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Aerosol(七)

晕眩,铺天盖地而来反胃的感觉。崔世吟勉强支撑着自己站在洗手池边,水滴滴嗒嗒掉进池面,声音惹得他有些心烦。

左耳嗡嗡作响,耳鸣声叫得半个脑袋都开始发疼。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教唆他扶住墙面休息,而理智却告诉崔世吟这里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共洗手间。

“我说过他受不住这个,你为什么非得要勉强他呢?!”苏浅醒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愈演愈近,她也顾不得这是男厕所便掀开帘子闯了进来。在搀住崔世吟的一瞬间,她蓦地生出了对方下一秒就会倒在这里的错觉。扶着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贺爻才不紧不慢地晃悠到门口来。

要撑起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对于苏浅醒来说显然是太吃力了。贺爻代她做了这个拐杖,但当然是在准备去背却被某人险些踹了一脚的前提下。

“都成这样了还有力气踢人呢,不行了你下来自己走。”他佯装埋怨了一句,看见崔世吟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牧州摇着尾巴跟上来,但被苏浅醒拽着牵引绳拉走了。贺爻临走时和科室的人打了声招呼,即使崔世吟看不见,也知道路过办公室的时候自己是有多引人注目。

“我……合格了吗?”他的声音发虚,甚至是有些发抖。贺爻一时忘了提醒他下台阶,只顾着思考该怎么去回应这句话。不料崔世吟一脚踩空了,如果不是身前人眼疾手快地回身去接,他脸上的伤都怕是要再添两道。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贺爻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合格了合格了,我就算说你不合格,也没人敢把你强留在地面上。”他回头看见苏浅醒从拐弯处探出了半个身子,连忙打手势示意她没事,“再说了离心机这东西本来就是给专业人员用的,你撑得到这个速度已经很不错了。太空电梯对普通人的要求不高,这个测试也只是为了帮你摸底……”

贺爻看见对方意味不明地用那双失神的眸子瞥了自己一眼,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是有多慌张。他是不想让崔世吟察觉到他的身体机能确实不如别人,但事实也确实是如此了。毕竟这小子整日只会窝在办公室里,别提运动,就连平时坐个两站路都容易晕车。

但那么玻璃心的一个人,哪能接受得了谁说他和常人差上一星半点。

贺爻叹了口气,不再开口说话了。他从隔壁部门借了辆吉普车出来,尽量平稳地从分院开回了基地。苏浅醒不大放心,但还是被催着先回家去了。他跟崔世吟回到那层少有人住的公寓,一路上还好运气地碰见了那位不常现身的院士。

但老先生的耳朵似乎不大灵光了。

在贺爻第三次问候无果之后,崔世吟实在是听不下去,让他别再觍个脸上去套近乎了。公寓里要收拾的东西不多,来来回回也只搬了那么几趟。里面大多东西都原原本本摆在那里,崔世吟似乎没有半分恋旧的意思,他只让贺爻整理了一个月内要用的衣物和一堆资料、文献、笔记、数据。桌角上那份为苏浅醒写了一半的介绍信,他单看了一眼,便也一起收拾进去了。

驱车前往分院的路上,崔世吟靠着半开的窗子,似乎一句话也不愿同谁讲。但贺爻大抵知道他心里是怕的,他也总是这样。崔世吟不喜欢交际,不喜欢新鲜的事物,两天前他把住去航天员基地的提议说出来的时候,说那家伙脸上的表情难看,都还算是客气的了。

然而呢,就算不情不愿也还是同意跟着他去了。图什么呢?就图这兔崽子连低级中枢里都刻满了的“万景昭”那三个字。

那个走掉快十年,从他们生命里宣布终结已久的执念。

贺爻有时还真说不好自己跟他到底是谁更期望那个人还活着。

抵达分院的时候,孙疏瑶早已在门口候下了,托她照看了几小时的牧州正坐在那摇着尾巴。临下车的时候,崔世吟还特意问了他有没有带墨镜,结果贺爻大咧地翻开储物架,作势要把车主人的那副递给他。

