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虹

又一日。

午饭刚过,篱门外传来两道童声。

“余欢——”

“余欢姐姐,出去玩——”

是铁栓与小胖。

虎儿怎么没来?

噢,虎儿吃饭时不老实,摔碎了碗。铁栓和小胖去喊他时,他正眼泪婆娑,哭得厉害。

余欢自觉与眼前的两个小孩儿还没那么熟找了由头拒绝,同阿娘下地去。

第二天,三位“大侠”结伴而来。

邀她同往观澜寺,去找定真和林千宴玩。

余欢应了。

刚下过雨,山上的松针必定很滑,四人从另一条路绕行。一条正儿八经的路。

泥泞土路上,可见人的足迹,鸟的爪痕,几截蚯蚓的残尸,马的蹄印,并两行深深的车辙。

咦,马车?

不约而同,几人奔上一处天然的瞭望高石,循着车辙将视线延伸,直至追上马车。

那是一辆玄色的马车,两匹健骊并辔而行,青色的车幔微微摇晃。

“嚯,好大的马车!”

“真气派哇。”

余欢亦忍不住神往——

将来某日,她会有这样一辆马车,载着娘往返。

她不知幻想过多少回,在县城中置一处房子,有家自己的铺子,日进斗金,衣锦还乡。

“虎子哥,铁栓哥,余欢姐姐,那是谁家的车啊?”小胖虚心请教。

铁栓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就是,我们怎么知道。虽然我见的世面的确比你多,但怎么可能分清所有人所有车?”

余欢被他们吵得脑袋疼。

“这车肯定是从观澜寺下来的,问定真他们不就行了?”

“哦,是哦!”

三人一脸恍然大悟,余欢强忍着,才不至将心中那句“真笨”脱口。

对于有关观澜寺的蛛丝马迹,余欢敏锐非常。

是,她千丝万缕的妄想,已有飘渺而细微的一丝,牵系于观澜寺内。

一路往上,至半山腰,铁栓忽然激动地朝天边一指。

“虹!”

铁栓所指处,一弯天虹悬于天穹,如弓,似桥。

一端,应是从村中池塘汲取,另一端,则因色彩过淡,不知所踪。

“啪!”

虎儿拍掉铁栓的手,严肃道:

“不能用手指虹,会弯。”

“嘁,还有人说会烂手呢。我可不信!”

话落,又伸出食指指向那弯天虹,笑嘻嘻挑衅:

“你们不敢指,我敢。”

“谁说我不敢?”

“那你指一个试试。”

“指就指!”

于是虎儿也伸出一根笔直的食指,攒挑着他粗黑的小眉毛看向铁栓,予以反击。

小胖不甘落后,也伸出一指加入。

“哈哈哈——”

三人忽然大笑起来,两两相睨,挤眉弄眼。

不一会儿,又都勾起指节,将指尖对着对方,歪理道:

“你瞧,我可没指虹,我指的是你。”

“哼,我也指的是你,就算手会弯,也是你的弯!”

指着指着,均指向了余欢。

余欢只觉无聊。

“幼稚。”

铁栓嬉皮笑脸:“你是不是不敢?胆小鬼。”

“谁胆小?谁规定指虹便胆大,不指便胆小?只有乳臭未干的小孩才这么强词夺理。”

“乳——臭——未——干——”

“强——词——夺——理——”

铁栓将语调拖得又长又细,阴阳怪气:

“哟哟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城里的读书人呢!”

一些回忆铺天盖地涌来,在余欢还未分辨出随回忆而起的情绪名为什么之前,眼泪已填满了眼眶。

强忍着,怒视铁栓。

她抬手气愤地朝天虹一指,强撑气势,冷笑:

“有什么难?”

话语间,一滴眼泪已落了下去,忙别过头。

稍一念想,为表示不满,索性转身朝山上跑去。

果然有人替她惩罚铁栓了。

虎儿瞪着铁栓:“你把余欢惹哭了!”

“我也没说什么啊?”铁栓莫名其妙,“是她自己猫尿多。我早就说,她爹不是个好东西,她们家——啊!”

铁栓一屁股坐到在地上。

虎儿将他搡倒在地。

“你居然为了她推我?”

“余欢是我妹妹!你骂她,就是骂我!”

虎儿冲他挥了挥拳头。

说罢,上山去追余欢。

小胖留着原地,踌躇了一阵。抬脚欲跟上虎儿,又觉不好,走到铁栓身边,要扶他起来。

“去,别拉我!”铁栓甩开小胖的手。

小胖锲而不舍。

铁栓觉得很没脸,屁股发力陷在泥里,不肯起来。

一个圆滚滚,一个瘦成竿儿,力量悬殊。

很快,铁栓的屁股便离了地。

他却忽然使力,腿一蹬,脑袋一抻,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

小胖趔趄着,险些被带倒。

“去!你不是想去追虎儿吗?去啊!我看你和他是一边的。”

“我们都是一边的呀……”小胖嗫嚅着。

看着铁栓,又担忧道:“铁栓哥,你的衣服全脏了。”

铁栓脸色一白,仿佛见着了他娘挥出残影的细棍。

嘴到底比皮硬气:“你管我?”

