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水火不容的书生不再负气相争了。
他们一齐从晾画杆前挤到摊位处,异口同声道:
“再要一只象形鹞。”
两人闻言一愣,蹬了对方一眼:
“你学我作甚?”
又是异口同声。
“谁学你了?”“我犯得着学你?”
虎儿本就因生意火爆高兴得合不拢嘴,现在看到这番场景,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
被余欢用手肘一碰,才把笑容强压下来。可怜他年纪尚小,藏不住情绪,憋不住笑又不得不忍,那面目扭曲的样子,比起两个书生难看的脸色也不遑多让。
付了钱,两人各自拿过自己的风筝,均是冷哼一声,朝画桌处走去。
这下,没人再抱怨作画之地简陋,只一心想着如何把画杆上那两只匠心独运的象形鹞比下去。
瞧,与他二人同来的另外五个书生,得益于方才多得的一只风筝,已经重新坐回桌边,专心再画了!
两人各自坐在桌边的斜对角,亦提起笔来,却是一时不知如何落笔。
无怪他二人磨蹭,实在是看过杆上那两只风筝后,只觉若想拿下彩头,必不可随意对待。
众书生冥思苦画之时,晾画杆前的人仍在不断增加,看过后均是赞叹不已。
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呼声传来,叫余欢与虎儿心痒难耐,恨不能放下手头的活,也去瞧上一瞧。
然而,那神秘画作引来的不仅是书生们的攀比与围观百姓的赞叹,还有慕名而来互画风筝的鸳鸯,以及看过画作后也要争上一争以博得他人青睐的才子。
生意太好了,好到他们全然抽不开身。
余家人并不知道,只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这个贩卖玩耍的素胚风筝摊的名声已传遍整个灯市。
那么,那两幅几乎引动整个灯市的风筝画,究竟如何?
层层围绕的人群中心,晾画杆正中处,是两只象形鹞。
第一只鹞做成鲤鱼状,实在是很常见的形象,上头的画,却叫这只鹞活了起来。
只见——
鲤鱼状的鹞,以明月作鱼目,张灯结彩的街市作鱼鳞的轮廓,月辉化成鳞与鳞衔接处的一抹冷光。远远看去,信笔点画的一道道人影成了鱼身上的纹路。细看,又是灯市众生百态——这片鱼鳞上,是牵着手逛灯市的一家三口;那片鱼鳞上,是独自仰头望月的白发老者;又一片鱼鳞上,是灯下情怯的一双人……
另一只鹞是蝴蝶模样,不似鲤鱼鹞那般精巧工笔,是一幅山溪图。
一条溪流做蝶身,两侧的翅膀,长满充满生机的花草,紫云英、一串红、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许多草木。蝴蝶鹞虽不及鲤鱼鹞惊艳,却清新自然,叫人一看,也觉置身山溪旁、花草间,有心旷神怡之感。
鲤鱼鹞与蝴蝶鹞下方,绿豆早已将两只竹筒填满,超出截面的部分堆成小山,更有不少绿豆散在一旁。余正实与余才周只好又拿了竹筒摆在一旁,不一会儿,新的竹筒便又满了。
或是受那两只象形风筝的影响,象形鹞竟最先卖完。
眼见板鹞与禽鸟鹞的高度也在一点一点下降,余欢不由得心绪鼓荡。
两百只风筝,一定是卖得完了!
事实的确如此,不仅是卖得完,而且卖得十分快。
摊位热闹的程度远超余家人的预想,两张桌子根本不够,风筝卖完后,将摊位空出来给人作画,仍然拥挤,不少买了象形鹞的书生只好去茶铺里寻地方画。
准备的毛笔与颜料也不够,毛笔紧缺,颜料倒只是天青色稍缺,余正实让余才周又去买了些回来。
摊位上已无风筝可卖,围观的人却只多不少。甚至有人买了风筝并不作画,只在一旁等待那位画出鲤鱼鹞与蝴蝶鹞之人现身,想请他帮忙画上一幅。
听闻此言,那高壮青年婉言拒绝,只道自家主人信笔自娱,并不以此为业。
不少看客难免失望,不过又觉了然,能画出这般画作,想也非是常人。
直到亥时正,画桌旁最后一人才收了笔,将画挂上。
是那方姓书生的画。
蝴蝶鹞,一副山河图,画是好画,只是珠玉在前,与另一只蝴蝶鹞一比,匠气略重,而灵气不足。
其余人的画,亦不乏出彩者,只是风筝下绿豆最多的,仍是蝴蝶鹞与鲤鱼鹞。
最终,绿豆都投尽了。两鹞只间,鲤鱼鹞更胜一筹。
早在将最后一只风筝卖完后,余欢便与虎儿挤进了人群中去看,一见蝴蝶鹞,她的心便砰砰快跳起来。
一串红,紫云英,叫她不得不联想起什么。
作画之人若不是林千宴,还能是谁?