当然他是没肯接受的。

“等多久了?钱鸣那小子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贺爻下车招呼了一声,牧州刚刚径直略过他朝着崔世吟奔过去了。孙疏瑶看了眼他,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牧州,本想说一句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不久,你也挺准时的嘛。钱鸣说他去借个推车就过来,怕东西多搬着不方便……这位想必就是崔教授了吧,我是孙疏瑶,也是这次同程的航天员。您以后要是有什么关于航天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以后就得多麻烦你了。”崔世吟只是客套了一句,少言少语的样子让他看起来不大好招惹。但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多数都用在了辨别方向上,毕竟说话不直视对方的眼睛,在他的认知里是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孙疏瑶明白他的努力,并没有就此轻易误会。贺爻和她提前打过招呼,就算传闻里这位博士脾气古怪无常,她倒也不会有多怯场了。

整理东西的时间没花太久,床褥用具也都是贺爻提前收拾好的。牧州被送回来救助站,崔世吟知道他们大概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从听到对话里得出,新搬的宿舍还是临时和上级申请来的。不过鉴于崔世吟的身份,上头批准的速度倒是极快。贺爻也特地从那个四人间的舒适圈里搬了出来,不用多说都知道是为了陪他。

不过看这一路上的轨迹,他似乎也没有打算带他认人的意思。毕竟眼镜离身,行动交谈诸多不便。崔世吟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用手晃着面前的灯影。那两箱资料明早会由他亲自收拾,旁人也不便过多插手。

卫生间里传来贺爻漱口的声音,冲完厕所后,他推开门走到桌前将帘子拉上了。崔世吟的视线一直跟着他,贺爻衣服换了一半才觉察到另一道目光。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要不是知道隔壁床躺着的是谁,他是真的怀疑对方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别人脱衣服还要盯着看,怎么?馋我身子啊?”话音刚落,他便得逞地听见崔世吟嘟囔了一句“神经病”,随机带着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贺爻知道他是有话想说,换好衣服便要坐到他身边去哄。结果当然是被那条领地意识极强的小蛇反咬一口,连瞪带骂地撵回了自己床上。

“我确实有话要说,”崔世吟还是面朝墙卧在里面,头也不回,声音有些发闷。贺爻干脆关了灯躺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好好听听他已许久未露过的心声。自那天从档案室里出来起,他就知道崔世吟一定是憋了一堆事在心里。但是越着急,这家伙反倒越不肯松口。贺爻抓耳挠腮几个晚上,觉得自己真是能靠着这九年经验写出一本《崔世吟的护理手册》来。

然而话到嘴边,他也仅是淡淡“嗯”了一声。

“要是我没猜错……万景昭的遗物,是你给他整理的吧。”崔世吟沉默了一会,开口,却听不见对方任何的回应。过了半晌,空气里才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嗯”,他看不见贺爻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是个明智之举。

“你先说吧,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崔世吟暂时不打算明牌,毕竟陈有容也让他明白这一招并不好使。夜色是逼供的有力刑具,他听到贺爻的呼吸声不出意料地乱了。

“……你想听什么?”他狼狈地夺回一点主动权,开始思量有什么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该说出口的。崔世吟却在这时翻过身来,即使知道他目不见物,但被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总归是有些不好受。贺爻叹了口气,硬是逼着自己沉下心来。他知道这小家伙的脑袋聪明又清醒,他是绝对不能被崔世吟牵着鼻子走。

“档案室里的东西,能说的也就那些吧。” 回答仍旧模棱两可,贺爻不知觉将眉头皱紧了。关于档案室里的东西,他知道有可能藏匿信息的也仅是万景昭的日记,但现在他却有些后悔收拾东西时良心发现没将那本笔记拾起来看看。他是不清楚那间屋子里到底都有什么,但崔世吟决计是看到他不该看到的东西了。

“准确来说,你哥上空间站时的东西是我帮忙整理的,但那应该只占了遗物的一小部分。”贺爻还不肯服软,又将问题重新抛了回来,“你是第一个进档案室的人,你应该比我要清楚里面都有什么。”

“……是,”崔世吟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那里还有一张家里的桌子。但这东西明明从我走之后就已经清空了,又怎么会出现在档案室里?!”

