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钻出云层,爬到很高的高度。
阳光跳过树叶间隙洒进室内,光斑正好打在徐淞原深色的单眼皮上,颜色更接近简宁画人像时用于起形的赭石色。
简宁盯着他在光线下浅了一些的虹膜,低喃:“你会手语啊。”
“一点点。”徐淞原说,“我去特殊学校做过义工。”
会的不多,但足够看懂简宁别扭的谢谢。
“……”小心思被看穿,简宁心情不是很美妙,抿着唇,不想说话了。
这会儿时间还早,艺术学院的夜猫子们基本都还没起床,寝室门外静悄悄的,简宁一静声,空气一下子就沉寂了。
习惯了网球队的吵闹,徐淞原对这种沉寂怪不适应的,他轻咳了一声,主动开启话题:“你昨晚怎么没回来?”
话落,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似乎有点生硬,像是在质问一样,又找补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还是不对劲。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徐淞原闭嘴了。安静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简宁控制了一下才没笑出来。徐淞原是他见过最奇怪矛盾的人,长得像只深山戾虎,多接触一下就会发现其实是被人类圈养的,性格温顺的大猫。
不太美妙的心情突然就变得还不错。简宁礼貌地,随口扯了个理由,回答徐淞原:“画室回宿舍的路灯坏了,昨晚就干脆留在那边了。”
糊弄傻子应该不犯法吧?
这天晚上十点过。
在画室坐了一天也没头绪的简宁长腿优雅一抬,一脚踢翻面前的画架,让它躺地板上反思,自己起身离开画室。
天气不错,皎洁月光铺陈在教学楼外的阶梯,石阶上雕刻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单薄身影缓缓走出艺术楼大门,披着月色走下长阶。额发有点长了,扫过眼睛,简宁向后抓了一把,随意抬头,忽地停步。
前方,昏黄路灯下,一抹高大身影静静伫立。好像在等着什么。
简宁茫然眨了眨眼。
巧合吗?
下一秒,路灯下的人对他挥挥手,长腿迈开,几步就到简宁面前,高大背脊挡了光,阴影淹没简宁大半,这一次他没有后退。
他抬头,静静看着徐淞原。
“你怎么来了?”嗓音低而嘶哑,像是久了没说话,突然开口的滞涩。
夜风把他的声音送进耳朵,明显的颗粒感总是让徐淞原耳朵发麻,他稍稍离远了一点,说:“训练完回去没看到你,就过来看看。”
这个理由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是不对。
简宁没办法理解徐淞原的脑回路,没看到他就要来接他,他们很熟吗?为什么徐淞原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
他经常接人下课?
“……”简宁缓缓迈开步子往前走。
突然的沉默让徐淞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抓了抓后颈,默默跟上简宁。
四周安静极了。
几只螟蛾沿着螺旋线撞上路灯,发出微弱轻响。动静吸引到徐淞原,他抬头看向路灯,说:“这路灯修得挺快的。”
路灯?
简宁一愣,忽然就记起了自己白天随口扯的理由。原来是这样,他说路灯坏了,所以徐淞原来接他了。
太荒谬的时候会让人发笑,简宁唇角都已经牵起弧度了,又缓慢地,一寸寸抿平。
“徐淞原。”声音轻而沙哑。
“嗯?”
“你是不是……”有点傻。
没听见后续,徐淞原疑惑地看向简宁。
简宁轻轻摇头,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迈步穿过艺术楼小广场。
小广场再往前,是条蜿蜒的林荫道,道路两边种满国槐,树龄很老,枝繁叶茂,冠如巨伞,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步入林荫道,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灯光与月色透过枝叶间隙,打在简宁莹白的侧脸上,行走间明明灭灭。这个季节蝉鸣也没了,只余下一前一后交错的脚步声。
这段路简宁走过无数遍,第一次觉得它长。
“等多久了?”简宁忽地发问。
徐淞原抬手摸了摸耳朵,说:“没有很久。”
没有很久,那就是有点久了。
简宁:“不知道进去找我吗?万一我今天不出来呢。”
他对体育生本来没有刻板印象,现在突然觉得某些刻板印象的由来似乎不是没有道理。
“这边空气很好。”徐淞原说,“等不到你我就回去了。”
徐淞原其实没有刻意要等。
今天训练完回寝室没看到人,想起早上简宁说的话,他没多犹豫就出门往艺术楼来了。他的想法很简单,简宁因他的缘故受伤,伤好之前,他就应该负责。
而到达艺术楼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他觉得这边的空气都是自由散漫的,让他久违地觉得放松,因此没有上去找人,不知不觉就站了挺久。
“……”简宁疑惑,艺术楼全是各种各样材料的味道,不知道好在哪里。
空气又开始安静。
地面上,影子被拉成长条,并排往前,简宁视线跟着影子移动,长睫微闪:“徐淞原。”
“嗯?”
