男子肩头,扬手就是一耳光。他惊得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出声:“阿,阿姊?”
来人正是扬飞举,她无暇顾及,只是揪着男子,厉声追问:“诸水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男子惊惶之下,支吾难言,又被她狠狠一甩,摔在地上。扬飞举又扑上去拳打脚踢,全然一副发狠拼命的样子。她身后跟了两个年轻男人,似是伙计,一面叫着“当家”,一面手忙脚乱将人拉开。
“阿姊!”易涤清慌忙撑在摊子上,急得脚尖也掂起来,颈子也抻出去,“阿姊别急,孩子就在灶房,在吃桑葚呢!”
灶房门前,诸水捧着一叶桑葚,用小牙齿细细地咬。
忽然听得哗啦响声,她吓得一抖,却见是一旁殿宇门扇打开,有人蹦跳着出来。
初夏阳光灿烂,却也轻盈澄澈,光芒柔和得仿佛绉纱,笼罩在那个蹦跳的身影。
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翩翩经过,那个身影仰面望着,继而伸出胳臂,翩跹追下石阶,在庭院里绕了几圈。
诸水也专注地望着小蝴蝶,却见小小的白蝴蝶翩跹翻飞,竟冲着她飘忽而来。她以为是桑葚香甜,便自觉将小手捧高了些。小蝴蝶却只触碰了她指尖,就遥遥飞去,并不是贪吃。
“咦?”指尖触碰之处很是新奇,诸水勉力睁开肿眼睛去瞧。
“咦?”却有人发出和她相似的声响,“你的眼睛怎么哭得这样?”
诸水仰起头,看清来人,甜甜一笑:“小哥哥。”
小哥哥比她高了许多,却也肿着眼睛。
她娇声细语:“你的眼睛怎么也哭得这样?”
来人揉揉眼睛,有些赧然似的,清脆地笑了。
诸水听得笑声,心境欢悦,便也跟着笑。
两个小娃娃相对站着,一个笑得才要停,听见另一个笑,便又高兴得要笑,一时竟都止不住,满院子都是叽叽咯咯,奶声奶气。
直到耳畔响起一声:“诸水!”
诸水不敢置信似的,扬起淡淡的小眉头,循声望去。只呆了一下,她便大哭起来,拔腿奔去,手里还捧着桑葚,想不起放下,越发举止笨拙,一边跌跌撞撞,一边哭哭啼啼,口齿不清地唤着:“阿娘——”
日暮苍苍,扬飞举怀抱着小娃娃下山,娃娃已蜷在怀里睡熟。
“阿姊!”
却是易涤清捧着一篮桑葚樱桃,追了出来,见她驻足,忙放轻了脚步,几乎有些忸怩地到了跟前,半天方道:“阿姊,你拿着篮子,我替你抱着她。”
扬飞举却立刻抬手护着娃娃,身边两个伙计也出来挡。
“不不,”扬飞举回过神,轻轻笑了,“小弟,我还要谢谢你。”
“这,这有什么谢的,”易涤清手足无措,低下头来,胡乱将篮子往伙计手里一塞,“这都是山上新鲜采的,诸水喜欢吃,就带些回去。”
篮子里,桑葚紫,樱桃红,堆砌得霞影一般,一颗颗水润饱满,都洗得晶莹透亮,用层叠鲜叶铺着。
“多谢小弟,”扬飞举说着,又令伙计,“你们先下山雇辆车,歇着等我。”
一时山道无人,碧树荫凉,几丛夕阳落在道旁。
“你先前见的,就是简家的长子,”扬飞举踱步缓缓,垂着眼眸,“当年我为姊姊的事闹上都督府,他家就往我家送了休书。彼时我已知自己有身孕,只是怕事多坐不稳,不曾告诉人。事既如此,我也不愿与他家多说。后来回了娘家,我爷娘却是没有骨气,竟背着我求到简家门上。简家起初不理,在我临盆之际,却带人来闯。听得稳婆说生的是个女儿,转脸就走。”
易涤清没料到她这番开口,原本还有些别扭,听到此处,不觉心里沉沉一坠,却是软化。
“我本来安心独自抚养诸水,起初还有些自怜。谁知上天垂爱,”扬飞举眼眶微微发红,将怀中女儿又搂得紧了些,“我的女儿是世间第一等可人疼的。”
诸水小小一团,偎在她怀里,却仿佛是她全身的支撑。
“我的女儿最俊俏伶俐,就是街坊四邻,也无人不爱。每常有人逗她,却总提起,说别人都有阿爷,你怎么没有?诸水还小,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却也知道不是好话,总是向我哭。我虽忍辱含恨,也要带她到简家,让她知晓,她原是有父亲的。”
“她父亲早已另娶,是官户独女。我的诸水这样好,他们夫妇原是横鼻子竖眼,不消一两日,也爱得什么似的。只是想不到,他们终究心术不正。上月趁我外出,带人闯到我家,从我爷娘手里硬生生抢走了她。我去要了多少回——”扬飞举声音一哽,轻轻掩住。
片刻,她缓过来,只是淡淡一笑:“这寺里真是我的福地。今日幸而有邻人热心,来告诉说看见简家带着诸水出城,又说近日来城中都传,城外后山有座灵庙,许是那里去了。我赶忙带了两个伙计来寻,果真这里寻到了。神佛有灵,他们竟把诸水带到你面前,叫我怎么谢你?”