“等下等下,我不清楚,你先别激动。”贺爻做了个要他消气的手势,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搬家的事,好像是上面派人来处理的,当时老陈在的,你也许该去问他这个。”

“……”崔世吟沉默了一会,“我问过了。”

“问过了?果然,你见他都不用预约……”

“但没问这个,我一直以为是你在负责,而且我也不能和他说太多。”贺爻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一丝头痛的意思,那场谈话听起来进行得不怎么愉快,“老陈被我惹生气了……内容牵扯到了一点上头的事情。”

“不是……等会,你俩在哪见的面?”贺爻听到他的话瞬时变得有些警戒,他知道以崔世吟的脾气,是会三天两头和中央对着干。

虽然好在不是政治立场上的。

“胡一一她家的咖啡店,而且说的是德语。”报出这个地名的时候,他听见对面松了口气,“我又不是傻子,就你一天瞎操心。”

“是是是,我一天瞎操心,要防批斗的又不是我。”贺爻数落了他一句,知道崔世吟暗地里撇嘴,“你继续说。”

“贺爻,你跟他……不是大学同学吗?档案室里有个奖杯……”

“是啊,但不只是……啧,你怎么问这个?当时你哥跟你怎么说的,就说我们俩只是大学同学?”

“嗯。就算我想问,之前每次和你提起他,你也不是躲就是躲。”

“这混球!”他听见贺爻有些气愤地嚷了一句,“就算这样,那你也不想想他怎么能把你就这么交给一个非亲非故的大学同学?!”

“我问过你了,是你什么也不肯说。”崔世吟捉住一丝机会是势必要将对方榨个干净,“再说当时照顾我生活的人严谨来说应该是老陈……”

“我跟你哥……从小到大都是在一起上学。上同一个班,住同一个宿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跟他来自同一所孤儿院……”

“但你不是有……”

“是,我妈是那里的保育老师,我从小跟着她一起待在孤儿院里。但因为要照顾其他孩子,她其实很少理会我。”一阵窸窣声里,贺爻从床上站起来打开了窗子,“介意我抽根烟吗?”

崔世吟摇头。

“我都不知道你还抽烟。”他嘟囔了医生,夜色似乎也将他的锋芒修饰得平整些了。贺爻在那边嗤笑了一声,好半天才翻出打火机将烟芯引燃了。黑暗之中,他只能瞥见那一点似红非红的火光,远处闷雷滚下,雨水被云层的嘶吼震得跌落。仅仅只是一瞬,竟连呼吸都被濡湿了。

“啧……要不还是不抽了,这下弄得满房子都是烟味。”贺爻抽了一口,刚想把它摁灭,就听见崔世吟下了床,正摸索着朝窗户边走来。他伸手去扶,对方顺势攀着他的胳膊坐上窗台。右手举着的烟在不经意间被抽走,再等回神,崔世吟都已经叼着烟坐在一旁看雨去了。

贺爻叹了口气,本想抽出一支再点,却顿了顿,又收手将烟盒放回了抽屉的最里层。窗外雨势倒也算不上是瓢泼,但水幕遮蔽了远处楼上的灯火,外面黑洞洞的一片,他也不知道崔世吟是在看些什么。

“抽吧,没事,烟味就烟味,你不介意就行。”他头也不回,感觉到身边一个暖烘烘的东西靠了过来,知道是贺爻占上了另一半窗台。烟的味道,熟悉,但又是如此陌生,不像是书里说过的那种苦,只单是一股呛人的尼古丁的味道。崔世吟一向反感这些,反感一切能与应酬搭上边的东西,可不知怎的,如今违了愿地,他还是停不下来地抽了一口又一口。

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可以了吧,拿来还我。你又不会抽烟,哪有像你这样边咳边抽的?”贺爻劈手去夺,却被他闪开了。一口没来得及吐出的烟从鼻腔里钻了出来,崔世吟被呛得别过头猛咳了几下。贺爻也没心思在这时去取笑他,他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盯着面前这个又倔脾气上身的家伙。

“说你的,你跟……我哥的事。”崔世吟在窗台上磕了两下烟灰,开口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就这些了。”贺爻回答的语气有些僵硬。

“‘就这些了’?”他扬眉,视线一直不离窗外的哪个地方,“你知道他为什么被送去吗?”

