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沐岩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了,她戴着一副散光眼睛在电脑前刷网页,鼠标滚轮在她的食指下一圈又一圈的转动,网络页面就一直往下延伸。她家里的网速很好,页面永远也刷不到底。
她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已经两年,父母只知道她在大城市工作,却不知道三个月前她就已经从公司辞职不干了。
公司的销售部2025年了还在施行师父带徒弟的传统模式。带她的老员工比她早入职三个月,却端出了已经在公司辛勤奉献三十年的大架子,每天颐指气使,支使她端茶倒水下楼买东西,她一言一行都要先向“师父”报告,有一天她自己去了食堂吃午饭,没有和“师父”说,结果下午她“师父”摆出要去联合国开会的板肃面孔,问她:“这就是你的礼貌吗?这就是你对待前辈的方式?你知不知道那些商业大牛为了和巴菲特吃午饭都抢破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以为那只是一顿午饭吗?你知道和我吃一顿午饭能学到多少东西吗?你竟然不知道珍惜。那算了,以后你就自己摸索吧,反正你也觉得向前辈学习没有必要。”
周沐岩像是被夺舍了一样呆呆地听着,“师父”最后还扔下一句:“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知道错了就跟我说,我一直都在。”
她话音刚落,销售部的王总从外面回来,她立刻换上一副比马卡龙都甜的笑容,跟在王总屁股后头说:“哇塞王总,你今天这件衬衫质感真好,什么牌子的呀?”
王总哼哼笑了两声没有说话,坐到一个员工的工位上找东西。周沐岩的“师父”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做出一副可爱的样子,“王总今天又签了一个大单吧?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您的实力就好了。您什么时候教教我啊?传授传授经验。”
周沐岩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公司待下去了,公司的生态太真实,搞得她以为自己似乎是个虚拟人物。
她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待着,A市是新一线,房租没有比北上广低到哪儿去,当时在短通勤和独居中她选了独居,租了一个二十三平的小屋,每个月的房租要一千块。但是离公司远,她每天早起一小时,先骑车到地铁站,然后挤地铁。
工作一年半攒下来的钱虽然有限,但只要她降低**,足够在这个小屋里再撑半年。三个月以来,找工作的结果并不好。她大学在一个二本学校学金融,但其实她家在一个小县城里,父母的工作都和商业不沾边,她学金融基本上等于用四年打一个死结,毕业之后就把头伸进去。
面试的公司和她曾就职的公司没什么两样,一千甚至三位数的底薪,其他都要靠提成。没有进上一家公司之前,周沐岩以为销售需要克服的只是内向,只要她甩开面子张口向别人推销就有成功的希望。可是她“师父”告诉她,卖出去一单只是走完了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能把这一单算到自己头上。她的“师父”靠着和经理、秘书之类的关系,每一单要分走周沐岩一半的钱,周沐岩去和经理反应这件事。经理对她说:“这是新人起步都要经历的阶段。沐岩,你刚进公司的时候我是非常看好你的,你虽然学历不高,但是你听话懂事,不要那么急功近利,慢慢来,最终都会有好的结果。”
周沐岩的出租屋里没有钟表,她无法具象化地看到时间的流逝。中午吃完最后一包方便面,家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去超市买了一些日用品,结账之后银行给她发了账单和余额,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她该离开这个城市了。
A市非常地好,周沐岩无法用语言表达对它的迷恋。她大学选择来到这个城市读书,新校区在一个A市周边的县城里。于是她就从北方的小县城来到南方的小县城,可她欢欣鼓舞,觉得前途一片明朗。坐在迎新的校车里,看着窗外摆摊买东西的南方人民,她觉得烟火气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她的二本学校也不曾亏待她,因为是在城郊的县城,新校区占地面积很大,除了坐落着教学楼、图书馆、宿舍和食堂以外,还有大片的地方遍植草木,A市的天气是如此之好,支持着各样的花木在这里生长盛开。夏天周沐岩去教学楼上课的时候会闻到栀子花的香气,而一到秋天,她那一整栋宿舍都笼罩在桂花的馥郁芬芳之中。
