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erosol(六)

指针已经过了11点的位置,胡一一在柜台前趴着,正专注地盯着一个在电脑前自学的高中生。她眯起眼睛,想知道是什么课程那么引人着迷,结果猝不及防瞅见了一张大R小y的表格图,随即自觉地把目光别开了。

门外这时有人进来,送来几颗风铃被带过的声音。胡一一从高脚凳上跳下来,看了一眼,随即发现了那似乎是条导盲犬。面前人的面容陌生,却仍有几分熟悉。她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崔博士”,庆幸地听见对方答应了。

胡一一露出一个有点惊讶的笑。

“天哪,还是第一次见你不戴那副眼镜,好漂亮的眼睛……怎么样?早上的会还算顺利吧。”

“没有。我的航天申请过了,就把组里的事先放下了,训练刚结束……”

“哎呦……不是,你这脸上怎么了是,这磕的……哎呦天哪。”崔世吟走到柜台跟前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脸上的几处肿块和淤青。胡一一踩着凳子把药箱拿下来,表情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东西。

“搁哪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人打了呢。”她不由分说给他贴了一张无痕的创可贴,虽然没有渗血,但额头上着了那么一大块还是挺吓人的。崔世吟谢了她的好意,在店里他最常坐的那个角落坐下,胡一一端来了他常点的那几样。店长在里面喊了声“双一”,问她是不是崔博士来了。

“一会我要见个朋友,他是法国人。你帮我把他带过来吧,我今天不太方便走路,麻烦你了。”崔世吟嘱咐了她一句,看着面前那一团模糊的影子。胡一一当即愉快地答应下来,但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安静了一会,她才开口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崔世吟一时答不上来,嗯了两声,于是又沉默下去。

“我看见那个名单了,看见你哥的名字了,但可能漏掉了还是怎么着,我没有找见你的。我还奇怪说那家伙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我本来还以为他讨厌上太空来着……”

崔世吟知道她说的是贺爻,淡淡补了句他可是宇航员啊。胡一一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也就信了他说的话了。她还问起了那个姐姐,那个自称是崔博士的学生,来帮他买过几次咖啡,却从来没有和他同时出现在这家店里的大姐姐。崔世吟听见她谈起苏浅醒,也只是几句话盖过去,似乎不想多说的样子。胡一一本还想问问她知不知道,但就算不用问,现在也已经猜到了。她总觉得那个姐姐和他是不是有点什么,但着看崔世吟的样子,就像是他们刚刚吵过一架一样。

这时前面又有人喊她“双一”,胡一一应声赶去,回来时抱了一个袋子给他。里面是几天前他托她送去洗的那件大衣,崔世吟道了声谢,刚想问问她爷爷的身体情况,却又听见有人在叫了她的名字。

小孩抱怨似的吼了一声。

“快去吧快去吧,不然你妈一会又要说你了。”崔世吟眼角带笑地调侃着,看见她耷拉着脑袋走了。今天是工作日,咖啡店里的人也不多。他撑着头望向窗外模糊的光,一不小心又陷入无边的回忆里。

直到钱南被领到他面前来,这孩子一见他说话又开始磕磕绊绊的,只不过这回是法语都说的不利索了,明明刚刚点餐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崔世吟有点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影子,不明白他这突然是怎么了。他看不见钱南因为紧张而红得充血的耳朵,没察觉他时不时瞄一眼他的眼睛又很快别开的目光,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就起雾的眼睛变得更加茫然,配上脸上的伤,看上去就像是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半天了,崔世吟才从他支支吾吾的话里辨认出来一句夸奖。然而是那种很奇妙的比喻,钱南说他的眼睛像是风暴瓶一样。崔世吟没打算否认,他好奇平日里人们都说可惜的眼睛为什么在这两个人眼里却是不一样的存在。他说今天是第二次听见有人夸他的眼睛,一边看了眼窝在柜台上像只猫一样的胡一一。

钱南也追着他的目光找过去了。

“那位小姐,她……很特别,她也有双很好看的眼睛。”钱南望着柜台的方向,崔世吟看不见他发亮的浅褐色眸子,“她像只小松鼠一样,很活泼。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一一,”崔世吟的眼睛转了回来,他没打算告诉钱南前一阵她沿用了一个游戏里很奇怪的英文名,“中文里的两个数字一,很有趣,很适合她那古灵精怪的性子。”

“听说名字在中国文化里是门很深的学问。”

“是,不过现在很少有人按以前的习惯起名了,从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起都已经很少了。”崔世吟的声音里没有波澜,但他多少还是从里面听出来了点可惜的意味,“就算在一直高喊着复兴,但我们还是丢失了好多的传统文化。”

“……”

“我该说这是进步的代价吗?”