“哪里?”

“金桔梗……福利院。”

“当时说的是双亲有特殊原因不能抚养,实际上他生父是去‘蜂巢’执行任务了,这你应该猜得到吧。”贺爻看了他一眼,见崔世吟是有些意外的样子,“但要说到董阿姨……”

“我不知道。”他答了一句,贺爻愣住,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回应的到底是哪句,“我以为他爸去世之后他才被送去的,他没怎么和我说过这些。至于我妈……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去接他……”

“她也要组建新家庭。说的不好听点……你哥他确实是个累赘……”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知道万景昭找到家里那天她有多高兴……”崔世吟试图争辩着,看不到贺爻脸上那像是对待孩子一样无奈又怜悯的神情。其实就连他也说不好自己这是不是在为母亲开脱,崔世吟只是怕,生怕万景昭是因为自己才孤独着长大。

“然后呢?结果那个男的当天就抛下你们走掉了?”贺爻皱着眉驳了一句,看见他沉默了,“我没说是她自愿的……”

“……”

“我妈没告诉他。”

“什么?”

“我妈没告诉他,”风从窗口灌进来,崔世吟猝不及防被飘回来的烟呛得直咳,“关于我哥的存在,还有她以前结过婚的事情,我妈从来都没有说过。当时他从楼上下来……”

“好了,不用再讲了。”贺爻及时打断了他的话,虽然知道崔世吟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拉进了那段窒息的回忆里,“你哥都和我说过了。不必要的话,你不用总是提起他。”

崔世吟奇怪地瞥了他的方向一眼,出神之际,点燃的烟芯都被在防盗窗上一并磕掉了。他有些尴尬地重新去借火,贺爻却不肯再给他点了。

“拿来!”

“你……”

“我又不是十三岁的小孩了,你还当我那么脆弱,过去的事情一点都不能提?”崔世吟咳了几声,风又将烟全都扑到他面前来,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突然为那个曾经抛却了他与母亲的父亲辩护,“我小时候他待我也并不差,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了。临走在那么崩溃的状态下骂了我一句而已,谁往心里去了?”

“哪有人那样说自己孩子的?”

“那你想想,换作是你,突然受到了这么深的背叛,你是什么感觉?”他又抽了口烟,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其实他走了倒好,这样万景昭才能留在家里,只是我妈……”

“……他把她伤得太深了。”黑暗里的另一个人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谁说他们不都是呢……也许……贺爻……”

“怎么了?”

“我不觉得我妈的死是因为他。”

“啊……啊?不是……”他先应了一声,随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崔世吟在说什么,“为什么啊?你怎么现在才……你去档案室看见什么了?”

“老陈跟你是一个反应。”崔世吟吐出一口烟,又不幸被鼻腔里冒出来的那些呛到了,“万景昭有一个日记本,你知道吗?里面撕掉了很多页,但一些字迹里提到他要一去不回的事情,他说这是阴谋,贺爻。”

“你是想说……”他抬头看了眼崔世吟,刻意省去了不必提起的敏感词汇,“老陈为了这个和你生气?”

“嗯,不然呢?他还说信息不全,我这是主观臆断罢了。咳你……”

贺爻将那最后三分之一的烟夺过来灭掉了。

“你觉得她是为了你哥?你妈是知道了他会出事?那这样她才更会好好活着啊,就算我不了解她,但你妈绝对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抛下……”

“当时她在吃抗抑郁的药,”崔世吟打断他补了一句,“老陈说的,而且是你替他收的遗物,贺爻。你一定知道,你能不瞒了吗?都现在了,他都死了四年了,你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咳……我……”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也许是暴雨模糊了听力,崔世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准确来说,我帮忙收拾的东西只有他在寝室里的那部分。你哥出事以后,那些东西就直接归进遗物进了档案室。还有你说的那本日记,我见过,是我替他收拾进去的。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打开过,没骗你,我说真的。”

“那他的照片呢,你真的没有备份了吗?我去翻,档案室里连一张证件照都没剩下,那里只有一张我的照片……他又不是缉毒警察又不是间谍,谁要求他做到这种地步?!”