周沐岩曾和同学坐车到A市的老校区,一路上阳光明媚,高架桥上有茂盛的绿植,那些高档小区的栅栏外面,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花。造物多么偏爱这个地方,周沐岩那时心想:以后我要长远地留在这里。
《红楼梦》里贾政说薛蟠“年轻不知世路”,可见世世代代人都是如此的,年轻的时候总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发展。
周沐岩刷网页刷得累了,停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茫然看了许久,根本不知道网页上写了什么内容。
“脑子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她在心里吐槽自己。
站起身走到只有半米宽的玻璃窗前,从那小小一块透明玻璃处看向外面。底下是穿梭的车流,汽车把公路变成灯带,耀眼的、璀璨的。远处还有好几栋住宅,稀稀落落地亮着灯,也许还有好多房子没有卖出去吧,也有可能住在那里的人这个点儿都还没有下班。
冬天晚归还是很辛苦的。虽然A市地处南方,十二月里气温还是逼近零下,周沐岩在前公司上班的时候,七点下班没有人动,八点才偶尔有人离开,她一个新人,哪里敢早走,都是九点甚至十点才从公司出来,坐地铁或者公交回家。无论是地铁站还是公交站,离她的住处都还有一段距离,冬天夜晚冷风呼啸,即使把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还是会冻得没有知觉。
周沐岩离开窗户,拿起手机准备去卫生间洗澡,却发现她关注的公众号给她推送了一条消息,说明天晚上蓝桥会有万圣节活动,参与的coser可以免费领取冰淇淋和奶茶。
周沐岩笑了笑,他们的世界好丰富啊,扮演成各种各样的角色或者物品,不仅需要巧思,还需要有长时间的空闲来化妆,并且买各种化妆品和服饰。怎么看都是有钱有闲人的活动。
她把手机收了,到卫生间去洗澡。可能是淋浴的时候脑子进水了吧,周沐岩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直忘不了那个万圣节活动。
她看了许多万圣节的短视频,不能亲身体验的时候她就用短视频了解世界。本来打算看腻了就去睡觉,结果发现每一个coser都很能表达她的态度。小丑好啊,她也想过要毁灭世界;清廷的丫鬟太监也好,很符合她的身份;怎么还有扮成虹猫蓝兔的,她还以为只有她小时候痴迷动画片。
周沐岩看出了痴汉的笑容,她觉得他们肯定很开心。
隔壁传来了更开心的动静,那对小情侣又开始了。周沐岩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会损害听力的程度,这样更好了,像是身临其境地参与了世界各地的万圣节活动。
周沐岩沉浸其中,甚至摇头晃脑,她决定明天去买一套装备,做一件二十四年以来最出格的事情——她要把自己打扮成花妖。就像她曾经在校园里拍下的那朵桃花一样,温柔地生长在春风里,然后零落成泥,消失在这片土地。
第二天周沐岩去商场买了一条粉裙子,这也是她喜欢A市的一个原因,明天就进入十一月了,商场里仍旧有单薄的裙子卖。什么东西都有人买,什么东西都有人卖。
她又买了长到夸张的粉色假睫毛,色彩鲜艳的眼影盘,甚至从不带美瞳的她还买了一副粉色玻璃珠美瞳。抱着这一大堆东西兴冲冲地回家,她迫不及待地洗了脸用掉自己所剩的最后一片面膜,做好打底之后就开始祸祸自己的脸。
她从来没有在脸上如此大面积地刷过眼影,像给白墙刷漆一样,桃花瓣不是细长条的,而是一片一片的,周沐岩平时化妆不多,前公司要求每个女员工都要化妆,她才买了粉底口红这些最基础的化妆工具。辞职之后就没怎么用过了,出门都是素颜朝天。
缺少练习就导致她对工具的把控力不足,晕染颜色的手法粗糙,她一边画一边笑,涂涂抹抹翻来覆去折腾了两个小时才勉强在脸上呈现出五片粉红色的花瓣。
她对着镜子大笑,自言自语:“这是什么神经病,好恐怖我的天,哈哈哈哈哈还好还好,就是要夸张,夸张怎么了?‘你当我是浮夸吧,哒哒哒哒哒哒哒~’哈哈哈哈救命,粉瞳粉瞳粉瞳,我买的粉色美瞳。”
周沐岩把美瞳从护理液中拿出来,“这玩意儿怎么戴啊……戳眼睛里……”她一边碎碎念一边用叉子把美瞳往眼睛里送。
“坏了坏了坏了,要瞎了,啥玩意儿,没送进去……哎呀别眨眼呀!”
