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思知道孙利民是要开口了,于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侧耳去听。
“说起来,都二十年了。”
“我以前是个老师,教了很多学生,但就是没教好娟儿,就是远书他妈,我闺女。”
“家里就她一个闺女,他妈妈又宠着她,她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们把她放在手心里疼,生怕她被人欺负了。”
“本来,娟儿也是个乖孩子,中考也考进了一中,同事都夸我有个好女儿。”
想起这些,孙利民低头笑了笑,一如当年。
片刻,他又想到什么,收回了笑容,继续说。
“后来,她不知道怎么认识了一群混混,逃课、染发、打架,网吧、酒吧,我都不知道她每天夜里在哪里。”
“说到底也怪我,自从去了教育局工作,就没功夫和娟儿好好聊过,完全不知道她变了那么多,甚至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再后来,闹进了警察局两次,我也动了手,她在家安分了几个礼拜,还乖乖去上学。那时候,她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了。”
“没想到,她那时候就怀孕了。刚满十八,她就带着身份证和宋朗去了庐城,就留了一封信让我们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我连夜就开车赶了过去,报了警,和她妈妈在当地找了两个礼拜。终于在一家理发店找到了他们俩。”
那是孙利民第一次见宋朗。
那天午后,宋朗正在店里给一个客人洗头发,孙娟坐在收银台嗑瓜子,两人有说有笑,一副岁月静好。
虽然孙利民当时忽视了孙娟脸上幸福的表情,但这么多年,反复回想当日,孙利民也知道,那时候的孙娟,是极度喜欢和依赖宋朗的。
“娟儿死活不肯跟我们回来,也不肯打掉孩子。”
但,无论如何,和未成年上床,还让人家怀了孩子,宋朗就不是个东西!
孙利民声音有些颤抖,那是极度气恼之后的颤音。
“宋朗那家伙,好吃懒做又懦弱,不知道给娟儿灌了什么**汤!她才刚十八啊,放弃了高考,心甘情愿跟着他去开什么理发店,还生了个孩子!”
孙利民瞪圆了眼,脸也涨得通红。
沈兰思移了移杯子:“外公……”
孙利民喝了口水,平复了心情,才继续开口:“一怒之下,我和她当场就断绝关系,回了阳城。”
“后面,我陆陆续续听到他们的消息。理发店关了,娟儿换了好几份工作。”
说不心疼是假的,宋朗挣不到钱,家里花销大,孙利民明里暗里送过去不少钱。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娟儿就生了与期。这孩子也是命苦,生他的时候,娟儿也是难产,一宿的时间,他才出来,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娟儿在怀与期的时候,我打了她几次,又追着她跑了那么远,害她吃了那么多苦,与期才身体不好的。”
孙利民叹了口气。
想必这一点,孙娟也是耿耿于怀的。
“远书外婆去看了娟儿好几次,我一次都没去。”
孙娟和孙利民一个样,都憋着一口气,谁都不肯服谁。
“与期是娟儿的第一个孩子,娟儿用命,生了他,也是拿命去疼他的。”
宋与期是在孙娟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出生的,承载着孙娟的爱和期待,是孙娟正真意义上的爱情结晶。
孙娟以为日子总会好起来,只是,天不遂人愿。
“为了与期,他们又生了远书。”
宋与期生病,家里捉襟见肘,甜蜜的小两口苦于生计也变得同床异梦。
孙利民一语成谶,孙娟的爱情破碎了。
尽管宋朗事事顺着孙娟,但孙娟要的,是义无反顾的私奔、持之以恒的浪漫以及光鲜亮丽的物质条件。
就算宋朗再体贴照顾人,再怎么言听计从,不二心,又是如何能包容她所有的埋怨和牢骚。
但,他就不是孙娟想要的那个人。
于是,她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都给了宋与期。
宋远书,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人世的。为了宋与期,也为了孙娟那残破的爱情美梦。
说不定,宋与期身体就好了。
说不定,自己和宋朗的爱情又能恢复到刚恋爱那会儿的甜蜜。
只是,梦总归是梦。
“远书更可怜,从小就不受待见。他外婆看不下去,带回来养了段日子。后面,又因为与期身体……唉,又被他妈带了回去。”
孙利民动用所有关系给孙娟和宋朗找了工作,付了医疗费,还付了房子的首付。
孙娟当然知道孙利民的付出,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在现实面前这么不堪一击,不甘心自己的爱情正如孙利民说得那般一文不值。
所以,宋远书承载着的,是孙娟所有的不堪。
“远书小时候还会哭会闹,会赖皮让我背他。”
“这次他回阳城,真是,完全变了副模样。”
“现在,与期情况又不好。”
“造孽,都是我造的孽。”
孙利民摇了摇头,揉了揉眼里早已泛起的泪光。
“外公,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孙利民看向沈兰思,像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真的不怪我?”