不出意料的,贺爻沉默了。崔世吟从窗台上滑下来,在一片黑暗里抓住了他的肩膀。

“贺爻,你一定知道点什么……”

“好了好了。”他像是有些烦躁,驱赶似的挥开了他的手。崔世吟倒退两步,迫不得已抓着防盗窗的栏杆稳住身子。雨点瞬时迸射四溅,像烟灰一样灼烫在皮肤上。他的视野里一片纯黑,自然看不到贺爻脸上为难到几近悲哀的神色。万景昭虽为嘱咐他隐瞒这件事,但思来想去,贺爻还是觉得他不必知晓为好。

那毕竟是唯一一个提起时能让崔世吟满怀期望的人了。

“我的眼镜,你也知道的是不是……”话刚出口,贺爻一下子回过头来,眼角都不自觉地绷紧了,“明明是他亲手做的,你们却都只和我说是他插手了一部分,所以才没能早些给到我手里。明明十七岁那年我就该戴上它,我明明有机会看到他的样子……”

“崔世吟……这是……你哥他自己的决定。你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吗?万景昭不想让你挂念他,那个人死了四年了,你……”

“所以他就是知道他根本回不来是吗?!”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对面的人有些被唬住了。贺爻本想张口辩解一两句什么,却发现他竟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零零散散的碎片拼合在一起,似乎万景昭的一去不回便是那缺失了的最重要的那一块。他突然有一瞬间明白了陈有容为何而生气,他不过是在拿愤怒当作慌乱的幌子。他们坚信领导投身航天事业多年,却都多怕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不让你上空间站,其实是他交代给我最重要的事。如果你哥真知道他回不来,又何苦这样阻挠你?”

“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也会死咬着他不放……”

“崔世吟,万景昭亲口给你许了那个十年之约,你哥不是那种会食言的人。那只是一个意外……”

“他撒谎!”崔世吟的声音发抖,他这回终于听清了。本该夹杂着怒音的句子都显得格外无力,他几乎极了一头被尖刺围攻的困兽,却只能徒劳地冲着驯兽的人嘶吼,“眼镜的事,他自己的事,万景昭从来就没有一件和我说清楚过!你让我怎么信他!我该怎么信他?!贺爻,我来这个部门当初就是为了他,为了他回来之后我还能和他共事!结果呢?我工作还不到一年就接到万景昭的死亡通告……”

“你先冷静一下。”贺爻上前两步握住他的肩膀,强制崔世吟离开了冷风直灌的窗子,无视怀里的人一路喊着他冷静不了,“这些事情……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承受不住。你要是非要听……”

“谁说我承受不住!”他争辩道,但话甫一出口,崔世吟却突然回想起了五年前自己那副对一切都满怀期待的样子。他那时还在幻想着和万景昭重聚,幻想他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幻想他能在晚灯的桥旁散步,一转身,身后就是熟悉的人……

“他不让你说的?”崔世吟淡淡开口,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看向贺爻的眼神并非复杂而是空洞,殊不知对方最怕的就是这个。

“不,是我。”他顿了顿,没打算逃避责任,“他只是做了这些,而我选择不告诉你……你说得对,你确实比以前成熟得多了,你承受得住……是万景昭亲手删掉了他所有的影响资料,包括和你的,和我的。他给我的解释是他不能给你留下念想。最后一张照片……他要销毁,但被我藏了起来。那是为了迎接他回家而准备的,我放在了那箱收拾过的东西里——那是你的照片,崔世吟。他是为了让你淡忘他,要你不去追他,所以万景昭不愿意让你看到他的脸。我们都清楚你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太空作业,然而你偏要这么折腾自己……”

“但我实在太死后才萌生的这个想法,贺爻。我的家拆迁了,金桔梗也废弃了,除了太空站我想不到还有哪里能找到一点他的影子……我……我前两天梦见他了,我看见万景昭的脸了,可是一觉醒来我又什么都记不清了……但是他怀里抱着的那张相片,是你留在档案室里的那张,之前我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老陈的那个全息投影里投出了我的梦,但当时他已经不在里面了……”

贺爻叹了口气,抬眼瞥见他脸上的泪痕。迟疑之中,他已卧到对面的床前去,才发觉是自己看错了。崔世吟藏得很好,要不是他嗅得到空气里低沉的情绪因子,都不会发现他是有多难过。万景昭悄无声息地走了四年,却成了他们所有人心头一颗拔不出来的刺。

“你是想说……”

“贺爻,你不必把它说出来,我也知道这想法是要多荒谬有多荒谬。”崔世吟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这只不过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安慰……”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想上去吗……在知道了这些之后?”