鼓捣了半天,总算把美瞳放进眼睛里了,眼睛里第一次有片东西,搞得她一分钟眨八十次眼,她仰着脖子大笑,笑完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妈呀,好妖怪,好丑,太有个性了。”
她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擦黑了,“行了,天黑别人也看不见。”她这么安慰自己,换上了粉色的裙子,“套不套大衣呀?不套大衣得把我冻死啊。算了不穿了,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冻死就冻死,无所谓。”
她最后在穿衣镜前端详一次自己,干脆把原本扎着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穿上自己唯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吧嗒一声开了门。
没走出去几步她又噔噔蹬蹬跑了回来,大晚上的,到蓝桥之前还是戴个口罩和帽子吧,不然要把人给吓死。
即使周沐岩下有口罩上有帽子,把一整张脸遮了百分之九十,就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一路上还是有不少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毕竟是十一月的天气了,穿这么单薄的人不多。
离蓝桥还有几百米,打扮成各种各样的人就开始在她身边出没,她激动地欣赏别人,有人装扮成Tom and Jerry,穿着毛茸茸的cos服,人家就聪明多了嘛!大冬天的这样多暖和。
周沐岩正羡慕着,一抬头看见一个打扮成丧尸的小姐姐,脸颊上的伤痕做得十分逼真,吓了周沐岩一跳。广场上的coser有喜剧类的,例如扮演成各种爆梗的明星,或者出圈的角色。有恐怖类的,吐舌头的僵尸、戴高帽的黑白无常、脸白得像死了三天的吸血鬼,甚至还有在脸上画上缝线的痕迹扮演裂口女的。
周沐岩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因为广场上太喧嚣。她听见后面有一声尖叫,一个女孩子说:“啊!前面有一条带鱼哈哈哈哈。”
她往前面看去,真的有人把自己弄成一长条的样子,在自己的服装外面画上了一片片银白色的鱼鳞。那一双死鱼眼睛太触目惊心了,惹得周沐岩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谁?那是谁?”后面有人问。
周沐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是戴着一头浓密卷发的“牛顿爵士”,他的旁边还站着发型不羁的“爱因斯坦”,看来搞科研的人士也爱凑这样的热闹。对于周沐岩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爱因斯坦就是智慧的代表,周沐岩从小就崇拜他,于是鼓起勇气跑过去问他能不能合影。
来参加这样活动的大概很多都希望自己的cos能得到别人的喜欢。Cos爱因斯坦的男生很开心有人来找他合影。周沐岩走了一路,才发现自己还戴着口罩和帽子,她把它们摘了下来。男生问:“这是cos的什么?”
周沐岩仗着妆化了满脸,没人会认识她,诚实回答那是一朵花。
“很漂亮!”男生说。
“谢谢。”
这里热闹得周沐岩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失聪了,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后来她还看到了装扮成美钞的,装扮成林正英的,还有装扮成光头强和美人鱼的,无数人在笑,在尖叫,在夹着声音模仿角色说过的著名台词。她太快乐了,周沐岩想,在这个夜晚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认为自己是一只爬虫,一夜之间飞鸟和游鱼都冲到她面前来了。她已经在广场转悠了很久,人都渐渐散了,她还不愿意离开。
再待一会吧,周沐岩痴痴地想,彷佛她在和A市约会似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广场上最后一对拍照的情侣也离开了。周沐岩还坐在长椅上,看着人群散去之后寂静的广场。她呼出了一口气,打算明天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去。
她最后一次环视广场,发现刚才那对情侣还不是除了她之外仅剩的人。在斜对过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深灰色大衣、同色西装并且打了领带的人。
好清冽的气质,周沐岩想,刚才怎么没看见有人找他拍照呢?
这个人脸上干干净净的,不是个coser,可他长这么帅,也应该有人找他拍照啊。
周沐岩不理解,她疑惑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看。那个人忽然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他走了过来,周沐岩听见自己心脏超负荷运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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