“……谢谢。”
很轻很轻的一声,轻到能被一阵晚风轻易掩盖,像是怕人听到一般。
跟之前别扭的手语一样让人心软。
徐淞原微愣,接着无声笑了笑,他没说不客气,只是脚步轻快了两分。之前他一直落后简宁两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简宁右侧,与他并排。
影子离近,重叠,简宁的脚步踩上高大影子的肩膀,一步一步,像是在影子肩上跳舞。
走过槐树最茂密的一段路,徐淞原又看到了那些藏在暗处隐隐反光的金属人像。
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林荫道上每隔几米,就能发现一个造型奇异的金属人像,它们或从树后探出脑袋,或趴在草丛里,或扒着石头隐藏起半个身子,缕缕银灰色的钢丝拉伸、组合成人形,就像剥去皮肤只剩筋膜的人类躯体。
饶是徐淞原胆大,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被惊了一下,没有灯的时候估计更惊悚。难怪路灯坏了简宁不敢回寝室,乍一看真挺吓人的。
他的目光太明显,简宁顺着看过去,视线落在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雕塑人像身上,缓声道:“他们是‘偷窥者’。”
听起来是个恐怖故事,徐淞原转头看向简宁。
狭长的眼睛里求知欲很明显。
简宁难得有点耐心,他缓步靠近雕塑人像,莹白指尖点在它的眼角:“看到他们的眼睛了吗?”
视线随着简宁的指尖移动,徐淞原回想了一下:“嗯。”
这些金属人的眼睛无一例外,全都看向了艺术楼方向。
简宁颔首,讲述起这个恐怖故事。
那是他大一时候的事了。
大一下学期,隔壁雕塑系有段时间闹鬼。
一开始只是很多学生反映创作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偷窥,蹲守几天却一直没找到人,以为是错觉,就不了了之。直到后来有人发现好多雕塑作品上都有不明指印,事情才闹大起来,雕塑系连带着整个艺术楼人心惶惶。
最后还是学校出面才查清了真相。
是个校外的年轻男人。
原是给雕塑系送塑泥的,后来和雕塑系一女孩结缘,两人谈起了恋爱,感情非常好。男人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帮衬,那几年拼命工作,终于在女孩大五的时候攒够首付,准备等女孩毕业就求婚。
本是一段佳话,可惜天不遂人愿。
临近毕业前,女孩突发意外去世,男人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精神出现异常,时常跑到雕塑系藏进各种角落,偷窥那些学生创作——看他女朋友生前最常做的事。等到夜深人静,学生们离开,他才走进雕塑室,轻轻抚摸过那些作品,留下被人发现的道道指印。
恐怖故事变成悲伤的爱情故事,让许多人唏嘘。
后来,一个雕塑系的学姐以此为灵感,在艺术楼林荫道创作了这组作品,并将其命名为《偷窥者》——你的离去带走了我的灵魂,我徒留一身淋漓血肉,无望偷窥你留下的点滴痕迹。
惊悚的造型与背后的故事形成强烈反差,极具浪漫悲剧色彩。艺术学院里多是些感性的人,每年情人节,这些雕塑周围还会摆满白色郁金香,那是女孩生前喜欢的花。
简宁偏头问徐淞原:“你有什么看法?”
“……”
徐淞原卡壳,似乎回到中学参观博物馆,被老师当众点名要求说观后感的时候。
他对艺术的欣赏能力非常有限,唯一一次接触艺术,就是大一那年艺术节路过艺院展览,粗略看过的几幅画。何况那天还遇到了简宁……他连画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此刻,听完简宁讲述的故事,再去看这些造型恐怖的金属人时,他似乎懂了一点什么叫艺术。
斟酌几秒,徐淞原用自己贫瘠的语言总结道:“很感人,故事和作品都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看来大多数人还是会为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触动。
简宁笑笑,不置可否。
意识到简宁也是学艺术的,徐淞原想了想,雨露均沾夸道:“你也是很厉害的艺术家。”
“……”嘴角的笑凝固了。
“徐淞原。”
“嗯?”
“不许叫我艺、术、家。”简宁一字一顿着重强调。
错觉吗?怎么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徐淞原不解,但尊重:“……好吧。”
低调的小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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