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华学院的艺术节总是热闹得过了头,空气里混杂着颜料、零食和青春的气息。教学楼主干道人流如织,许冬却独自一人溜达到了实验楼后身的僻静角落。
这里与前面的喧嚣隔绝,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
他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微微仰头,齿间松松地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并没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咬着滤嘴,感受那点微不足道的阻力,像是在对抗什么,又像是纯粹的无聊。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柔软的黑发和白色校服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指尖夹着个银质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盖子,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神情有些慵懒的烦躁。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许冬下意识掀开眼皮,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
只这一眼,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来人穿着和他同款的盛华中学校服,只是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最上一颗。身形挺拔,气质冷峻,与周遭散漫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是韩也又是谁?
韩也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脚步微顿,深邃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他叼着的那根未点燃的香烟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冬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让他叼着烟的嘴角都有些发僵。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将香烟从唇间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身后,动作快得带了点慌。
靠!他怎么也在盛华?
巨大的意外和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瞬间攫住了许冬。
韩也的目光从他空了的嘴角,移到他微微藏向身后的手,最后重新对上他那双因震惊而睁得溜圆的眼睛。
韩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朝许冬走近两步,距离拉近,属于对方的清冽气息瞬间侵占了许冬周围的空气。
“藏什么?”韩也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低沉,在此刻安静的角落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许冬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强撑着那点所剩无几的底气,嘴硬道:“……没、没点火。”
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力,反而透出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韩也的视线在他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藏在身后那只紧握着香烟和打火机的手,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再追问香烟的事,反而抛出一个更让许冬头皮发麻的问题。
“高二几班?”
许冬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七班。”
韩也点了点头,像是随意确认了一件小事。他目光沉静地看着许冬,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了,你跑不掉了。
然后,他没再多言,径直从许冬身边走过,步履从容,仿佛只是路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许冬才猛地松了口气,后背几乎沁出一层薄汗。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根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香烟,又抬头望了望韩也离开的方向,一种混合着懊恼、尴尬和“这下麻烦了”的预感,强烈地涌上心头。
韩也的身影消失在实验楼拐角处,许冬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弛,可那口气还没完全呼出来,就听见那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他猛地抬头,看见韩也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然后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
“跟我走。”
韩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甚至没有给许冬拒绝的机会,说完便转身,朝着与艺术节主会场相反的方向——学生宿舍区走去。
许冬捏着那根没点着的烟,站在原地,脚底像生了根。
去?凭什么?不去?……好像也不太敢。
韩也走了几步,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停下,回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那眼神没什么怒气,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有压迫感,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许冬咬了咬后槽牙,内心天人交战。最终,那点残存的忌惮,以及一种莫名其妙、不想在对方面前露怯的倔强,促使他迈开了脚步。
他硬着头皮,跟在了韩也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个小跟班,又像个即将被提审的犯人。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穿过热闹的篮球场,走过林荫校道,与无数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学生擦肩而过。许冬只觉得那些欢笑和喧闹都离自己很远,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前面那个挺拔冷峻的背影所占据。
韩也的宿舍是独立的单人间。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类似于雪松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整洁得不像个男生宿舍,书本归类整齐,床铺一丝不苟。
韩也反手关上门,将一瓶矿泉水递给许冬,自己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然后走到书桌旁的椅子坐下,目光这才正式地、全方位地落在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许冬身上。
“拿出来。”韩也朝许冬那只还紧握着的手抬了抬下巴。
许冬梗着脖子,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我说了没抽。”
“我知道。”韩也语气平淡,“拿出来。”
许冬语塞,抿着唇,不情不愿地将手里那根皱巴巴的香烟和银质打火机放在了韩也面前的书桌上。
韩也扫了一眼那两样东西,没去碰,视线重新回到许冬脸上,带着审视:“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许冬装傻。
“烟。”韩也言简意赅。
“……就,偶尔。”许冬眼神飘忽,声音越来越小,“没瘾。”
“在学校经常这样‘偶尔’?”韩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逻辑清晰,步步紧逼。
“没有!”许冬立刻反驳,这点他倒是理直气壮。
韩也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身体微微后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声响。“所以,只是觉得这样很酷?还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许冬的心上。
许冬被他说中心事,脸颊有些发烫,却又无法反驳。他确实是有点叛逆心思,觉得叼着烟哪怕不抽靠在墙角,有种脱离掌控的自由感,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生日宴上那种的憋闷之后。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韩也看着他这副样子,倔强里带着点无处遁形的懊恼,像只闯了祸被当场逮住,却又不肯完全低下脑袋的猫科动物。
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就在许冬以为会迎来一顿严厉训斥时,韩也却突然站起身。
他走到许冬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许冬能清晰地看到他衬衫领口严谨的线条,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
韩也伸出手,并没有碰他,而是拿起了桌上那包烟和打火机,在手里掂了掂。
“东西我没收。”他声音低沉而确定,“以后,别再让我看到。”
他的目光锁住许冬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任何地方。”
许冬的心脏莫名一紧。他想反驳,想质问“你凭什么”,可对上韩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韩也并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下达通知。
“听到没有?”韩也追问,语气加重了一丝。
许冬憋着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最终还是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韩也似乎满意了这个答复,他退开一步,将手里的烟和打火机随手扔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咔哒”一声上了锁。
那声轻响,仿佛也锁住了许冬心里某处蠢蠢欲动的叛逆。
“艺术节还没结束,”韩也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回去玩吧。”
许冬如蒙大赦,却又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看了韩也一眼,对方已经重新坐回椅子,拿起了一本书,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默默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当宿舍门在身后关上,许冬才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许冬从韩也的宿舍楼里走出来,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艺术节的喧嚣隐隐传来,他却觉得浑身不得劲,像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麻雀,耷拉着脑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漫无目的地往主会场晃荡。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没挨骂,也没受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可韩也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锁上抽屉时那声清脆的“咔哒”,还有那句“别再让我看到”,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把他罩住了,让他心里闷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喂!冬子!找你半天了,躲哪儿去了?”
