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已经第二次了。
崔世吟不耐烦地坐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地靠在双层床的梯子上。
贺爻还没有醒,四周一片漆黑,应该还不到天亮。视野受限,他无所事事,能做的只有但愿下一次的困意快些到来。
一脱离开睡眠舱的辅助,低质量的睡眠就又死灰复燃了。自母亲去世,这种情况就时断时现,而等万景昭的死亡诏书公布后,失眠的情况算是彻底恶化了。崔世吟只能在累到几乎透支的情况下入睡,实际上连他自己都说不好那是不是晕厥。去医院看过几次,但药就像是没吃一样,后来崔世吟干脆把作息整个颠倒过来,发现窗帘一拉,在白天睡觉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但慢慢的,他几乎连白昼也逃不掉了。
因为不想拖到上演《百年狐独》里失眠症的地步,崔世吟用一年的积蓄外加一年半分期买下了那台贵得要死睡眠舱——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分期付款是个好东西。而比起睡眠,更让他头痛的是这双碍事的眼睛。从小到大,母亲带着他把国内国外的医生找遍了——天生的神经系统缺陷,谁也拿这罕见的疾病没辙。
不过好在他有这副眼镜。
……万景昭做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崔世吟终于睡了过去,这觉睡得很踏实,直到十点多他才再次醒来。贺爻说他的眼镜回来了,崔世吟在床边就着他端来的水洗了脸。戴上聚光镜见到这间房子的全貌后,崔世吟才算明白研究院天文数目的经费,到底是从哪里克扣出来的。
作为航天员的宿舍,这里似乎有些过于简单甚至是简陋了,都谈不上科不科技感的问题,他的第一反应是担心这里会不会漏水。这不是夸张,因为崔世吟一向对国内的防水措施和排水系统不抱什么希望,毕竟见过一直淹到市政府门口的城市内涝,而且分院这边的片区,刚好是建在一所校长因为贪污被捕的大学旧址上。
他向来把早午餐合并成一顿,自然听不进去苏浅醒说不吃早饭是在慢性自杀的劝告。贺爻也说他不下,今天的便餐,照样是一刻钟前从咖啡店里带来的。
十五分钟,如果动作快些,足够在主院和分院间跑一个来回。
很好,他见到胡一一了。
崔世吟边吃边打开了贺爻昨天帮忙整理的那个箱子,和档案室里的如出一辙,轻而易举就得见他的风格——永远是封皮朝上,上大下小,纸质资料都被按时间顺序排好夹在文件档里。一件不多,一件不少,贺爻也就是这点好。
等清点完毕,他刚好就在外面候着了。今天中午崔世吟得去熟悉环境,他们昨天晚上说好了的。
还是到了……最讨厌的社交环节,纵使崔世吟一万个不愿意,磨蹭半响,还是把门打开了。毕竟那是贺爻的朋友,他总归得见上一见,实在不行就当是混个脸熟,也免得以后再多生出什么事端。
可是光凭这副眼镜,便没有人会觉得他面生,也不会有人真的觉得他眼熟了。
不过这对于崔世吟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站在走廊另一头的寝室门前,他竟少见地生出了些许忐忑来。做跨国界的学术报告时,台下乌乌泱泱一片,崔世吟心中都不曾有这般异样过。因为说真的,十几年过去,他很少再和谁这么正式地打过交道。崔世吟知道自己在院里的名声不怎么样,但他接下来要面对的这些人,他们之间的枢纽是贺爻。
崔世吟在他面前,已经暴露过太多东西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弱点进一步泛化,他希望贺爻能尽量客观地介绍他。
一个不近人情、冷漠自私的怪人,而不是一个害怕受伤、口是心非的小孩。
门开了,首先探出头来的是个高个子,他和贺爻一样都穿着航天署的制服,只不过脸上有些稚气未脱。这倒也不奇怪,毕竟贺爻才三十二岁,这群准航天员们见了他都得叫声哥。三十多年的内卷,给这个社会带来的就是就业人口趋年轻化,况且他们这批人,大都出生在生育率跌破底线的二十年代。
而看起来过于老成的崔世吟,不过是被性格和行为拔高了实际年龄。
贺爻介绍说这是钱鸣,本来他们昨天就该见过,但他以为行李多,专门去取了拖车,所以不巧错过了。后面的则是骆天行和陆桓宇,大家互相问了好。到最后,贺爻才肯把一直缩在角落里,甚至是有些被忽略了孙疏瑶推了出来。崔世吟四下打量了一下,意识到她应该是从女生寝室被拉过来的。
“你们俩昨天见过了,不过还是让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可是我们航天署之光,可不比你小子差到哪去啊。二十四岁就博士毕业,还是近十几年来唯一一位……”贺爻说了一半,就被有些慌张地打断了。孙疏瑶求助似的看向崔世吟,就好像只有他才能让贺爻停嘴似的。
“是二十五!二十五!你就非要在人家面前弄得我像个跳梁小丑!”孙疏瑶忍无可忍地在他后背上来了一巴掌,钱鸣在一旁躲着直笑。崔世吟算是明白贺爻口中的“关系好”到底到了个什么地步,原先标配的两人间硬是让改成了四人间,不过带头提议改造那个人,在两天前就又重新搬出去了。
“拖那一年还不是因为你那破导师,你也这能咽下来这口气!”贺爻嚷嚷了一句,一边看了眼敛起笑容的钱鸣。又聊了几句,崔世吟才知道这么介绍是因为孙疏瑶和他同岁,同时,他们也都是这次这六个预备人员中最年轻的。虽然崔世吟的面子和名气要远大得多,但是五年的资历在这些人中间还是显得略微有些浅薄了。快到午饭时间,大家商量着一起去外面下馆子,崔世吟转身想溜,却被贺爻提着领子揪回来了。
“我请客,你不去?谁给我吃回本来!”
