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岐,王城。
风萧萧,枣红色的马嘶鸣,马蹄铁跺下,声声厌烦。厚重的锁链哐啷哐啷,拖动覆着白布的囚车。
楚衍风侧卧在光秃秃的车板上,肥大的囚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纵使木板搁着骨头,被废去一身功力,加之数日不进水食的他也无力坐起。
头脑昏昏沉沉,视野也模糊不清,一路颠簸,不知是昏阙还是沉睡,又挣扎着醒来,昼夜是数不清楚的。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嘈杂的耳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堪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古老悠久的旷野的风也要因畏惧而噤声,徒留令人不安的寂漠。
遥遥的,他好像听见了秦老将军铿锵有力的声音。
“启禀王上,我军势如破竹,大获全胜,一举拿下堇楚,俘获堇楚公子,楚王与王后自悬梁上,割首级效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王,母后?
谁!是谁?
楚衍风挣扎着睁眼,鲜血斑斑的双手攥住了囚车锈红的铁栏,仰起头。
“堇楚王夫妻二人倒是志洁气高,皭然无垢,《礼》云‘诛其国者,毋使祀绝’,家国已然易帜,若是祖宗亦不得血食,何其悲哉?礼部尚书何在?为堇楚王夫妻二人立碑,厚葬。”
余音杳杳,翻开记忆泛黄破碎的边角。
风掀开白布的一角,留给他片刻的视野,那人站的太高,黑红双色的王袍加身,戴九鎏冕冠,黑曜石的流苏垂下,几乎要瞧不见他的脸。
楚衍风一怔,他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弄清楚了当下的情况,于情于理,那个最合适的答案在脑海里浮现,与记忆中的影像和所见的身影渐渐重合,无比清晰。
——邬丹
“传王上口谕,堇楚公子楚磬,封楚侯,入梧桐宫——”
楚衍风再也握不住铁栏,訇然倒下,随着渐渐模糊的声线,视野也渐渐暗了下来。
——————
质子府
盛夏蝉鸣,艳阳无情,南风干燥。
汗水从额角沿着面颊滑下,摔落在地上,洇出一小滩水,又很快消失无踪,如此重复,一次又一次。
风声蝉声,不过一样聒噪。
十三人刚好列两队,又余一人,突兀地岔在中间,同样扎着马步,裹着被汗水沁透的练功服,一双眼死死瞪着前方的树荫。那是质子府小校场中唯一的一片树荫,一方凉席铺在正中间,那宝地,是任由骄阳东升西斜,也不会被日光侵蚀的。
竹席上面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盏茶,一香炉。
清瘦的少年披着藏青的褂子,跪坐在蒲团上,斯条慢理的用香铲拨弄着香灰,又点上新的一支。
“还有三支香,诸位继续吧。”
楚衍风不紧不慢地开口,甚至颇有闲情雅致地用香钎分起了香,不过没一会就嫌着无趣,信手丢开了。
如果可以,风旸恨不得用眼神把楚衍风瞪出个洞。他盯着燃烧的香,一寸一寸的化为缭绕的烟,直至吞掉最后的一支香。
最后一缕烟气消散,风旸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脚就踹歪了茶几,又是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了楚衍风的胸口,一派要送人归西的气势。
“风旸!”
“快拦住他!”
一群人呼啦啦地涌上来,一面将风旸和楚衍风隔离开来,一面七手八脚地控制住风旸的四肢。
“风旸!你在做什么!”
怒吼声振聋发聩,风旸讥笑一声,不再挣扎,乖乖地被押送到了怒气冲天的夫子身前跪下。
夫子没有再理睬,绕到楚衍风身前,轻拍他的后背:“十四郎怎么样?”
楚衍风咳了两声,顺顺气,才躬身作揖: “回禀夫子,并无大碍。”
“其他人先散了吧。”
“是。”
风旸起身,也准备离开。
“你继续跪着!”
风旸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跪着。
“唉,风兄何必与夫子和十四郎置气。”
“别说了!快些走吧。”
夫子背着手踱步到风旸身后,扬起手中戒尺,重重落下:“跪直了!”
风旸闷哼一声,脊梁挺得更直了。
“十四,你随我来。”
楚衍风跟在夫子身后,一路走出了质子府,一路向东,往王宫更深处走去。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已然对目的地有了几分把握,不过仍问到:“夫子,敢问我们这是……”
夫子意味深长:“公子要见你。”
质子府中有很多位公子,可是在乌岐的王都,只有一个人才会被称为公子——乌岐唯一的的继承者,邬丹。
大公子的宫殿之中有一处人工湖,有亭侧湖身而立,湖风阵阵,凉意宜人。
亭中放一矮桌,桌上布置了棋盘,墨翠与和田白玉两色棋子,邬丹垂着眼帘,倚着桌侧软榻,似是已恭候多时。
夫子躬身示意:“殿下。”
楚衍风随机双膝着地,扣首礼拜:“小民楚磬叩见殿下,殿下千岁……”
邬丹一愣,立刻起身将楚衍风扶起:“你我二人同为一国公子,不过是一时之差,何必行此大礼?”
