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奔

观澜寺后的林子里,一块巨石下方。

树叶与倾斜的石面遮挡了雨水,存下一块未被浸染成褐色的干燥之地。

浅黄色的粉状土上,散落着十余个漏斗状的光滑小坑。

“定真你瞧,这样的坑就是土狗窝。”

“这么小的坑,那土狗岂不是很小?”

“所以叫小土狗啊。”

虎儿折了根细草茎,伸入那如碗小坑里,缓缓转动。

定真盯住那一处的动静,惊道:“有东西在动!”

虎儿越搅越快,待小坑被他夷为平地之时,小土狗终于现身了。

灰扑扑的身子,只黄豆粒儿大小,短粗敦实,一丁点也不像狗。

定真脸上却不见半点失望。

挖小土狗的过程已经足够有趣,哪还在意这小虫长得像不像狗?

兴致勃勃的,定真捡了一根草茎粗细的细枝,也挖出一只小土狗来。

“哈哈!我挖到啦!”

“给我留一个。”

“平分,平分!”

凫趋雀跃的几人,很快将土狗窝瓜分尽了。

余欢拗不过,不得不收下属于自己的两个小坑。

她好几年没有做过这样童趣的事,吊小土狗却也并不生疏。原本只为应付,真做起来,竟生出不少因游戏而生的欣喜。

是呀,余欢也还是个孩子呢。

一整个白日,这群孩子便漫无目的地探索,本就幸存不多的土狗窝几乎全被祸害了一遍。

直到日落时分,才同定真分别。

心绪起起伏伏的一天同余晖逐渐收束。难过,不甘,遗憾,懊悔,欢喜……说不上什么情绪更多一些。

追逐着下山,凉风吹拂面颊。

小胖跑得太快,哎呦一声,摔了个屁股墩,软乎乎的手心也擦破了皮。

余欢忙让几人到附近找来些蒿子叶。

用掌心将叶子揉碎,仍觉不够细,索性放入口中嚼碎,吐出来,均匀敷在小胖红丝丝的手心。

“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破了?”

小胖是最小的一个,其实也最懂事坚强。不等人扶,自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露出一口缺牙咧嘴一笑。

“不疼了。”

见他没事,几人均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放松了,感官变得灵敏起来,总觉有一阵“嗡嗡”的声响。

余欢凝神细听。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

“嗡嗡嗡的,你们仔细听听。”

“好像是蜂子。”

“是从那边传来的——过去看看!”

-

大乾宝定十六年岁次庚子八月大初一日

出行祭祀 巡山栽种采撷

嫁娶安葬凿井

傍晚,天将擦黑。

松林与归巢鸟儿即将眠歇,却被去而复返的人声搅扰。

“大哥,快点,快点!就在前面。”

鸟雀惊飞,独留老松向来者。寂静的黄昏里,老树无声地注视着。

是白日里那群小娃啊,还多了几个大人。

余家的,来了吕桃芳,李金草与余才周。

此外,小胖的娘亲郑香,以及铁栓爹李壮义也来了。

大大小小,乌泱泱一片,聚在树底。

“看,看!就在那儿!”

众人仰头看去。

约一丈高的树枝上,悬坠了一个葫芦蜂窝,嗡嗡作响。余才周目露欣喜。

“呵,还真不小。”

虎儿得意地摇晃脑袋:“我早说了,比你的头还大。”

铁栓又道:“不止,明明是比盘子还大!”

“才周大哥,里面应该有蜜吧?”

小胖目不转睛盯着蜂窝,食指含在嘴里,口水都流出来。

不等旁人回答,自顾自点头:

“嗯,肯定有。蜂蜜好甜好甜的哦……”

一众大人被这童稚模样逗笑。

吕桃芳笑着摸摸他脑袋:“有有有,肯定有。”

“等会儿让你壮义叔和才周大哥拿下来,给你多分些。”李金草道。

“唉,我家这孩子就知道吃,太丢人了。”郑香嘴上无奈抱怨,却并不客气,拍了下自家儿子的屁股,“不懂事的,得亏你金草婶子跟桃芳婶子不嫌弃你,待你这样好。”

小胖两岁时,他爹到上山采药,在山崖边踩空,摔死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在郑香身上并不适用。

郑香是逃荒来的,在秀水村无亲无故,嫁给小胖他爹后,才算有个落脚处。

许是灾年吃了太多苦头,小胖他爹还在时,郑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见人都怕。小胖他爹走时,村里人真怕她想不开,跟着去了。

却是他们多虑。

余欢仔细而隐蔽地观察郑香。

搂着小胖的女人皮肤黑黄,高颧骨,厚嘴唇。身量偏小,却并不令人觉得势弱,许是因颊边的疤与谈笑自如的气度。

她听过郑香这疤的来历。

这是一个曾拿刀与登徒子拼过命,让对方成了病残的女人。

余欢从前不是没见过郑香,却从未这样近地打量她。

那时,她出门都低着头,只盼别人看不见认不出她,哪儿还敢看人?

天已经黑了,仅能看出一点事物的影子。

柴火是农家的必需之物,周遭的树枝几乎被捡尽了。

李壮义去砍根长树枝,其他人则找来足够的干草。将干草缠在树枝一端,制成简易的火把。

蜂窝太高,得爬到树上才可以火把碰触。

人如其名,铁栓爹是个壮实的汉子。

适材适所,身手敏捷的余才周三两下上了树。

朝下伸出手:“李叔,给我吧。”

“都退开些,要开始烧了。”李壮义说完,将火把点燃,递给余才周。

“开始了,开始了。”

“才周大哥小心,蜂娘飞出来了!”