“阿姊,你别这么说,”易涤清随她踱了几步,不由也是眼眶红红,话音也被泪意揪得哼哼唧唧,“旧年相识,今日相见,也都是老天要救人,虽然借了我的手,我却一无所知。我不敢承阿姊谢。这些年,明知阿姊也许会有许多苦处,我却从不敢问阿姊。往后再有什么事,阿姊都来找我。再不济,让我养着阿姊和诸水,都成!”
说着,他抬起袖子来,伤感地拭泪。
不料扬飞举却在旁苦笑。
“小弟,你这是做什么?”她似是无奈,“我如今照管家里生意,已做了当家人,很是用不着你养。”
“啊?”易涤清丢了好大的脸,慌忙擦干净泪痕,“啊。”
扭扭捏捏地,他看了一眼诸水软乎乎的小脸,又看了一眼扬飞举清癯的侧影,紧紧咬着唇齿,心胸之间,还是柔软不已,酸楚不止。
入夜,昏暗灯盏下,扬飞举守在女儿床边,还在核对账册。
只听床褥轻轻响动,紧接着一声软乎乎的“阿娘”,却是诸水醒了。扬飞举细心记下几笔,才忙回身坐在床沿。诸水已经伸出小手。扬飞举以为她是要抱,便把她拢在膝头,轻轻拍抚。
“阿娘,灯好暗,”诸水娇声细语,慢条斯理,又把小手举起来,“不要眼睛疼。”
扬飞举原本还不觉得,听得幼女此言,登时满眼酸涩含泪。她扭头避开,待泪意消退,又抱着诸水在枕上倚得安稳,问:“厨房里留了白粥,蒸了甜南瓜,还有今日山上的桑葚、樱桃。想吃什么?”
“桑葚好吃,”诸水道,“阿娘,你吃桑葚。”
握起诸水的手,扬飞举心头悲喜交集,却笑着在诸水软乎乎的小指头亲了亲,起身去厨房取吃食。
桑葚是现成的,白粥南瓜却放冷了。照管厨房的仆妇也已歇下。她不肯惊动,也怕诸水饥饿,便自己赶紧生火温粥,细细打点食盒。
捧回来时,几步外就听得诸水在哭。她连忙奔去,脚下狠狠绊在阶沿,磕得脚趾生疼,却也忍耐着。
房门前,诸水只穿着中衣,扶着门框,揉着眼睛,低低地哭。
“诸水。”她忙将食盒放在门边,把孩子抱起来,不住安抚。
“阿娘,”诸水娇柔柔,软乎乎,一面抽泣,一面勉力咬着字正腔圆,“我知道阿娘还在,不会不要我。”可说到末后三个字,小娃娃再难按捺悲戚,从喉咙深处发出恸哭。
“当然不会,你是阿娘心尖的肉,阿娘怎会不要你?”扬飞举心痛难忍,也已猜到三分,“这话是谁教你的?谁说阿娘不要你了?”
“是阿爷说的,”诸水聪慧异常,一面哭,一面却通情达理地道,“阿爷说了假话。”
“对,”扬飞举心中恨毒,脸上却还平静,把诸水抱进床帐,屈膝守在床沿,替她拭泪,“诸水很明白,知道阿爷在说假话。”
“嗯,”诸水很快就只有轻轻的抽噎了,惊魂甫定,有些可爱的呆,露出几颗小牙,软乎乎地道,“阿爷还说,我有个阿姨,是阿娘杀死了,让我不要回家。阿爷家里那个姊姊还说,我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不是阿娘生的。”
“诸水,”扬飞举拥住她,抑着满腹苦涩,“你信吗?”
诸水伸出小手,摸着她的侧脸,轻轻摇摇头,仍是娇声细语,慢条斯理,却实在笃定:“我不信。”
扬飞举悄然垂首,把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衣襟。
“阿娘。”诸水的小手笨拙地拨弄她的头发,似是安慰。她却迟迟不能抬头。
自诸水回了扬家,合家上下自然欣慰,少了一桩揪心。却不料,诸水经这一番折磨,却种下心病,既怕黑暗,又怕落单。盛夏里,有时大雨阴沉,她也哭闹要点灯。又或者,仆妇伙计,乃至于阿公阿婆,一时体贴不周,她就顿生恐惧,只要阿娘陪着。
扬家二老痛失一女之后,皆是心力不支。丝茧生意连同一家生计,已是全数压在扬飞举一人肩上。有时即便幼女含泪祈求,她也只得狠心丢下,或是忙碌,或是奔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白昼日短,黑夜渐长。往往店铺还在繁忙时,诸水已经开始害怕,就是仆妇相伴,她仍紧抱着小小膝头,任谁哄劝,也只是红着眼睛哭。
暮风晦暗之时,一匹驽马缓缓走进街巷,易涤清蹙着眉头,凭着数年前的记忆,举棋不定地绕过来,又绕过去。
倏忽一阵风过,听得几声小儿啼哭,易涤清心中一动,牵马循着方向,先看见一行铺面,卖的都是零碎家常玩意儿。铺面当中,有两条窄窄行道,他更放慢脚步,探头探脑,小心地越过,见无人理论,才又大胆向前。
迎面先是一个园子,却是栅栏围着,里面花池亭台,情致不俗,却打理得粗糙,栅栏门也锁着。园子周围环绕,坐落□□户人家,皆是小门小院,彼此挨着。一家院门前,果然坐着一个小娃娃,被仆妇挡着,只露出一个软乎乎的髻儿。
“诸水?”易涤清小心翼翼,隔着几步远,轻声唤着,“诸水!”