他知道自己把气氛拉得有点沉重,但崔世吟并没有主动缓解的意思。倒是钱南把话题牵到了学校的事上,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容易牵扯到的政治和学术问题。面前这个少年也很出众,想必在那个地方也算是个众星拱月的人物。崔世吟看他的目光里多少带着些长者的赞许,即使他知道钱南顶多也只比他低了三四届而已。

一个多小时过去,对方仍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听说就你们那一届的,在经济院门前建了个许愿池?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崔世吟抿了一口红茶,抛出了一个他想要的新话题。

“您说许愿池?那个建筑系学生的毕业设计?听说她和您一样,也是个中国人。我毕业的时候还去那许了次愿。”

“哦,是吗?”他淡淡地回了句,“灵验吗?”

“其实我也说不准,不过我的愿望是实现了的。”钱南看向他,带些腼腆地笑了笑,“博士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走的时候那个地方还没建好,现在想去许个愿,但时间好像不太允许了。如果可以,那麻烦你?”

崔世吟比了个“请”的手势。

“当然没问题,您要办什么都尽管和我说。”面前的影子没再等他多说便一口答应下来。

“拜托你把这个放进去。”崔世吟把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钱南接过来摊开掌心,看到那里躺着一枚金属质地的扣子,“这是我母亲的遗物。算是留个念想吧,虽然也没指望它灵验过。”

“博士……为什么想要投这个池子?”

“我想她应该会乐意去看看我的学校,但现在没机会了,就想让这粒扣子替她,也替我回去看看……对了,你订的是哪一班的机票?”

“一个小时后的,现在走还来得及……”崔世吟听出来了他语气里的失落和意犹未尽,但一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小孩和他挥手告别,临出门时用着稍微有点走调的中文要了胡一一的联系方式。钱南刚走了不就,他就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店门口响了起来。紧接着胡一一的声音很高兴地喊了声“陈伯伯”。

崔世吟咳嗽一声,很不自然地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

“来了啊。”他招呼了对面的那个人影一声,陈有容扬了扬眉,意识到崔世吟现在是个半瞎的状态,还是开口应了。他接过他递来的纸袋,打开看了一眼,随即无奈地笑了两声,抬头间看见了崔世吟不明所以的疑惑神情。

“我就说贺爻那小子前一阵跟我要外套干什么去了,我就知道八成给到你手里了。”他没注意到崔世吟一闪而过的微表情,那一点小小的惊讶被他很快地盖了过去,“你的航天申请过了,恭喜。这回是指挥部下的直接命令了,我现在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喽。”

陈有容两手一摊,猜想对面这个小子会在心里暗暗贬他一句。而崔世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让一句话把自己出卖了。

“那贺爻呢?他也是被直接报上去的?”

“哪有,那自己喊着要上去的,你也能想到是为了跟着你。再说人家蝉联了好几年的提名人选,留着这里也只是为了照顾你。你就说哪个航天员不想上去执行一次任务吧……”

“你想多了。”

“……”

陈有容不出声地扬起眉。

“崔世吟……通知发下来之后,我们也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我现在很严肃地问你一句。你确定你了解上去的后果,你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吗?”

“我知道。”他的语调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不想提醒你,但是你要知道,你哥已经在上面失踪四年了。”

“我知道!”

他这次明显是急了,撑着桌子喘了两口气才意识到自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崔世吟有些尴尬地重新坐回去,别过头不想看见陈有容的影子。他从档案室回来的那个晚上就把什么都想过了,这次上去,他并不全是为了万景昭。

“……老陈,我想问你件事。”

“……讲。”

“我妈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到底?你去一趟档案室回来又突发奇想了?”陈有容顺着他上一句突然转成的德语讲了下去,神色变得有些疑惑,“我还是觉得你妈当时很难接受……那个男的离开她。她走之前几乎没有表露出任何轻生的念头,这你让我也没法完全揣测得了。”

“你确定和万景昭没关系?”