小胖苦着一张脸,犹豫片刻,转身走了。铁栓气得一下子弹坐而起,特意将声响弄得极大。

可怜小胖,以过分圆润的身材爬山,实在不轻松,只低头握拳,吭哧吭哧往上追。似一头憨实的小牛。

哪儿还听得见铁栓的动静?

铁栓气极,蹲身抓起一把潮湿的沙石,呀呀怪叫着,将沙石气愤地扬了出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寂静里,沙石落地的声响畅快人心,竟有平心静气之效。

只是苦了路旁挨打的草木,何其无辜。

“小胖!”铁栓认输了,一咬牙,“等等我——”

-

余欢跑着,眼泪已经风干。

注意到虎儿追了上来,将步子迈得更快。

谁知虎儿人小,跑起来却快得很,几下来到余欢身边。

“余欢,你别哭了。”

余欢别过头不肯看他,同时挤出几滴眼泪。

“余欢——”虎儿拉着她的衣袖,荡秋千似的摇,“别哭了嘛,我已经帮你教训铁栓了。”

“你骗我。”余欢抽噎道,带着虎儿觉察不到的刻意。

刻意的委屈,刻意的柔弱,刻意的可怜。

“我没骗你!我狠狠揍了他一顿!”

“真的?”

“真到不能再真了!不信你问小胖,或者我们回去,你去瞧瞧铁栓的样子?”

其实,这样的结果,余欢已经觉得意满。

只是人生如戏,一旦开场,如何也要演下去。演下去。

至死方休。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骗我,你和铁栓一向玩得好。”

“可他欺负了你。”虎儿毫不犹豫道,“你可是我妹妹!”

余欢怔住。

旋即,眼泪滚了出来。

模糊的视野中,虎儿慌乱地安慰她。

“唉,你怎么又哭了?我再去揍他一顿!”拉起余欢就要往回走,“走,我带你找他算账。”

“不,不用!”

余欢紧张了。

便是紧张,也并非纯质,其中不少心虚。

其实,在她哭着跑开的那瞬间,是怀着歹毒的心念行事的。

赌一把——

用自己的受伤,令铁栓陷入众矢之的,以达成报复。

即便当时,她也只想过让虎儿与小胖厌恶铁栓,从未料想虎儿竟会为她动手。

事实远超她的设想,她本该开心。

此刻却不禁恐惧。

其实铁栓对她做过什么呢?也不过童言无忌,他并不懂得有些话会刺伤她。

说到底,这是她一厢情愿的结果。

她不愿表达自己,不愿他人窥探她的家事与心思,却期望,乃至隐微地要求他人不得触碰她的逆鳞。

实在霸道、专断。

如是一想,铁栓便成了受害者。

余欢被自己吓住了。

她恐惧于她的自私,她的狭隘,她的心机。

亦恐惧这样的她为他人所知,由此对她深深不齿。

尽管,这一事件的所有参与者都是稚童。

她的手微微颤抖,却还记得紧紧拉住虎儿。

“不要打铁栓。”另一手重重抹干泪痕,“我不哭了。”

“你不生气了?”

“我——”

正要点头,忽见余光中出现两道小小的身影。

小胖,和铁栓。

心性中的恶劣险些又被牵动。克制了。

余欢咬了咬唇,道:“……嗯。”

等两人到了她跟前,她刻意将眼神避过铁栓,并不肯看他。

虎儿只当余欢没消气,又瞪了铁栓一眼。

“都怪你!”

“我还没怪你呢!”铁栓蹭地转过背,露出土黄色的身后,“你看看我的衣裳!余才福,你还好意思说?”

虎儿困惑了。

他记得没用多大力气呀?

余欢则感到震惊。她用余光将铁栓的形容收入眼底。

虎儿竟肯这样护她。

她,是他的妹妹。

他们是一家人。

各自思量之际,小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被铁栓横了一眼,以眼神打断。

一路上,铁栓拉着小胖分析了一通与余欢,以及与虎儿绝交的利害。

理了不知多少条,仅用一个理由便打破了利弊相当的局面。

当时小胖道:“我喜欢跟余欢姐姐玩,她还给我们编了竹铃。”

竹铃——

万一余欢把竹铃要回去怎么办?

不不不,绝对不行!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竹铃,铁栓走到余欢跟前。

“喂。”他神情别扭,声音很低,语速快得含糊,“对不起。”

余欢诧异地正视他。

铁栓倒是难得薄了脸皮,转头看别处。

“我惹哭了你,余才福又弄脏了我的衣裳,扯平了。我回家不告诉爹娘虎儿推我的事,你也不要……”

“没关系。”

余欢道,声音也细小如蚊。

这回轮到铁栓诧异。

余欢这样爽快,显得他扭扭捏捏,好没气量。

……有点羞。

“你说什么?听不清啊。”虎儿觉得铁栓的道歉不算诚意,“铁栓你早上是不是没吃饭?”

