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序蹲下来,轻轻拍拍小孩儿的背,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该上手直接给人揽怀里还是先礼貌的问几句。
“你还好吗?”灵序放轻了声音问道。
小孩儿一动不动的没反应,灵序又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又继续温声劝道:“别怕,我并非坏人,让我先看看你的伤……”话没说完,亓官灵序突然意识到这孩子头发潮的黏成了块状,他定睛一瞧,这哪是潮的,这分明是头上的伤往外流血流的太多把头发糊到了一处。
灵序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的弦也跟着绷紧了,他不再多言,揽起那小孩就往外边跑。
现在看来,这孩子不是没反应,是伤的太重昏迷了。
亓官灵序才来霜城没几天,出了这条街就不知道东南西北是何地方,他不知道医馆在哪边,只能拉着路人挨个儿问,有的路人一看他抱着个伤的一脸青紫的孩子不说,还沾了半身血,都摇着头敷衍了过去。
血越流越多,亓官灵序心急如焚,修道之人所用的灵药并不能直接用在未洗筋伐髓,引气入体的凡子身上,他一锦囊的灵药仙草再珍贵也派不上用场。
他跑到之前给他送水的那个男子摊子上,那男子正端着碗吃饭,一见是昨晚那公子抱着一个带血的孩子踉跄着跑进来,他并无怠慢责怪,反倒把碗放下,迅速迎上来询问事情缘由。
灵序并没有放下怀里的孩子,只急急问道:“请问你们这里的医馆在哪里?”
“长乐街西头第二家,我带你们去,走。”那男子并不拖沓,说着就要去拉车。
“不用,谢谢谢谢。”灵序感激的点了点头,这孩子头上的血止不住了似的,很快就把灵序的衣领给染透了。
灵序顾不得什么不能在凡人面前施法的法规,他意念一动,长风剑应召浮现,甩出一道虹光,直接带着这孩子御剑飞去。
男子怔了一下,又迅速反应过来,觉得不妥,弋家这小子他是知道的,虽然三天两头带点儿伤,但还是头一次见伤的这么重。何况这公子,不是,这仙君这么急切……
“阿娜,出来帮阿爹看下摊子,阿爹出去一趟。”对着屋内喊完,没等阿娜那小丫头出来他就推车往长乐街赶去。
阿娜出来一看,阿爹早已跑没影了,地上滩着三四滴红艳的血,吓了她一大跳。
亓官灵序御剑往西飞着,行至一半,他瞬间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长乐街在哪。
……
他没等剑停稳就跳下去,没想到这檐下突然走出来一个搬货的伙计,为了避开那伙计,灵序只得忘一旁的墙上撞去,他幸运的崴了左脚,并吓了街边的小贩一大跳。
“请问长乐街在哪?”他站还尚且没站稳,就急切地拉着那小贩的手腕问道。
“在在在在那边。”小贩抬手遥遥指了一个方位。
灵序抬脚就跑,谁料刚第一脚刚迈出去就直接扑跪在地上,脚腕上的痛劲儿上头,他差点叫出声来。那疼劲儿直往骨头里钻,灵序冷汗“嗖”的一下冒了出来。
“唉你……”小贩赶紧腾出手扶起灵序。
“谢谢。”灵序定了定心神,不敢再耽误时间,当即又召出长风往目的地奔去。小贩和路人当场傻掉,这可是……可是仙君呐。
霜城虽繁华,无数修道者慕名而来,可这般出尘恣意,身如窕羽的仙君……
他们突然就明白了天上月与水中月的区别。
灵序其实站不太稳,他小心地晃了下怀里的孩子,半天没见着反应,他缓声道:“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不要睡,坚持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医馆的门虚掩着,灵序象征性的敲了几下门就踏了进去,正午的太阳晃的人都无精打采的,老郎中正伏在前案悠哉哉的打着盹,被凭空出现的灵序一句“先生救命!”差点给吓失了魂。
任谁被扰了美梦都会有个脾气的,但当老先生看清这两个血人时立刻就清醒了,他丝毫不拖泥带水,把孩子抱过来便疾步往后堂走去。
这边灵序手一空,人仿佛也跟没了主心骨一样,薄薄的身形晃了几晃,砰——终是一头砸在了地板上。
老郎中手脚很快,暂且安置好孩子后,转身出来拿针包和药粉,听见巨响后并未过来,只用眼神询问示意了一下。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先生,知道轻重缓急。
灵序扶住桌子站起身,摇摇头催促道:“先生,您先治那孩子,头上的伤需得尽快止血。我没事。”
这小孩儿大部分的伤口都是内伤和淤青,长年累月攒下来的伤疤和消不下去的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致命伤在顶骨处,像是用什么生砍开了一道口子出来一样,骨头裂口虽浅,但几乎横跨了整个头顶。
灵序运气压□□内的不适,扶着墙,用没伤到的那条腿蹦过来,杵在旁边看着老先生缝伤口。
只一眼就让人心惊,这是有多狠的心,砍了那么大一道口子。
这还是个孩子……这种伤,就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他心里烦躁更甚,但面上并未显露太多。他这些年没入过世,原以为人间如同话本上所说的海晏河清,承平盛世……
岂料,如恒日之辉耀也不能普照尘世,阳光未及之处,会有潮湿青苔,这世间粉饰太平的表象之下,也有不可平之山海。
灵序看着这孩子即使昏迷着也依旧痛苦不堪的面容,突然觉得胸口有一口气透不过来。
他自认并非善人,这一刻竟也会为这未曾谋面的孩子生出怜爱之心。
恰巧这时先前那送水的男子也赶来了,灵序随他到外屋去坐,唯恐发出动静打扰先生施针。
“你没事吧,你怎么也……”男子眼尖的瞧见了灵序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仔细一瞧,这可不就是崴了脚吗。灵序勉强笑了笑,再一次诚恳地道了谢。
他拉着袖子擦额头和鼻尖的虚汗,一抬手却看见自己满袖的红痕。不用说,此刻自己定然狼狈至极,不过他并不在乎,非是没有洁癖,而是心烦意乱,自有更在乎的事想问询。
