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晚到了永寿宫,已是末时。
贤妃望着憋屈、恼怒的阿晚,妍丽小脸上挂着淡笑:“这是谁惹你了?”
林桑晚哼了一声,不满道:“姑姑,今早太后给我和嘉辰王赐婚了。”
贤妃轻嗯一声,想起自己的养子萧逾白,他从襁褓起便在自己膝下长大,做事素来果断,有分寸,知进退,不会无缘无故做些惹人非议之事。
在年幼时,景仁帝到上书房突击检查,盯着一众皇子挨个提问,只有那时他还不知避其锋芒,答得有理有据,是众多皇子中唯一一个得到皇帝称赞的。
可自那后,再等景仁帝问话时,他都表现得平平无奇,只因为他无意间听到宫内宫女说了一句“六皇子天资过人,又有镇北王府做靠山,说不定将来真能被封为太子。”
不过是句戏言,可不出一日,那名宫女便染了重病。
再之后,他便一直在藏拙,表现得无意皇位,无意权势,只想安安稳稳地当一个闲散王爷。
这次,他却主动将阿晚的婚事揽过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她实是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和心疼。
逾白可中意阿晚?
贤妃轻问:“阿晚是不满意这桩婚事?”
见她沉默不语,她又问:“还是阿晚有中意的公子?”
林桑晚怔愣,脑海中闪出一张五官清隽绝美的脸来。
她认真道:“我不想嫁人,姑姑能让太后收回圣旨吗?”
“不能。”贤妃感觉自己语气有些强硬,缓和道:“阿晚,你今年十六了,该定下来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不能一直护着你。逾白是姑姑一手养大,他绝不会欺负你去。”
“若是我有意中人了呢?”
“他护不住你,如今只有逾白能护住你。”
“为何要人护着?”林桑晚抬头,盯着贤妃的眼睛,“若我能护住自己,护住大家呢?”
贤妃沉吟片刻,淡淡道:“你现在还不够强大,护不住任何人。”
林桑晚眼中的光一点点消失,她说得没错,如今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
打马回府前,林桑晚去郊外绕了几圈。
当看到立在镇北王府狮子石墩前的修长身影时,她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她想对他招招手,云淡风轻地笑一声,可不知为何,她笑不出来了。
出宫路上,她听到宫娥间的交谈,“圣上要给新科状元赐婚了。”
她一呆,顿时又有酸涩涌上心头,她好似喜欢上沈辞了。
可她不能告诉他。
在军中待得久了,也懂阴沟里的伎俩,大厦将倾,她不能连累他。
沈辞沉沉望着她,眸色涌动,眼角泛红。
一袭月白长衫随着秋风款款摆动,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雪松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似乎四周静止一般,两人相顾无言地对视许久。
“你就没话对我说?”
声音冷得像结了一层霜。
林桑晚下马,站在他身前,抬眸望着他,喜笑颜开道:“恭贺沈大公子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沈辞身子一僵,一双淡眸沉沉的。
沉默一阵,不苟言笑的他兀地笑了:“也恭喜你,觅得佳婿。”
他想说:“考前你还送我文昌符,若我金榜题名,你会许我一个愿望,可还当真?”
可怒极生悲。
没有人会在路的尽头等他。父母如是,她亦如是。
转身,他阖了阖眼,一滴泪水迎风飘落,顷刻消失不见。
阿晚望着他单薄孤寂的身影,鼻尖一酸,笑道:“你取美娇娘,我嫁如意郎,还挺皆大欢喜的。”
沈辞站定,并不回头,淡淡道:“林桑晚,我不会娶福安公主。”
“你呢?”
声音清冽如甘泉。
林桑晚一怔。
然后有不自禁的窃喜浮上。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大声告诉他自己心底埋藏的情谊。她好想说:“我亦如是。”
可烧热的心慢慢地凉了下来。她终是没有走向他,将他留住。
片刻后,狂风乍起,拍打在她脸上,明明还未入冬,却异常冰冷刺骨。
风刮得他衣裳烈烈作响,而他纹丝不动,等着她的回答。
而他终是再没听到她的一丝动静。
风停了,林桑晚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痛苦。
自此,她跟沈辞彻底闹掰,于是天天跑酒楼吃酒听曲。
曲听一半,背插令箭的信使快马飞骑,直奔皇宫。
一盏茶功夫,窗外忽然出现一大批锦衣卫,气势汹汹地往镇北王府方向跑去。
镇北王府。
一扇雕花木窗半掩,透进几缕斜阳,洒在了江知微身上,此时的她正专注地看着画本。
忽然外面传来兵马之声,海叔飞快地跑进屋里,也顾不得规矩,忙道:“夫人,好多官兵。”
江知微心下一惊,而后从容淡定道:“随我去前堂。”
当江知微走到前堂时,内阁首辅周瞻,领着锦衣卫指挥使顾霆及其手下进了府里。
周瞻见到江知微,先是作了一揖,慢声道:“世子妃,得罪了。”
江知微低头,行礼。
周瞻挥了挥手,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来福向前走了几步,道:“圣旨到,下跪。”
江知微及一众仆人尽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逆臣林尚胜,任职西北区总兵,林慕峰,任宣威大将军,林慕威,任平燕将军。本当忠诚国家,奈何心怀叵测,暗通敌国,泄露机要,致使石堰一带失守。三人虽已身死,但其罪滔天,罄竹难书,朕痛心疾首,兹命内阁首辅周瞻携领锦衣卫指挥使顾霆,统领精锐,将林尚胜亲近,一律羁押,待审明真相,依律裁决,钦此。”
通敌叛国。
三人皆身死。
江知微的脸上瞬间苍白。
周阁老望着她,眼中盛满凄凉,道:“世子妃节哀。”
林桑晚赶到府里时,江知微一干人等已经戴上镣铐,刚被压入囚车。
“你回来作甚?”江知微哽咽道。
林桑晚看着眼前的一幕,道:“阿娘,难道是......”