“放心吧,我哥厉害着呢。”

孩子们激动不已,连余欢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烧蜂的动作,心绪激动。

人性深处,大抵都是喜欢掠夺的。

火光如舌,一端攀附火把,另一端抻长了尽情舔舐树上的小小城池。

火之用,良大矣。能变夜作昼,化生为熟;亦可驱寒送暖,惊退百兽。

——不止是百兽。

一切不容于人世的,或畏对人世的,同样恐怖火的光耀。

一只被火烟驱赶的葫芦蜂狼狈飞逃,求生的本能叫它竭力扇动翅膀,冲入深林中。

深林中,一个奔逃的身影,不属于山野的身影,比葫芦蜂更惊惶。

纤瘦的少年藏在矮灌之后,盯着不远处的火光,面目苍白。

他听得有童声道:

“哥,那儿还没烧干净!上边,往上一点……”

熟悉的,那快活的声音令他面色更白。

分明相识,却不敢被识。一股莫名的悲凄涌上心头。

林千宴落下泪来,一时恍惚。

他含着金汤匙呱呱坠地,好衣好食,不曾受过半分苦头,从未如此劳累过这具躯体,称得上十指不沾阳春水。

此刻呢?披头散发,气力虚浮,一如惧见日光而躲躲藏藏的野鬼。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作出逃跑的事来?只因无颜面对父亲?

他无力瘫坐。

回去吗?不,他承受不了自己如此懦弱。

主动暴露,叫余欢他们发现他?这样,并非他主动回家,也不算是没骨气了吧?

不,不,不。

林千宴将脑袋埋入膝间,牙齿无意识地咬着膝头,企图清醒。

他不能回去。他不敢回去。

幕天席地,蛇虫遍野又如何?世上一定有人一辈子活在深山里。

他宁可这样活,哪怕他死在林子里。

至少,至少可以将“林千宴”湮没。

从此,不再有一个“他”困于世人之议,怕辜负家人所期。

林千宴渐渐释然。

另一边,松树下。

四面楚歌之下,众蜂兵丢盔弃甲,四处溃逃。

余才周以长棍捅向蜂窝与树枝系接处,蜂窝飘摇几下,终是与它依靠许久的事物分离了。

蜂窝落地,欢呼声起。

拾起蜂窝,一众人另点起一只火把,一面欣然絮语,一面下山。

一双漆黑眼眸中。火光渐渐远去,远去,微小至如渺渺星子一般。

最后,于黑夜内,于漆眸里,被吞没了。

松林重归寂静,唯有月光来表现颜色。

月色冷清,使得出自它手的渲染缺乏神采,反有阴森幽冥之象。

一阵风自背后卷来,不知是真风,还是毛骨悚然。

——少了人气,松林仿佛活了过来。

林千宴不由得想起从前看过听过的神鬼志怪,引发浮想联翩,不可抑制。

看那月下张牙舞爪的树影。如一只只鬼爪,会将他拖入不可知处。

林千宴咬牙起身,犹豫着,朝月光朗照处去。

“窸索——”

“嘎!嘎!”

周遭忽然有不止何处发生的声响。林千宴猛地停步,紧张环视四周。

是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前方也有……

还是头顶?脚下?西方?东面?

分不清声出何处,便是到处都有。铺天盖地,如遭网罗。

林千宴心如擂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到几乎从口中呕出来。

惊惧之下,身体自有反应:

他察觉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他的双腿抬起,迈开,旋即狂奔。

一滴泪,两滴泪,落了下来,被呼啸的夜风饮尽。

将自己置之死地的痛快,与经年压抑的不安,一并浮显出来,变作泪珠,或变作竭尽全力的步子,落在松针上,深入泥土间。

这沉默的,孕育并包容一切的大地。

该跑到哪里,跑到什么时候,日头何时升起,林千宴一概不知。

此刻,只余无尽的夜。

夜奔。

-

时近秋收,秀水村的夜弥漫收获的气息。

今夜,余欢、虎儿、小胖,铁栓几家熄灯格外晚。

于孩子们而言,今夜便是一次丰收!

下山后,一众人聚在最靠山脚的李壮义家中。大人回家取碗,孩子们则拿了个小竹篮,开始取蜂拥。

一个个白白胖胖的蜂儿,从蜂巢中被摘了出来。落入篮里时,犹在滚动。

等女人们从各家取来碗,蜂儿也摘完了,浅浅将篮底铺了一层,大约几百个。

每家分得一掌多些的蜂巢,并半碗有余的蜂儿。

陆续道别不提。

吕桃芳牵着余欢的手,踏着月光,沿路回家。

“娘,蜂儿是什么味?好吃吗?”

“你小时候吃过一回,不记得了?”

余欢细想,摇头:“没印象。”

吕桃芳便笑,似也追忆:“好吃。凉拌的,煎的,炒的,炸的,都好吃。回去娘就给你做,你想吃什么?”

“不要炸的。”余欢忙道。

得益于竹铃,家里不再是吃不饱的境况,甚至也能不必那般缩衣节食了。

但,柴米油盐贵。

吕桃芳欣慰又心疼,揽紧了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

“娘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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