在崔世吟“你会不会算账”的抱怨下,他和这原本陌生的四个人熟络了起来,虽然也熟不到哪里去,但总归比研究院里那些萍水相逢的同事强多了。一个月很快过去,崔世吟的各项身体指标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达到了一个勉强及格的水准。发布会的日子终于到来,不过现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多记者。崔世吟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蓝色制服坐在采访席上,眼神又开始游离了。
他在想一刻钟前和贺爻悄悄立下的赌约,赌这场发布会公开之后,孙疏瑶至今为止所有的成就都会以各种方式归结到她身边的男性身上。崔世吟的论据只有一个——雪莱岛之所以叫雪莱岛,是因为命名它的人不肯称它为玛丽岛。
由于特殊原因,启航日提前了,所以发布会也不得不提早召开。正因如此,在与家人互动的那个环节里,崔世吟和贺爻对面的两张椅子缺席了。贺爻说自己有特殊任务外出了两天,人是昨晚才赶回来的,准备地也很匆忙。而崔世吟,他没给谁通知有这项活动,他兴许期望着陈有容能出现在对面的那个位子上,但是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
可是署里理应联系过他的,那条通知,大概也被淹没在众多的未读消息里了。崔世吟本想着隔天再给刘清打个电话,因为那天结束已经太晚了,因为他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肯出口。然而凌晨的时候接到通知,他们天不亮就需要启程。一切都显得那么仓促,而在慌乱的一切中崔世吟又莫名地警觉了起来。可还没等疑云消散,他的头脑就被另一件事占去了大半——孙疏瑶因为过于着急在下梯子时摔伤了,初步诊断为的胫骨骨裂,被迫放弃了参与这次航天计划。
他们四个人赶到急救室时,孙疏瑶才藏起刚刚哭红的眼睛,崔世吟也是才知道她也盼了这一天很久。钱鸣来晚了,明明是一起出的门他却来晚了。贺爻自觉带着骆天行和陆桓宇滚蛋,崔世吟不明所以也还是跟着出来了。
而门外是另一个哭得几乎岔气的人,他一转头,发现那三个人又偷偷跑掉了。这副场景,多像是快十年前他送万景昭走的时候,不过那时的位置转换了,被留在地球上伤心欲绝的人是他。崔世吟时至今日,才终于思考了这个问题,正因如今他也处在这个位置上。万景昭对他的感情,似乎就像是他对苏浅醒的一样,一份来自长者的关爱,不能够再多有奢望。
崔世吟向来讨厌肢体接触,迟疑了一下,还是主动将她搂进了怀里。好一会,苏浅醒才止住了哭,说刚才的发布会非相关人员不得入内,她这次是来给他送行的。崔世吟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要她给章驰带去一句问候,苏浅醒答应了,一并答应的,还有那句让她不必再等他的恳求。
是恳求。
他回到那三个人身边的时候,贺爻全然没了往日里打趣他的兴致,还有一人暂未归队,他们又在长廊里等候了片刻。毕竟任务是硬性的,不由个人意志而更改。钱鸣整理好情绪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但崔世吟什么都猜到了。他大抵要输了那个赌约,可崔世吟是来不及看最终的结果了,他们连夜飞往雪莱岛,在第二日破晓的时候就迈进了门舱。直到坐上座位、系好了安全带,他才想起他忘记给刘清打电话了。但这时眼镜已经被摘下,四周是一片难以言说的暗灰色。
贺爻的呼吸声很重。
从启动到入轨再到归位,这期间他似乎什么都想过了,也什么都没想,耳边只有传讲机里传来的倒计时和交接时用的术语。并没有预期中在离心机里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旋晕和反胃,只是比普通电梯强烈一些的超重和失重感,看来是底部的磁力装置起效了。贺爻给他递来眼镜,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切都好,只不过体位型低血压还是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缓了几秒,他才重新跟上前面的队伍,他们五个人依次站开,和别国的几十名航天员一起第一次踩在空间站的地面上。
窗外是黑茫茫的宇宙,崔世吟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也许几个窗口之外,他就能看见那颗漂亮蓝色的星球。这一切发生地好像有些太快了,似乎他上一秒还在报告厅里和陈有容争执不下,然后章教授会从旁听席下来给他们圆场,他就会第一次听见老陈忘记场合,埋怨一样地叫他一声“章三金”了。
没有告别,就好像是做梦一样。崔世吟承认他被提前的计划打得措手不及,他还有一篓子事情都没来得及处理好。硬性的东西都带上来了,没有一点差错,他就是没来得及好好告别。陈思齐也好,胡一一也好,或者是他那个还在上高中的弟弟,他应该替万景昭再去母亲坟前再看一眼的。
浑浑噩噩之中,他做了交接,心情却不如预想中那么畅快。另一半常驻空间站的宇航员坐上他们来的那班电梯退役归地,去完成那场盼了十年的和家人的团聚。
如果没有差错,那批队伍里也应该有万景昭的名字。而他如今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不会再有归地一说了。崔世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地球。他没法再回到那颗让人眷恋的蓝星,没法再补全所有他留下的遗憾了。
这是他自己不允许。
分配给他的舱室是万景昭从前留下的,房间自他执行任务失踪后就一直没人再动用过。但是这是崔世吟第一次没心思去在意他的事,脑子里纷乱的东西太多了。他打开门,开始安置自己的东西。灰尘被清扫过了,整间舱室里,他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物。
只有一本在桌上放了六年,封皮已经褪色消磨,似乎正等待他去翻开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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