还未等江知微说话,周瞻沉重地走了过去,道:“林姑娘,西北石堰一带城池失守,镇北王几人也悉数身死,有人上书举报镇北王通敌叛国,还请你跟老臣走一趟。”
林桑晚闭上眼,不让自己眼里的悲伤、恨意展现在众人眼前。
她心中猜想的事,还是发生了。
通敌叛国。
悉数身死。
滔天的怒火夹杂着无尽的悲痛冲上脑门,她咬紧凌乱齿关,连胸口涌上来的腥甜一起咽下,拉起周瞻的衣领,喊道:“林家世代忠良,我的祖父一生都在为南顺国鞠躬尽瘁,血战疆场,如今死了还要污蔑他通敌叛国,你们没有良心的吗?”
她难以悲痛欲绝的情绪,声音止不住的拔高,“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南顺的安稳江山是我们林家拼了命打下的!如今丢了城池就把罪名推至忠勇之臣的头上,你们真是好样的。”
除了满腔的悲痛,还有无尽的心寒。
祖父想要海晏河清,天下一统,边疆百姓免受战火之累,于是在大堰守了一辈子。
他不想让皇帝猜忌离心,于是将她放在永都。
可换来了“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将镇北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可他们的眼中,没有信任。
即便是被人指着骂,周阁老也没有一点恼怒,他抬头拍了拍林桑晚的手,悲痛道:“林姑娘节哀,接下来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听此 ,林桑晚望向他,双眸含泪,面如冰霜,思忖片刻,放下手。
如今的镇北王府,只剩自己和阿娘了。
林桑晚被关进诏狱的第二天,便被萧逾白保释出来了。
“你是不是一早就发现端倪了。”林桑晚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冷冷道。
萧逾白看着她苍白的鹅蛋脸,点了点头,他不想骗她。
他缓缓道:“这些年,我一直有派暗子留意大堰情势,可当他们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们也只能跑得比信使更快些,早几日将情报带回来,所以我才去求了圣旨。”
“多可笑,我却傻得不知道。”林桑晚自嘲一笑,泪水决堤般涌下。
“阿姐。”萧逾白面露哀色,“镇北王府通敌叛国一案已由周阁老主持,由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一起主审,林海一家也被抓入诏狱。更有平燕将军手下的一名小将,将手中握有镇北王与北漠国来往的信件交给皇上后便在殿上自尽了,坐实了镇北王通敌。”
林桑晚身子微唤,沉声道:“谁都会叛国,但我祖父绝对不会,他忠义勤勉,一心守着与太祖恒皇帝的约定,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萧逾白给她递上帕子,安抚道:“嗯,不会。”
景仁十七年,十一月初四,轰动南顺的叛国通敌案终于盖棺定论。
世子妃江知微被处以死刑,镇北王亲族流放至宁古塔,而她林桑晚已是嘉辰王府之人,由嘉辰王一力庇护,景仁帝只让他看好,别惹出乱子。
得知消息时,林桑晚正在嘉辰王府的西院里练枪,虽被放了出来,可依旧有锦衣卫日夜死守王府,这二十来天,她什么也没干,但又好像什么都干了。
看着静水无澜的脸,萧逾白眸色深沉,道:“阿姐,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她没有理会,将枪插在地上,行了一个跪拜里礼。
萧逾白能抛却前程,当下风险救她已是难得,如今林家只剩自己了。
她已经没有资格可以再肆意妄为,随心放纵了。
她望着阴沉沉的天,缓缓起身,漠然道:“殿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只是日后莫要再叫我阿姐,如今我已是罪人之女,不好再与你姐弟相称。”
“你不是。”萧逾白纯净的眸子望着她,沉声道:“你永远是我萧逾白的阿姐,未过门的妻子。”
“殿下,此话也莫要再说。”
当今皇上看在太后的情分,贤妃的情分,再加上一个萧逾白的父子情分,留了她一命。
可她是大堰的狼,天上的雄鹰。
她不愿一辈子被囚禁在永都,不愿神勇军永生永世背负骂名,不愿让林家列祖列宗蒙羞,更不愿在他庇护下,苟且偷生地活着。
她道:“民女现在已经被贬为庶人,而且民女与殿下并未拜堂成亲,还请殿下忘了此事,也祝殿下从今往后平安顺遂。”
“你要走?”萧逾白脸色煞白,怒道:“虽然林家男眷已死,可石堰一带五城失守,天下百姓愤怒不已,你这个时候出去,岂非送死?”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去死。
林桑晚紧拧着嘴唇,沉吟片刻,淡淡道:“殿下多虑了。”
“阿晚,你现在是嘉辰王府的人。”萧逾白目光灼热。
林桑晚没有回答他,问道:“殿下可否再替民女办一件事情?我想要七张通关文碟。”
萧逾白嗯了一声,没问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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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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