“……贺爻,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你是党员,你不该牵扯上这些事……”

“你是在怀疑你的审核突然通过又突然被选入名额的原因吗?”

“我……”

“你的申请能过,是苏浅醒的功劳。之前我那个档案库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来找我说让你把申请写得委婉些,给上头领导看的,你不能把话说得太冲。我当时只顾着拦你,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个。前两天他又给我发消息让我通知你去档案楼,说是苏浅醒替你改了文档之后审核通过了。至于你的名额,那是老陈给你争取来的,他说既然拦不住你,你不如早些上去早些回来。”

“……”

“他和我说是上头直接发来的通告。”

“他要是不去申请,哪里能有通告发下来,还是但拎出来的独一份?”

“……所以本来就是你自己要跟着我上去的?”

“……”

崔世吟一句话将他噎得不会说了。

“……你哥走之前我答应好他一直照顾你的。”

“他死了,不作数了。我不需要你为了一个承诺这样勉强自己。”他死呛着,不肯低头看他。

“那感情好啊,我更应该上去了。地面上又没什么可留恋的到哪去不是一样工作。”

“那你妈妈……”

“这不关你的事。”贺爻的语气有点冲,崔世吟蓦地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说话。贺爻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好的语气,有些尴尬地起身,沉默着离他站远了一些。

“……我妈待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很好,他们会去帮我照看她的。你哥也一样,他没在福利院受过委屈,这点你尽管放心。”

“所以……受委屈的,是你吗?”他不暇思索地一语戳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崔世吟沉默两秒,这次终于是肯开口服了软。

“……对不起。”这是他第一次和谁道歉,贺爻整了整,像是释怀了一样摇头笑了笑。

“我父亲……也和万景昭的生父一样,在蜂巢殉职了,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过世了。我长得太像他了,我妈看见我就容易想起来那些事……这不怪她。”

“贺爻……”

“啧,别用你那种可怜人的语气叫我的名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揶揄着,但笑得有点勉强,空气里仍然是一股沉重的气味。

“……其实你哥他,真的,很宝贝你。他从高中毕业见到你开始就已经三句话离不开‘崔世吟’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别记恨他。”

“……我知道,但我从来没真心拿他当过哥哥……”崔世吟躺会床上上已有好一会,半晌才从被子里闷闷地应了一句,也不知道贺爻有没有听清他那后半句话,“谢谢你,贺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谢我,我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哥。”他起身将窗子关上了。雨声震响,似乎要冲破那层桎梏冲进屋来。崔世吟没有回话,心底却蓦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就如同窗外奔腾汇聚成河流的雨水一般,可他却始终打不开那扇窗。

“烟的味道还是散不去。”他嘟囔了一句,听见贺爻拉开被子上了床。

“没事的,睡吧,明天早上会好的。”他不作声了,崔世吟也模糊着,意识渐渐向流水滑去。闷雷不再响起,夜里最后一盏灯火也行将熄灭,淅淅沥沥的雨声忽强忽弱,像是有谁细细磨蹭着他的耳廓。

时间忽然间断了层。

好吧我为了写这一章专门去抽了根烟,因为我跟崔宝都是新手,真的是咳的停不下来。结果就是被亲友狠狠骂了,怎么解释都不听的那种()

不要学我,未成年人禁止吸烟。而且烟的味道很难闻,基本上文里所述的就是我一切抽烟的负面体验(因为没有正面体验)。

本来想觉得应该是浅浅三千多字,然后没刹住车,我跟我同桌猜写到哪一页才能完然后都被啪啪打脸了(上学没电子设备手写的)(扣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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