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许冬抬头,看见谢家那个纨绔小少爷谢扬正勾着另一个朋友的肩膀,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谢扬和许冬关系不错,两家也算世交,都知道对方那点“不拘小节”的德行。
谢扬凑近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挑眉:“嚯,这什么表情?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谁惹我们许小少爷不高兴了?”
许冬没什么精神地挥挥手:“没事。”
“少来,”谢扬显然不信,他眼尖,习惯性地去摸许冬平时放烟的口袋,却摸了个空,“咦?你宝贝疙瘩呢?那定制的打火机也不见了?丢了?”
许冬被他问得心烦,没好气地嘟囔:“……被收了。”
“收了?!”谢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音量瞬间拔高,引得旁边几个路过的学生侧目。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不是吧许冬!你也有今天?在盛华这地方,还有谁敢收你许大少爷的东西?”
他一边笑,一边用胳膊肘撞许冬,挤眉弄眼,满是幸灾乐祸。
许冬被他笑得更加烦躁,憋着一股火,脱口而出:“韩也!”
“韩也?哪个韩……”谢扬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换上了惊疑不定,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神色。
“等等……你说谁?韩……韩也?A班那个韩也?”谢扬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八度,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
许冬看着他瞬间变脸的样子,心里那点郁闷奇异地被一种微妙的平衡感取代了些许。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确认了答案,谢扬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那股张扬跋扈的气势荡然无存。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带着某种无形的威慑力。
“你……你怎么惹上他了?”谢扬的声音几乎变成了气音,带着点后怕,“他收的?亲自收的?”
“就在实验楼后面,被他撞见了。”许冬闷闷地说,省略了被带回宿舍的细节。
谢扬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只剩下一种“你自求多福”的同情。
他拍了拍许冬的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冬子,听哥们一句劝,收了就收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打火机哥们再送你一个更好的。但是韩也……”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发自肺腑的劝告:
“……咱惹不起,真的。他跟那阎王似的,谁不知道他最古板。”
看着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扬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许冬心里那点因为被管制而产生的不服气,忽然间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许冬还沉浸在谢扬那副“惹不起”的告诫所带来的复杂情绪里,谢扬本人也正忙着消化许冬“招惹”了韩也这个爆炸性消息,两人谁都没注意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近处。
“谁古板?”
低沉熟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像一块冰投入尚且温吞的水中,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
许冬和谢扬同时浑身一僵,猛地转头。
韩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校服,臂弯里搭着件外套,神情淡漠,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只是路过,随口一问。
可许冬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他…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谢扬的反应更是夸张,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刚才那股纨绔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姿瞬间变得无比规矩,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嘴唇嗫嚅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韩、韩也哥……没、没谁,我们……我们随便聊聊。”
他吓得连敬语都带上了,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韩也对视。
韩也的目光在谢扬那副鹌鹑样上停留了一秒,没什么表示,随即转向了核心人物——许冬。
许冬只觉得那视线有如实质,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他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韩也的注视,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这种背后议论被正主当场抓包的感觉,比刚才在宿舍里被没收东西还要让人窘迫和难堪。
韩也看着许冬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眉峰。他没有追问谢扬,也没有点破什么,只是朝着许冬,用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语气淡淡开口:
“艺术节结束前,别乱跑。”
许冬喉咙发干,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韩也似乎对他的回应还算满意,没再说什么,迈开步子,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随**代了一句。
直到那压迫感极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谢扬才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猛地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看向许冬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和一丝敬畏。
“冬子……保重。”他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赶紧溜之大吉,生怕再和许冬待在一起,又会引来那位煞神的“关注”。
原地只剩下许冬一个人,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韩也最后那句“别乱跑”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让他待在他身边那么简单。
这是一种宣告。
在盛华学院他许冬竟然被人降住了,这件事,恐怕很快就会以某种方式,在圈子里传开。
他抬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里五味杂陈,这下真跑不掉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