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勇敢的人先恃宠而骄

视线边缘杂乱的斑点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梨花木床的镂空雕花顶,龙凤雕花精细古典,却不是楚地的风格。楚地尚凤不尚龙,床头多爱雕饰写传说中吸食噩梦,寓意安眠的鸾鸟。

床头挂着层次叠叠的青纱,隐隐可见房内的布局,与楚衍风在楚地的宫殿大体有着一致的风格,仔细看来细节却尽是陌生。

他坐起身来,手腕,脚腕处枷锁摩擦造成的青紫与擦伤,膝盖磨破的口子全都经过了妥当的处理,被包扎得十分完美。

龙凤床,青纱帐,他攥紧了身上盖着的薄被,上等的蚕丝被揉得皱皱巴巴,掀开丢在一边。

一个荒谬不羁的想法在脑海里乍现。

怎么可能?

龙凤床,罗纱帐,鸳鸯被里翻红浪,来世还作我美娇娘。

(tip:出自《风俗通录》,讲述的是来自堇楚和乌岐的一对新人,不堪流言蜚语,双双吊死在新婚夜)

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羞耻,楚衍风的耳尖峰飞上一缕薄红。

他扯开纱帐,翻身下床。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公子!”

梳着双环髻的丫鬟推门而入,惊呼:“公子您还是快回床上歇着吧。”

楚衍风不予理会:“灵香,这里是哪里?”

灵香挪开眼神,支支吾吾:“回公子,这里是……梧桐宫。”

楚衍风冷笑一声:“这里是后宫?”

灵香默然低头,好半天才把头点一点。

后宫,真是后宫。

邬丹他……怎么敢!

楚衍风猛的站起来,想要出去,却两眼一黑,脚下一软,几乎要摔倒。灵香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扶住,把人又扶回了床上。

“公子,您好几日未尽水食了,还是好生歇息着吧。”

楚衍风没心情休息,他想死,他比被俘的时候还想死。

————

“人怎么样了?”

“回王上,楚公子已经坐了三天了。”

“三天?他什么也没干?”

“对,一早就起来坐着,一直坐到晚上。除了用膳,几乎一句话都不说。除此之外呢,就是看书,看的可杂了,《楚律》《小礼·楚》《风·楚》《堇楚怪谈》《风俗通录·楚》,不是,你给他房里放那么多堇楚的书干什么?”

宣甫推门而入,顺其自然地抢了李公公的活儿,大摇大摆地在邬丹是书房里找了个软榻,美滋滋地坐下,顺带屏退一众婢女侍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觉得孤有那么蠢吗?你书房里没有《律》《礼》《风》?那你读了个什么书?”

宣甫兀自思索片刻,询问:“王上,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堇楚本就内乱严重,楚大公子,楚二公子和楚三公子几派余党死的死,伤的伤,血脉凋零,于情于理,您都该把楚衍风放回去。可如今……您不仅把他留在王都,还……”

还把人放在后宫里!

不是,您想怎么样啊?您真的要纳男妃啊?

“礼法有定其不可为耶?”

“……并无。”

《礼》最初起源时的朝代都消失了一千三百年了,研原寺勘察古迹时甚至还有消息说在后世留于耳口的那些美人里,有不少大概率是男子,换言之,当时男风鼎盛,不过在史书中为留些颜面隐瞒一二,模糊了性别,刻意误导了后人。

“王上,楚磬那人可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您可要千万想清楚!”

邬丹随手推过分选出来的一堆奏折:“替孤批复。”

宣甫仰天长叹,任命似的拿过朱笔。

“叫李公公传话给他,孤明晚去看看他。”

……

“王上明晚来梧桐宫?”

“千真万确啊公子,公子千万放心,王上必然是厚爱公子的,楚地的百姓还等着您回去呐!”

楚衍风作出温和谦卑的笑:“公公怪罪了,不知王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公公陪着笑:“王上是没有别的话了,不过公子可千万别怪奴才多嘴,这两本书,公子可要好生瞧瞧,伺候的人也安排到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您宫中女史自会安排。另外,汤药可要记着用啊!”

“公公的话,衍风自是要上心的,夜深了,公公慢走。”

楚衍风遣人送李公公一行人立刻,待对方一走远,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灵香关切道:“公子,这送的是些什么?”

楚衍风转而问:“灵香,你好像很喜欢乌岐?”

灵香一惊,当即“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连连:“公子恕罪!灵香没有那个意思!灵香只是觉得……乌岐王向来重视礼法,必然要放公子归楚。只是,公子先前在堇楚的日子,不见得比乌岐好过……”

楚衍风忍俊不禁,冷笑了几声,又好似整个人从一根紧绷的弦彻底松弛了下来。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下去吧,领点伤药。”

窗外,月清清泠泠,无情地见证着。

次日,楚衍风又是枯坐一天,直至夜色蔓延。他听见有脚步声止于房前,下一刻,房门被推开。

“楚公子,好久不见了。”

楚衍风立刻跪下行礼:“奴见过王上。”

邬丹一把扶住了他,没让他真跪下去,随即自己也坐在桌边:“数年不见,楚公子不与孤叙叙旧?”