“你才没吃饭!”

铁栓恶狠狠道。

他现在瞧着余欢顺眼多了。起码比虎儿顺眼!

“略略略。”虎儿冲他做个鬼脸,手在他脏兮兮的背上一抓,又往人脸上抹。

铁栓脸上霎时现出个五指泥印。

“嘻嘻,小花猫。”

行恶完毕,一溜烟跑了。

“啊啊啊——”

铁栓咆哮着在地上抓了两把泥,飞也似的追上。

“你跟我站住!”

“铁栓哥,虎儿哥,等等我。”

小胖瞪着他短粗的小腿,急忙跟上去。

须臾,又转过来等余欢:

“余欢姐姐,快点。”

余欢冲他一笑,依言跟上。

她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受——

至此,她才真正融入了他们。

一行人追着闹着,来到寺门前。

定真正在院内拔草,忽而瞥见扒在门外的几道局促的身影。

他转头去看,眼睛倏然一亮。

“定真——”

虎儿不敢高声,用气音与口型传递信息:

“出来玩,叫上千宴哥哥——”

定真皱着眉头细细辨认他的意思,读懂之后,脸色反倒苦了下去。

他摇头,同样用气音与口型回应:

“千宴小居士走了——”

“他说什么?”

“没看清。”

余欢道:“好像是千宴什么。”

见几人没明白他的意思,定真急得挠了挠那干净反光的脑袋。

他站起身,在原地踱步。

想出去跟他们说,又怕师父觉得自己贪玩。

“去吧。”

明觉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的台阶上。

孩子们见了他,均站直了身子。

老和尚哈哈一笑,捋着胡须:

“去玩吧,日落前各回各家。”

“哦耶!谢谢和尚爷爷!定真,快来!”

“慢点,慢点。当心路滑。”

定真匆匆奔到寺门外。

“定真,你刚刚说的什么?”余欢问他。

小和尚面上的欢喜顿时被忧愁覆盖。

“千宴小居士已经不在寺中了。”

几人一惊。

“啊?”

“他走了。”

虎儿问:“为什么?千宴哥哥为什么突然走了?”

余欢也问:“他去了哪里?”

定真沮丧地一一回答:

“我也觉得太过突然。今早林家的人来将千宴小居士接了回去,我本以为他会如之前一样拒绝,不想他竟应了。”

“千宴小居士是徽州府人士,大约是要回徽州府。”

“徽州?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至少有数百里之遥吧。”

余欢忽然想起来时所见那辆马车。

“他是不是坐马车离开的?”

“是——是了!千宴小居士是半个时辰前走的,你们碰见他了?”

虎儿反应过来:“啊,刚刚那辆马车!”

铁栓补充:“两匹马拉着,是不是?”

“是。”

小胖道:“还有青色的帘子。”

“对。”

余欢细细回想,脑海中忽然多出一个画面。

玄漆马车上,车盖下悬了一个木牌,上书一字。

那字由两个“木”组成,她亲眼见过,也着意观察林千宴写过的字。

那是“林”,林千宴的“林”。

她有些茫然。

“马车上,是不是有一个绀色的林字?”

“是!你们看到的车,一定就是千宴小居士所乘了!”

几个孩子长长“唉”了一声,遗憾不已。

没有人注意到——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余欢如何能看清那车上悬了一个小小木牌,如何得知上书“林”字,又如何分辨出那字的颜色?

余欢忽然想起天边的虹。

她抬头远望。

虹还在。

只剩秀水村的一端。另一端,本就不解其源,此时,无影无踪。

同其他人一样,她陷在遗憾当中。

也有一点懊悔。

她明明看见了那字,为何当时竟毫无觉知,此刻才随记忆浮出?若是当时便联想得到——

想到了又能如何?他们只不过是来找他玩耍,便是路上碰见了,即使认出了,还能横在车前,让他下车不成?

余欢长长呼出一口气。

浊气出体,带着方才的茫然,无形无相,消散于空中,不知会在何时何事何物何人的“下一刻”重新聚拢。

茫然去了,余下的是孤寂的清醒。

自然,也不会再记起看清马车挂牌一事的古怪。

小孩子的爱恨喜恶,往往不长久。

兴许,是因为他们总能活在当下——那一刻与一刻之间的微妙境地。

该哭时哭,该笑时笑。该爱时爱,该恨时恨。该喜时喜,该恶时恶。年幼的“我”尚未深根固蒂,时时更新,少去许多烦恼。

遗憾一番,虎儿几个便带着定真去挖“小土狗”。

余欢呢?只得随波逐流。

小土狗,这是秀水村人对蚁狮的俗称。有些地方也叫沙牛。

定真鲜少出门,对挖小土狗一事兴趣盎然。

找小土狗,先得找到干燥的细土,细得像粉尘一般最好。

雨后不久,泥土未干,余欢并不觉得能让定真见到小土狗的真容。

也不知虎儿们怎么找的,竟真叫他们发现一片土狗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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