沈兰思摇摇头:“外公,明天我们,一起去庐城看看吧。”
孙利民愣住了,但看着沈兰思坚定的眼神,思索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沈兰思回家和爸妈说了情况,张美芳和沈卫东都没拦着沈兰思。
孟清家里出事,两人前后也帮了不少忙。
宋远书这边,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让沈兰思去看看也是好的。
第二天,不到六点,沈兰思就到了孙利民家里,两人站在路口等出租车。
孙利民的脸色更差了。
沈兰思知道他肯定没吃早饭,就带了家里的包子,但孙利民看了之后,只是摇摇手。
沈兰思:“外公,怎么了?”
孙利民看向远方,哽咽着开口:“昨天夜里远书说,与期醒了,刚才问他,他说情况不是很好。”
那是庐城的方向。
许久,沈兰思都没说话。千言万语似乎都太过苍白。
孙利民没勇气一个人面对庐城的孙娟,更没勇气面对多年不见、再见却是死别的外孙。
二十年前,他在庐城和孙娟断绝关系,再也没去过庐城。
二十年后,多年来的愧疚和思念笼罩在心头,孙利民一夜没睡,但也没了当年连夜去庐城的勇气。
——
宋远书一接到庐城的电话,简单和外公打了个招呼,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庐城。
公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
宋远书一刻也不敢耽搁,径直往宋与期的病房跑。
到了病房才知道,宋与期的情况很不好,这几天大大小小的手术后,一直住在ICU。
宋远书忙不急又跑了过去。
ICU那边护士又解释说,宋与期刚推进手术室。
等宋远书绕着医院跑完一圈,才终于赶到手术室门口,孙娟和宋朗相依坐在椅子上。
孙娟的眼睛通红而无神,头发也没了往日的柔顺,憔悴得厉害。
宋朗揽着孙娟,平日里文质彬彬,从不喜形于色,现在也是一副愁容。
上一次看到这幅场景,还是好几年前,久的宋远书都快忘了那副场景。
“爸、妈……”
孙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宋朗微微抬头,眼底已是乌青一片,声音沙哑道:“你来了。”
“嗯。”
宋远书也难免喉头哽咽,沉默地隔着两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只带了一个书包,还是出门前孙利民给收拾的。
“我能做点什么?输血?骨髓?”奔波许久,宋远书的嗓子已经哑了,轻声开口,“我都可以。”
孙娟这才抬起头,看向宋远书。
这会儿已经快一点了。
庐城的温度向来比阳城低,又没有暖气,屋外梧桐树沙沙作响,屋内已经一片凉意。
宋朗把孙娟抱在怀里,又把她的手放在胳肢窝下捂着,孙娟起身才感觉到冷气,立马瑟缩了一下。
宋远书来的匆忙,穿得还是阳城那件黑色夹克。跑了这么长时间,宋远书有些发热,解开了夹克,但鼻头和指尖还是冻得发红。
被孙娟这么一看,宋远书下意识偏头移开视线。
孙娟见状,低着头,又蜷缩了回去。
宋朗仰了仰头,也没说话。
这会儿,宋远书才捂热了靠椅,但他还是感觉到冷。
半晌,孙娟才开口:“不需要你干什么。”
宋远书第一次听孙娟如此语气和他说话,搓了搓手心,指尖因为血液回流也有些暖意。
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累坏了,才温声细语。
“小雨非让我打电话让你来。”
孙娟又加了一句。
等到快两点,宋与期才从手术室出来,回了ICU。
宋朗和孙娟陪着宋与期和床一起回去,宋远书拎着书包跟在后面。
“小雨,好点没?”
宋与期闭着眼,脸色苍白,比宋远书上次见到的他还瘦了不少。
尽管没有回答,尽管知道不会回答,孙娟还是不知疲惫地喊着宋与期。
宋远书和宋朗跟在后面,看着孙娟和宋与期这副模样,都有些不忍心看,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很久很久以前,宋远书还会妒忌宋与期,会羡慕宋与期,但现在,他的心里,只是期盼着,宋与期能没事。
“小朋友,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这有你爸妈盯着就行。”
宋远书在医院守了几天,本来睡眠时间就短,怕出意外,宋远书合眼的时间微乎其微,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那种预感一直揪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入眠。
如果与期身体好的话,会不会和远书一起快快乐乐地长大呢?
——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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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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