“王上想要和奴聊些什么?”

“公子这些日子都瞧了些什么书?”

楚衍风偏过头去,红烛的暖光映在他的面容上,是他偏清冷的五官都柔和温情了起来。

“不过是瞧瞧,楚地可曾有过这样的礼法。”

邬丹笑道:“你楚地没有,不见得我乌岐就没有。”

“王上说的是。”

楚衍风垂眸,拿起桌上的银剪,将烛火剪灭。

下一刻,温凉的唇,贴上了邬丹的唇瓣。

邬丹扣住他的腰,把人带到了床上。

外头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芭蕉叶上,又成股,沿着叶脉滑落,重重摔碎在地上。

潮湿,闷热。

楚衍风的脸上寸寸染上潮红,额角溢出薄汗,发丝贴在脸上。

邬丹用拇指揉着他的唇珠,描摹着唇形,又一次吻了上去。

轻咬着,吮吸着,为他浅色的唇点赤。

水声缱绻。

楚衍风唇缝间挤出呜咽。

邬丹将人翻过来,拨开乱发,沿着后颈一路向下。

雨声阵阵,压倒一切,掩盖所有不堪与疯长的肆意,空气里一片潮湿与黏腻。

……

等楚衍风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

他向来睡的浅,可见昨晚确实累狠了。

狼藉的床榻早已被收拾干净,可下身的酸麻,难堪的闷痛,肿胀的双眼却刺痛着他的理智,把一切的不堪放大数倍。他的羞耻心几乎要将他撕碎了。

他把头闷在被衾中,后知后觉,自嘲地放声大笑。

向来端正宽厚,德容无量的乌岐君主做了人生中唯一的荒唐事。

他纳了个男妃,是他亲封的楚侯,自入宫起恩宠不断,至今已有两年多。

朝堂之上并非没有异议,只不过都掀不起什么浪花,左右不过是称一句“风流”罢了。

“今个是什么好日子,王上怎么想起来往奴这里跑。”

楚衍风眼都不抬,自顾自地擦拭着手中的剑鞘——那是尘烬,是他曾经的配剑。本早就该入了乌岐的宝库,去年秋猎时邬丹拿出来作为奖品,结果却是邬丹自己得了第一,就将剑赏给了他。

他推出剑刃,依旧银光锃亮,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照的清清楚楚。他的尘烬一如当年。

他把剑好好地放回剑架上。

邬丹凑上去打量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对着他的佩剑指指点点。

楚衍风无奈:“王上还有事吗?”

“这么讨厌宜嫔?”

楚衍风动作一僵,但很快借着找书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邬丹没有王后,宫内仅有的几名妃子分位都不算多高,除了个深居简出的妃,分位最高又爱出头的就属这位宜嫔了,不过她已有好几日不曾露面了。

“怎么,奴难道要与王上的红颜知己们有些什么才好吗?”

邬丹反倒笑了,调笑打趣着:“有我,你瞧的上她们?”

楚衍风无语地背对他翻了个白眼:“王上确信自。”

邬丹伸手,将半截抽出剑鞘,摆在剑架上的尘烬完完全全地收回剑鞘内,调整剑架,重新摆好。

“既然已经擦干净了,就不要再弄脏了。”

屋内一片死寂。

出乎意料,邬丹竟没打算揪着不放。他推开窗子,外面正对着一片月季花。不过刚刚入春,硕大的花却早已迎风招摇,艳得滴血。

“卿卿,月季花养的不错。”

“前不久填了肥,自然好看。”

春日的雨来的猝不及防,细细绵绵的,将王宫都笼在雨雾中,烟云袅袅的,能酥了人的骨头,软了那一身皮肉。

邬丹一手抚着楚衍风的脸颊,一手揽着他劲瘦的腰,将人按在怀里,轻含楚衍风的唇瓣,动情地吻着。

楚衍风阖着眼,眼睫轻轻地颤抖着,承受着邬丹舌尖的侵入。

“卿卿,睁眼。”

楚衍风的眼睫剧烈地抖着,随后睁开眼睛。一双积墨的眸子水光潋滟,在眼角积起的眼泪受不住地外溢,让长而翘的眼睫挂上露水。他的眼尾渐渐染上嫣红,如同白瓷上铺开的红釉,明艳动人。

邬丹怜惜地吻着他的眼尾,却几乎不耐地分开他的双腿。

春雨的潮湿滋润了土壤,让它肥得流油。

楚衍风双手攀着邬丹的肩背,喘着气儿: “王上……”

邬丹抽身离开,让楚衍风整个人面对面跨坐在自己怀里,抓着他的手,贴在了楚衍风自己的后腰上。

楚衍风感受到自己后腰处那熟悉的凹凸感。

邬丹抓着楚衍风的手,沿着后腰刺下的字符,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分明两人都看不见那字符的样子,却因为过分轻车熟路而完美地复刻着每一笔。

“喜欢吗,卿卿?”