灵序冲那人颔首,眉目柔和下来,又恢复了平时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规规矩矩的拱手行了个人间的见面礼:“方才匆忙,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那男子摆摆手,倒是个不拘小节的:“仙君莫要客气,唤我王二即可。”
脚上的伤极痛,他躲在袖子下的手紧了又紧,连指节都攥的生疼。
他需要一点代价来铭记这件事,譬如骨脊疼痛,譬如红崖血雾。
但目前,亓官灵序只想要保持清醒,以免怒气上头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灵序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王大哥,你能与我讲讲这孩子的事吗。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又不是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什么要遭这种罪。”
王二叹了一口气,沉重道:“弋家这小子说来也是命苦,他亲娘陈心早些年也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风姿绰约举止娉婷,多少商贾高门求娶不及,与这弋家大公子的相许倒也算是半段佳话。这弋家当年也是豪门世家,何等风光啊,红绸满街,高灯长明。若是嫁个好夫婿也就罢了,可怜陈夫人偏偏在怀了这小子之后发现他丈夫喜欢的原是她亲妹子,这可不得了了,日日闹的鸡飞狗跳,四周街坊不得安息。弋大公子和她妹子也是个脸皮厚的,被发现后反而坦然了,干脆直接住进了府中,两人天天在陈心面前晃悠,好不耀武扬威。陈心一个人如何抵得住这深宅大院的压迫,她崩溃至极,言行举止也日渐癫狂起来,某天卖豆腐的许娘子挑着扁担从弋府后门路过,竟瞧见陈心被她亲妹子拿着鞭子按在地上打的奄奄一息……后来生完这小子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跑了……这陈二娘高高兴兴的当了这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把这小子随意丢给了厨房的伙计养。”
王二顿了一下,觑了一眼灵序的脸色,对方面色沉沉,似是在压抑着即将喷薄欲出的郁气。灵序摆手示意王二继续说下去,他深呼吸几次,心思转的飞快,陈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精神衰弱至极,怎么会有悄无声息离开的能力。
……怕是,早就在这腌臜夫妇的手下丧了命了。
“若是弋家能够一直风光无限也就罢了,可惜前几年突然家道中落,连祖宅也给当了,更别提家中仆佣了,如今更是流落在市井之中,成了人们的笑柄。你也看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哎,一言难尽。弋家那大公子现如今也是缠绵病榻,站都站不起来了,就剩陈二娘一个能主事的。前年陈二娘生了一男一女,更是走不开摊。弋宣这孩子争气,家里什么活儿都是他干的,小小年纪,就得养活伺候一家子。”说到这里,王二抬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瞧,这么大点儿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了,多懂事儿一个孩子。偏偏陈二娘自己也不出去干活,就指望着吃之前剩的那一点儿老本。她自己每天怨声载道,心里的郁气撒不出去,看弋宣越看越不顺眼,觉得就是这孩子让他们家门败落的,动不动就打这孩子,怨气怒火都发这孩子身上了。街坊邻居看不过去,去劝还被打骂出来,疯子不讲理,我们再是于心不忍也没办法了。”
灵序颔首,回忆方才那女人把弋宣扔出来时骂出的话,慢条斯理的问道:“我听见那陈二娘说要饿死这孩子?”
王二一听便明了了:“怕是老本儿快要吃光了,就想着少一张嘴能再多熬一段时日罢。”
亓官灵序心疼这孩子。
……
日落西山,盛夏的暑气消退,凉风此刻倒大方了起来,全然不复午时的吝啬,扑在脸上倒也不怕人。灵序瞧着天色将晚,怕小姑娘一个人看摊子不安全,便催促道:“王大哥,不如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小姑娘一个人看摊子我还挺不放心的。谢谢王大哥。”
王二摆摆手,说道没什么,推着板车踩着余晖回家去了。
夕阳还在,太阳仅剩的余威仍在,屋里屋外一明一暗,好像这世上的好坏之分。好人有,坏人也有,不过都是各自参半罢了。
灵序出了一会儿神,听见里头传来东西在托盘上磕碰的声音,突然想起出来时师姐给过自己的药,瓶瓶罐罐,塞了他大半包袱。
他看见老郎中出来,立刻站起身去迎,可还没等站起来,老郎中就把他又按坐在椅子上。
“坐下,我看看你的脚腕。”老郎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
“先生辛苦了。那孩子怎么样?”灵序连忙道谢。
老郎中翻了翻灵序的脚腕,虽然肿但并不严重,随口问了一句:“你跟那孩子什么关系啊?”“我啊!!嘶……”灵序正准备说,那先生却猛地一下,把他骨头正过来了。
……
“……谢谢先生。”
“等会儿给你冰敷一下,别乱动,年轻人都冒冒失失的,不像话。这几天你别走太多路,在家歇着吧。”
“好的,我先进去看看那孩子。”灵序说着撑着桌角又想站起来,被老先生一巴掌又给拍坐下去:“给我坐着吧你,他好得很,晚点儿看又不会少块肉。”说完又拎过来一个板凳把灵序的腿给架上边儿了。
“……好的。谢谢先生。”灵序无奈一笑。
唉。
若是想带这孩子走,他要许出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打动这孩子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