她好想问一问那高壮青年,问一问他的主人是否姓林,是否是徽州人士。
可她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等待。
然而,直至最终结果毫无悬念地揭晓,广寒玉兔的彩头也只是由那青年领了回去,似乎从头到尾,那作画人并不打算露面。
是了,是了。一开始,那人不就说过,他家主人不便露面吗?
如同围观众人一般,余欢面上难掩失望。
不,她比众人更失望。
游人赏玩灯会,在一处风筝摊前遇到精彩画作,对画作人只当欣赏,便是不见,也只不过期待落空罢了。
对于余欢来说却并非期待,已到了期盼的地步。
一面,她盼望与林千宴重逢。内心深处,如果还有相逢的机会,她当然不愿他二人之间的缘分就此两断。
另一面,心生忐忑,若真是林千宴,只恐他是来报复她的。
到底,盼望还是胜过忐忑。
理智已为林千宴分辩——
不说林千宴不是那等千里迢迢只为报复之事的小器之人,只说替他来买这风筝的青年吧。若林千宴此举是为警告她,这青年早该行些搅扰她家生意的事了。
饶是作画之人并未现身,收摊时,余欢已经笃定,那人肯定是林千宴。
比起贩卖竹铃那回,今夜才是真正的大丰收。
谁都未料到,两百只风筝竟卖得如此快。李金草一边将洗净的毛笔收好,一边道:
“还好昨日欢儿又想到这添个彩头的点子,也还好今早还有风筝可买。哎,早知道,就该再多买一些的。”
“再多买,也未必卖得完。”余正实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今日是运气好。”
“对,爹说得对,今天咱们运气可太好了。”余才周回想那两幅风筝画,目光赞叹, “中彩头的那只鲤鱼鹞画得太好了,真让欢儿说对了,放其他地方,四十文哪里能得那么漂亮的风筝?”
“是他画得好。”
余才周对她的夸奖,与往日不同,余欢却并未因自诩聪明而安受。反倒是对那幅画的夸赞,她与有荣焉。
“可惜那人也没来,也不知道画的主人长什么样。”
“你管他是谁呢,反正给钱就行了呗。”虎儿道。
“嘿,你个臭小子,掉钱眼里去了是吧?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怎么还扯到上进心了?”
余才周:“啧,人家要是来了,不是能请教请教怎么画得那么好么……”
“哈哈!”虎儿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还请教呢?就你有上进心。哥,你是不是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又想研究画画了?”
“找打是不是?”余才周被他嘲得脸红,挥拳威胁。
虎儿钻到余欢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冲他哥挤眉弄眼。
余欢只觉兄弟俩还不如她成熟,半是无奈,半是暗暗自得地叹了口气。
她目光落在桌上还未晾干的两只毛笔上。
“娘。”
“欢儿,怎么了?”
“娘,这毛笔能不能留一支?到时分钱的时候扣掉一支的钱就是。”
吕桃芳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先前她只给欢儿买了书,欢儿对识字那么认真,本不该缺少纸笔。
吕桃芳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道:
“好,娘跟你大伯和伯娘说一声。”
说罢,吕桃芳便去找正在收拾桌板的夫妻二人。
如他们这般生意好的摊子,并不算多,由是此刻哪怕已是亥时末,灯会仍旧热闹不已。
人声嘈杂,隔着一段距离,余欢完全听不清几个大人是如何商量的。
她只知道,三个大人说了几句话,伯娘又把大哥叫过去告诉了他什么。
随后,大哥双眼放光地跑过来,道:
“欢儿,咱们都有毛笔了!爹娘和二婶说,咱们可以一人留一支!”
虎儿哀嚎:
“我可不要学字!”
“行啊,那你把你的毛笔给我。”
“凭什么?”
“你不是不用吗?”
“不用也不给你,你休想拿走。”
“啧,小气鬼。”
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中,余家人收拾好东西,往客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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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余欢无意识地摩挲着毛笔,看着窗外出神。
“余欢,你怎么还不睡?”
身后,虎儿从被子里露出个乱糟糟的脑袋,对余欢如是问道。
回客栈的路上,两兄弟一路上斗嘴没个停歇,也不知是谁先说重了话,后面真吵了起来,互相置气。
白日,李金草订了三间房,十分合理。可谁也没想到,原本被安排同睡一间房的兄弟俩谁也不乐意同对方一起睡。
原本是李金草打算领着虎儿睡的,可余欢却主动开口道:“让虎儿跟我一间房吧。”
当时吕桃芳略有诧异,却并不觉得不满,她只当兄妹两人感情好,开心还来不及。
却不知,余欢之所以让虎儿同她一起睡,是为着方便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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