楚衍风抬眸,认真道:“一时之差,就是天差地别。”
邬丹无奈道:“有劳夫子了。楚公子还请落座吧。”
楚衍风顺从地由他领着迈上台阶,坐在他的对面。
邬丹比楚衍风年长五六岁,如今已有十**岁,坐下也显而易见地比楚衍风高出一个头还多。分明身姿挺拔,芝兰玉树,横眉墨染,星目点漆,偏生得双唇饱满,不点而赤,使得一张脸极具冲突感,浓墨重彩,夺人眼目。
“早就听夫子盛赞楚公子年岁虽小,但钟灵毓秀,琴艺精湛,诗画一绝。”
“夫子谬赞。”
邬丹话头一转:“不知楚公子平日里可研究些经略策论?”
楚衍风依旧不卑不亢:“不过略知一二,晓得依葫芦画瓢,从书上抄些话应付课业罢了,着实是不堪什么大用,难为殿下挂心。”
邬丹笑道:“那便不聊这些了。手谈一局何妨?”
“殿下请先执子。”
邬丹并不推让,执起墨色的棋子几乎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
楚衍风随机落子,二人不紧不慢,有来有回地对弈几轮后,楚衍风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紧锁,不由自主地开始用闲着的手绞头发。比起邬丹,他的眸色和发色都更浅,甚至有些偏灰,似是晕染过的水墨。五官虽未完全长开,也足见精致秀润,如今颇似焦头烂额的样子,竟显得有几分……可爱。
邬丹忍俊不禁,抬手落子,漏出一个天大的破绽。
楚衍风一眼扫过去,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非要在死局硬磕。
邬丹眉毛一挑,有意无意地走了几步烂棋。楚衍风没有察觉什么,依旧跟着他的步伐来,也随意走了几步。
邬丹眼底透出笑意,重新认真下起后半局,楚衍风聚精会神地跟着。最终果然不出所料,楚衍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棋差半招而落败。
“楚公子好棋艺。”
“殿下过奖。”
“楚公子可用过晚膳了?”
“早些时候用了些茶点,已足够饱腹。”
“时候也不早了,我差人送公子回去吧。”
楚衍风离开后,邬丹独对残局,思忖良久,直至暮色凉薄。
“邬丹!你干什么呢!姑母让我喊你用晚膳。”
邬丹一扭头,是宣甫。
宣甫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亭阶,趁着微弱的天光与烛火俯身去看棋盘。
针锋对麦芒,形势之焦灼难以言喻,当然前提是忽略那几处天大的漏洞。
沉默片刻,宣甫心情复杂,慎重发问:“你这棋到底是几个人下的?”
邬丹仰天大笑,拂袖而去,徒留宣甫一个人一头雾水。
夜色将浓,芙蕖半含羞,鸥鹭展翼,悠然归巢。
—
楚衍风回到屋内时,溶金的晚霞已然褪色,弯月勾出无边的夜幕。
桌上烛火摇曳,风旸借着几缕光抄书。
楚衍风瞟了一眼:“《大礼·尚德》全篇一千一百八十二字,照夫子的习惯,应当会罚你抄写十遍,你就是抄到明日未时讲课前,也抄不完。”
风旸咬牙切齿,笔杆子都要掐断了:“与你何干?”
楚衍风坐到床边,脱下外褂与衫子,抄起一瓶药油,涂抹在胸口惨遭风旸暴击的地方,搓揉化开淤青。
“不过是奉劝某些人,少自以为是,呵,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怎么,难道要像你一样,邪言谄媚,邀宠延誉?分明也是王室子弟,半分气节也无,任人践踏!令人不齿!”
楚衍风蹙眉:“左右同窗早已歇息,我奉劝你小声些。”
风旸一口闷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知想起了什么,楚衍风嗤笑一声,凑近了些:“如此瞧不上我,怎么今日还乖乖地跪着,像、条、狗?”
“你!”
风旸拍案而起,脸涨的通红。
楚衍风半点也不怕他,拿起桌上的银剪,将烛火剪灭:“这烛灯一直放在这里,怕是你已经忘了,这是夫子赠予我的,你如此有骨气,想必是不屑用的,不过你肯定是可以抄完的,对吗?”
屋内阴影倏然落下。
今夜也没有圆月。
楚衍风难得失策,因为次日是休沐,甚至后面一连几日都是休沐,他也没有再见到风旸。不过他大概是再也不会见到风旸了,因为堇楚王愿意割地三座城池,换他回家,乌岐同意了。
他离开的那一日,邬丹亲自来送,依旧言笑晏晏。
楚衍风片刻也不想在乌岐多呆,却还要虚与委蛇地和邬丹对谈,丁点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下一刻乌岐就会撕毁条约,让他身首异处,无缘返家乡。
城门外,楚衍风最后一次回首。
邬丹笑意盈盈,眸色暗沉。
很久之后楚衍风才意识到,那是怎样一种衡量的眼神——衡量他和三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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