“喜……欢。”

邬丹扶着楚衍风的腰,让他依在自己身上。

楚衍风扶着邬丹的脸,低头看他,眸色暗沉,像是要溺死在他眼中。

————

盛夏,暴雨。

楚衍风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从亥时开始,雨水倾盆而下,留下漫天的雨幕。宫人在前面领着路,灯火明明暗暗。向廊子两侧望,几乎瞧不清楚外面的景象。

宫人一路将他领到了书房门口,向他躬身示意,然后就立在门口。

楚衍风推门而入。屋内灯火葳蕤,邬丹依在软榻上批折子。

“来了?”邬丹抬眼,“不是修了连廊,怎的衣裳还是湿了。”

“雨太大了,湿了外衫总是难免的,况且只是衣襟。”

“湿了就别穿着了。上这儿来。”

楚衍风去了外衫,脱了鞋,踩着毛毯走过去上了榻,整顿衣裳,跪坐在邬丹身边。

“来,替孤掌扇。”

邬丹眼神示意,楚衍风一瞧,那堆折子边上还真有把紫檀洒金宫扇。他拿过宫扇,用力一扇,风掀起,邬丹顿时鬓发乱飞,糊了一脸。

邬丹无奈地理着发丝儿:“这么好玩?”

楚衍风笑而不语,动作轻缓起来,以一个合适的频率替他打扇。

“卿卿想必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雨。”

哗啦啦的雨声隔着数层遮拦,从遥远的窗外依旧听得清晰,告示着众人雨正愈演愈烈。可在烛火笼罩的书房内,它也不过如此。

“不曾。楚地很少下雨。”

“王都盛夏梅雨季才会下暴雨。不过像今日这样的,孤也是数年未曾见过。”

“大雨之后,只怕有灾情。”

“王都排水体系完备,只是粮食收成怕是不好了。无患大涝,徒虞凶年。”

“楚地的粮食作物,王上不曾推广?”

堇楚的土地不过是乌岐的四分之一,人口更是只有五分之一,粮食的种类却极为丰富,也有着耐旱高产的好品种。这也是乌岐攻打堇楚的重要理由,堇楚宁愿交出三座城,也不愿用这些作物种子来交换他们的四公子。

“楚地仓库中的种子有近半已在储存或运输途中损耗了,农部去年才堪堪种出成品,如今只在部分地区试种,尚未普及。倒是楚地这么多年都不曾将作物普及?”

“这些种子大多由贵族掌控,供应王室,但私下也会换个名字在贵族内部出售,为了维持价格,往往严格控制产量,囤积居奇。加之楚地内部派系众多,更加难以管控。”

毕竟粮食产量高就意味着人口增加,继而兵强马壮,也就意味着更加具备造反能力。权势上下作祟,本就难以将作物全面推广,为谋平衡,干脆就维持现状,也省得外忧内患。

邬丹笑道:“卿卿这么忧国忧民,怎么不解决一下?”

楚衍风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邬丹思忖:“楚地可有废弃的古河道?”

“《楚水经集注》较为详细,可作依据。”

“卿卿这么聪明,想必可以全篇记背,文图具细。”

邬丹将笔放在笔架上,仿佛只要楚衍风回答一个“是”,他就要当场拿纸给楚衍风默写。

楚衍风一点也不上套:“奴学浅才疏,恕难从命。”

耳边的雨声渐渐远了,一片安逸之中,楚衍风竟在不知何时酣然入睡。当他醒来的时候,正靠在邬丹的怀里,邬丹左手绕过他的肩,替他打扇,右手单手拿着一册《风俗通录》看得津津有味。

“醒了?”

“嗯。”

楚衍风从他怀里爬起来。身上出了些汗,衣服有些黏,贴在身上。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是热醒的。

“热?孤唤人多送些冰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丑时末,今日休沐,你可以多睡会儿。”

楚衍风将衣上系带解开,敞开了衣襟,头一低又趴回邬丹怀里。

“睡不着。”

“那陪孤说会儿话。”

“说什么。”

“农部送了些楚地特有的花来,那花好看是好看,就是一株只生两朵花苞,又不知什么原因只能开一朵,株株如此。”

“是吗,那花大概是‘无常’。”

楚衍风说着说着,眼皮又渐渐垂下来。

“名字不错,不过孤见那花一朵凋谢枯萎,一朵迎风盛放,甚是惋惜,于是令人好生栽培,若是都能开放,就送一盆到你宫中。”

“好……”

一梦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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