听得唤声,仆妇先回身来瞧,小娃娃眨巴着泪眼,可怜兮兮的,也瞧见了他。
诸水哭得两鬓都是乱发,用小手胡乱拨了两下,慢条斯理地道:“你是山上的,给我桑葚的——”
“不止是桑葚,”易涤清知她认得自己,满心喜悦,从马背上卸下一个沉重的筐,献宝似的推在她面前,“这都是才摘的蜜柚脆柿。”他拣了一个火红晶亮的胖柿子,递在小娃娃手心:“吃吧。”
离得近了,看见小娃娃软乎乎的脸颊上都是泪痕,他又忙扯出中衣袖子,捏着袖沿,替她抹了几把,熟近地和仆妇搭话:“天凉了,风也寒了,娃娃放在外面哭,小脸儿都要皴了。”
“谁求着她在这哭来着,”仆妇嗐声道,“姐儿怕黑,要找阿娘,一个眼错不见,就跑到院门来了,怎么拦得住她?先前叫人抢去了一回,差点要了一家子的命。我也只好这里守着她,饭菜都还来不及收拾。”
“阿姊——”易涤清犹豫了一下,“娘子不在家?”
“她如今是当家的,这会子多少事缠着,怎得回家来?”
易涤清看看天色:“这越发要晚了,娃娃在这外头,没有灯盏,不是更怕。”
“非得那时候,她知道怕了,才能抱回去呢。”仆妇再三叹气。
“我晓得诸水为什么怕黑。”易涤清态度陡然一转,往小娃娃身旁一坐。
这却让诸水迷惑不解,露出几颗圆润的小牙,愣愣看着他,竟问:“为什么?”
“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易涤清笑着摸出算策,“上回,你阿爷带你来找我,是做什么?”
“不知道。”诸水摇摇头。
“我可是个最厉害的道士,只要用这算策一算,就能知道许多事,”易涤清拈出一支,在诸水面前晃了晃,“我一算,就晓得你为什么怕黑。”
“为什么?”诸水抬起淡淡的小眉头,天真地望着他,似已信了八分。
易涤清两手一张,拨弄抛接,将算策舞得杂耍一般,把诸水看得一愣一愣。
“诸水,”易涤清抓住时机,将手中把戏收住,故作神秘,“你晓得什么是神女?”
“神女就是,”诸水天真烂漫,万分笃定,“就是神。”
“对,”易涤清笑了,“诸水觉得神女好不好?”
“好——”诸水带着奶呼呼的小拖腔。
“神女厉害不厉害?”
“厉害——”
“你要不要做神女?”
“要——”
易涤清伸手往小娃娃心口轻轻一点:“你就是。”
“是什么神?”诸水满面期待,却并不轻信,还要问个分明。
“古书记载,”易涤清胸有成竹,“宵明、烛光二女,能照耀百里。”
“可我只有一个人。”诸水精确地纠正他。
“那么你就是其中一个,”易涤清从善如流,“一个也好,两个也罢,总之你都是神女,能照耀百里。”
“咦?”诸水仍旧奇怪,“可我为什么怕黑呢?”
“这个容易,回家点支灯烛,你就明白了。”
诸水急急忙忙起身,拉着仆妇就要回家点灯。易涤清抱起沉甸甸的筐子,送过院门去,还未放得稳,就见诸水回身,一手捏着柿子,一手焦急地向他招着。易涤清却不好擅自进门,只向仆妇道:“这是给你家娘子的。就说是后山的道士送来,她自然明白。”
说罢,他又向诸水道:“诸水,我说给你听,过会儿点起灯烛,你瞧瞧是不是这么样儿——夜晚点起灯烛,它就是世间最亮的明光。它既最亮,四面八方望去,自然都是比它暗的。它怕,只因它不晓得自己是最亮的明光,不晓得四处看着晦暗,实际已然被它照亮。若它晓得,就从此不用怕了。”
他又抬手点点自己心口:“诸水,你要晓得自己就是世间最亮的明光。记得了,就不用怕了。”
诸水扬着软乎乎的小脸,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晓得了?”易涤清问,“记得了?”
“嗯,”诸水娇声细语,将手中柿子举着,天真烂漫,懵懵懂懂,却一字不错地道,“我就是世间最亮的明光。”
让诸水宝宝提前和大家见面啦。
抱紧我可爱的诸水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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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友风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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