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高三那一年的寒假,很平常的下午,她们五个人在祁妙家里包饺子,肉馅剁得块块分明,面粉撒得到处都是,饺子包得千奇百怪,把厨房和餐桌弄得乱七八遭,盛夏正在往祁妙脸上抹面粉,祁海叔叔从书房出来,叫祁妙进书房一趟,没有怪罪现场的乱象,还温和地冲她们四个人微笑,似乎在说“你们继续玩,我很快就把祁妙还给你们”。
可是,她们等了半个小时,等到的结果却是祁妙亲自告诉她们,她要走了,她要去美国读书,归期未定。
盛夏清楚地记得,当时祁妙的脸上沾着她抹的面粉,随着她说话时肌肉的拉扯,渐渐脱落,掉在桌面上。
没有一个人说话,现场落针可闻,只有一盘胖瘦不齐的饺子,有的还因为技术问题而渐渐散开,像是张开的嘴巴,露出鲜红的舌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璞,她开口,但也语无轮次:“为、为什么呀?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为什么现在要你去美国读书?虽然之前竞赛成绩不理想,不,不,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很好了,你报自主招生或者强基计划,很大可能减分录取,呃,再说了,这半年模拟考试的成绩你也很好,不考竞赛也能考上很好的大学,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把你送出去啊!”
其他人纷纷反应过来,肖楚宁紧随其后:“就是就是!国外高中的课程你能适应吗?你数学是强项,但听说美国高中数学很简单,你去那里岂不是失去了最大的优势?而且听说他们高中就有很多其他课程,你去了还要从头学起。”
盛夏没有说话,她的脑子仿佛被僵尸吃了,失去了思考能力,更无从组织语言,只拿起纸巾去擦祁妙脸上的面粉。
一向稳重的于存真发挥稳定,一阵见血:“是因为江阿姨吗?”
祁妙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睫:“是的,我妈妈和爸爸离婚之后就出国了,一直在美国发展,她,也是吃了很多苦,才在美国站稳脚跟,她说,”祁妙声音艰涩,“她说,她很想我,她知道我想学工科,美国那边的工科发展比国内好很多,我过去那边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
“那阿姨有没有考虑实际情况呢?你能适应吗?你的语言能力足够沟通吗?你半路去读高中能够申请到好的学校吗?”盛夏恢复了思考能力,只觉江阿姨的爱太自私,并没有太多为祁妙考虑的意思在。
“她说我可以留级一年,适应那边的环境,提高沟通能力,丰富履历。”祁妙顿了顿,“如果有必要,两年也可以。”
看大家表情严肃,祁妙扯了扯嘴角:“没那么严重啦,如果高考运气不好,也要读高四、高五呢!”
可是以你的实力,完全可以考上国内很好的学校。大家心知肚明,但是看着本身压力最大的祁妙还在说冷笑话安慰她们,也不再戳穿故作轻松的氛围。
“这件事最主要影响的是你,如果你能够接受的话,我们也都支持你。”于存真笑了笑,“说实话,我们还有点羡慕你呢!毕竟美国那边的学术平台、研究氛围、相关政策等都更为适合做科研。”
“对啊,而且很多的科技公司总部都在美国。”陈璞也帮腔。
“好了,好了,我们煮饺子吧,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们以后也能够经常保持联系啊!”肖楚宁又恢复了元气。
确实,在缓冲一段时间后,大部分人都能接受,毕竟这是一个充满挑战但又收益巨大的选择不是吗?能够在紧张的高中时期拿出半数时间为一个不确定的目标而奋斗的人,更是会充满斗志与好奇地探索新的世界。
可盛夏为何还是感到一种情绪从心口蔓延,到肺,到气管,到喉口,哽着声带,无法顺畅发声;到血管,到四肢,到肌肉,拘着骨头,难以自如活动。她不知道如何定义这股情绪,也许是难过,是遗憾,是未走先至的思念,不管是什么,至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它是真实的,她想弄清它,她想解决它。
吃完肉丸和面皮汤,和祁海叔叔告别之后,祁妙送一行人下楼,盛夏在楼底下把人叫住:“祁妙,我想和你聊聊。”
这在其他三人意料之中,毕竟盛夏和祁妙关系最亲密,在食堂吃饭会互相解决不喜欢的菜,出去集训要睡一个双人间,平时走路也要侃天侃地,旁人插不进一句话。这次听到这样惊天的消息,不好好盘问一番才奇怪。
那她们这次就想错了。
盛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祁妙突然要出国,祁海叔叔才是其中关键,他和祁妙朝夕相处、互相照顾这么多年,祁妙不可能因为江阿姨的思念和专业选择就离开他出国,一定是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原因。
盛夏并不想深究她的家务事,她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对劲,明明自己应该为祁妙感到高兴才是。
盛夏微微仰头,看向祁妙的眼睛,那双平日里风萧水寒,明澈疏朗的眼睛泛起了薄雾,望进去,几乎要迷失。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心口,疑惑地向祁妙寻求帮助:“祁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就像于存真、陈璞和肖楚宁一样,听到你要出国的消息,我会难过,但我更应该为你高兴,因为客观来说,你出国能够获得的平台更好,资源更多,但为什么我会感到难以言喻的难过、遗憾甚至是思念呢?”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当初知道你喜欢女生,有一个女朋友的时候,我是有一点不高兴,但很快那情绪就自我排解了,之后看你每周末放假去找女朋友,回来之后手上被她画满小花,我也只是惊奇,并未感到吃醋,为什么这一次我会有如此强烈又复杂的反应?情绪、感情这种事情,你总是比我懂的,你能帮我分析分析吗?”
盛夏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妙,平滑的眉峰微皱,像是一只好奇的可爱小猫,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毫不留情的自我剖析,恨不得把皮肉都剥离开来。
一直以来,祁妙都觉得盛夏是一个矛盾体。她是迟钝的,幽微难明的、温柔缱绻的、细腻敏感的,她都会下意识地忽视、替代、错认,实在需要解答时,她会向信任、依赖的人求助,会无意识地撒娇,会懒洋洋地嘟囔,可爱极了,让人无法拒绝。她也是锋锐的,执行力强、光明磊落、不拖泥带水,这让她们平时的交流也直白、尖锐、从不矫饰,甚至刻薄,她享受这一过程,每每如此,大脑都像是浸在冰水里一样畅快。
但此时此刻,祁妙头皮发麻。
因为她也不知道。
在科学层面,她不知道影响性取向的最重要因素是什么,不明白为什么在地球几乎被异性恋占据的大环境下会出现同性恋甚至双性恋;在情感层面,她也并不清楚好感、喜欢、爱的标准,不知道喜欢、快感、**的逻辑关系。
毕竟,当初被初中同学告白,她也是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也就和女朋友牵牵手、说说话,让她在手上画小花,快乐吗?有点开心;因为什么而快乐呢?不知道,不知道因为是朋友还是女朋友;有**吗?似乎没有,但不知道是因为纯情还是因为没有爱情……
最后,这样稀里糊涂的爱情还没坚持半年就宣告终结,不久后还听说前女友找了男朋友……
祁妙觉得这段感情太过丢脸,而且对她并无影响,也就没有说出来打扰大家打竞赛。唯一知道这段感情的盛夏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分手——高中生本就没有多少假期,谈恋爱和不谈恋爱都一样学习……
真诚是做人的第一大美德,祁妙决定坦白——
”盛夏,首先,我一年半以前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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