“这和他怎么又扯上了?”

“……”

“档案室里有一本万景昭的日记,里面被撕掉了将近一半,你难道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撕了吗?”崔世吟将头重新抬了起来,努力想使自己的眼神看上去镇定一些。

“……”

“他从去之前就知道他不可能回来,这是万景昭在夹缝里亲笔写的……”

“这就是你约我在这里见面的原因?”陈有容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里藏着的尖刺,“崔世吟,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个党员,你更要对自己说过的……”

“我不是!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感觉怒火少有这样止不住地往头上冲,他险些拍桌而起,和陈有容同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个瞎子能对社会做什么贡献’,这是我高中班里的团支书亲口和我说的。确实我看不见的时候连份申请书也写不了,你觉得我应该感觉自己很荣幸吗?”

他看见陈有容愣住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抬手示意听到动静的胡一一不要过来,那孩子的眼里是有点惊恐的意思,“你质疑这和中央有关系?”

“我也可以不这么想,前提是您这位老干部,您来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万景昭怕我放不下他?为什么我妈那么坚强的人要突然抛下我一个跑去自杀!陈有容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你们到底都还知道多少!”察觉到他情绪激动,崔世吟脚边一直安静趴着、以至于险些被遗忘的牧州以为他受到了威胁,也突然站了起来,冲着站在对立面的陈有容叫了两声。

“好了,停,深呼吸。你现在已经完全被情绪控制住了。”他说出来才意识到这句话崔世吟完全没法听进去,更有甚者可能是火上浇油了,“这个日记本里的内容,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事实是它中间的确撕掉了很多东西,所以你哥的那句话,也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的先入为主而误判了。”

“可他藏着那本日记就是为了让我看到……”崔世吟的声音难以自抑地变得有些切齿。

“你自己乱想也不是个办法。这样,我给你姐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再申请一次,这回换我去一趟。”陈有容提了个折中的办法,放低语气再三恳劝,这才听见他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了。崔世吟的攻击性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风暴瓶里轰鸣的雷雨也渐渐被这阵和风扑熄了。

“冷静点了吗?”

他还是沉着脸不说话。

“我印象里……其实靖知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关于她出事,我能想到的也就是因为这个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承受了多少,我真不敢说我全都知道。但是你妈在那天前一早给我打了电话,说她万一哪天不在了就让我把你接回去。我当时感觉到不对劲想约她见面,但在第二天约定时间之间你妈就出事了。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的药,这个连我也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看见崔世吟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我还有点事,半个小时之后开会,就先走了。衣服我也带走了,你状态有点差,回去先睡一觉吧。”陈有容看了眼表,放下话头开始说中文,虽然脑海里止不住地仍是播放着刚刚犯过的六七个语法错误。转身走了两步,他又听见他叫他。崔世吟低着头,神色看不大清楚。

“她刚上班,你不然别去打搅她了。”

“噢?我还倒忘了问你了,你那天见她,你姐没和你说什么?”

“能说什么?进去的时候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等出来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嗨哟,陈思齐那一天在家念叨你,我还以为她是有多想呢。”

“她是挺想啊?每次发消息,我好不容易得空看一眼,过来就是一句‘死了吗?’”崔世吟扬眉,眉宇间是有些嗔怪的意味。

“哎,你们俩啊。”陈有容笑了,只觉得自己这两个孩子的脾气实在是太有趣,“你别和她计较,你姐一直都那样。你什么时候也回去看看你妈……你干妈。那两个成天在家叨叨,就算思源不嫌烦,我都要嫌烦了。”

“再说吧,每次回去她都忙里忙外地做吃的,本来腰就不好,还非要乱转。等思源高考完了我再回去,到时候饭去外面吃。”

“等他高考完了?你这指不定还在上头呢。”陈有容嘟囔了一句,摆摆手从前门出去了。胡一一看见形势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也重新趴回了柜台上。只有崔世吟还在原地坐着,只是蓝眼睛里的霜悄无声息地化掉了。

一串“嘟嘟”的盲音响起。

“喂?妈。”

“是世吟啊,好久没见你跟家里联系了。”

“嗯……我爸……刚让我给你来打个电话。”

大R小y的表格图:泛指生物必修二(慈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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