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在药堂叮叮当当地捣鼓了一阵,拎出来一袋碎冰,他三下五除二把灵序的鞋袜扒了,又从一旁拽来个高凳,不由分说的把灵序的腿捆在了上面,然后,那袋碎冰就在灵序肿的骇人的脚腕上安了家。
“……”
“……先生。”
老先生闻声看去,就看见亓官灵序坐姿端正,模样极为乖顺的……眼巴巴的望着他。灵序又眨巴眨巴眼睛,笑容更真挚了一些,少年的眸眼最是清澈如浅溪,那细碎的光芒如同盛大星图般埋藏在幽深瞳孔下,不经意间,便是惊鸿。
灵序见老先生仍是无动于衷,一咬牙,硬是又微微睁大了眼睛,满眼写着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吧我想看看那孩子。
先生无语片刻,满脑子都只有离谱二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净整些幺蛾子,好歹一个清风雅致的仙君,怎么就学会姑娘家家那一套撒娇的法子了!
老先生很严肃的说:“你再瞪你也不能动,给我安生敷着!”
“……不是我真没事,我有修为,先生!先生——”话音未落,先生便加紧了步子走进了内堂,权当亓官灵序是根会说话的木头。
亓官灵序这才消停了一会儿,思绪左飘右移的,突然就想起来还没付药钱,就扒着椅子扶手勾着头向柜台里边捣药的老先生问:“先生,药钱是多少啊?”
老先生头也不抬的把药捣的咣咣响,并不直言,反倒问灵序:“你说呢?”
灵序沉默一瞬,然而这一瞬并不足以让他的思路柳暗花明,他决定遵从本心。
“啊?”
老先生呵呵笑了两声,悠闲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这里比东头的那家医馆生意少的多吗?”
灵序摇摇头,想起先生在那边看不见,便朗声道:“不知道。”
亓官灵晗说过,不懂就说,不懂就问,灵序觉得,自己还是把兄长的教导学以致用了的。
老先生把捣好的药粉倒进纸包里,一摞摞捆扎好,然后眼神飘向亓官灵序,幽幽道:“因为贵。”
亓官灵序沉默了。
“但是治。”先生接着说。
“先生不妨把价格明说了吧。”
“五十两黄金。”
亓官灵序的沉默震耳欲聋。
我不说话是我生性就不爱说话。
老先生反倒乐了起来,笑道:“哈哈哈,逗你的,你还信了,我又不是什么奸商。”
“给你算便宜点儿,四十九两好了!”
……
亓官灵序心里有些愤懑,他不平这孩子的遭遇,却又无能为力。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想带弋宣回霄云门。
他想收弋宣当徒弟。
他不想让这孩子再受苦了。
当时弋宣满头的血,烈日当空下,他硬是紧张出了一身冷汗。灵序不能理解,一个豆丁大的小孩子,怎么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不过还是要尊重这孩子的意愿,如果他不愿意,那就……那就怎样?给他一些钱让他自己过好一点的日子吗,他还那么小。还是给陈二娘一笔钱,能够养活他们一家人,生活充裕,不至于再打骂这孩子?
不可能的,有些人骨子里就带着劣性,他非是佛子,引不出恶念,亦无法劝人从善。
芸芸众生,模样千变,他执剑独行,日当空,月当空,那便做一次冷面的判官罢。
不行啊啊啊啊啊,亓官灵序在心里咆哮着,他想收徒的心思压根按耐不住,说不清是怜悯还是纯粹想寻个伴儿。
如果是自己的徒弟,自己一定好生待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每天开开心心的,他想读书就读书,想习武就习武,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孩子的眼睛水灵灵的,眸子那么亮,睫毛那么长,一望过来就能叫人心软,也不知道以后长大了,要住进多少姑娘。
……
他越想越坐不住,短短半柱香时间他好似度过了几个春秋一般,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灵序一会儿哼唧几句,一会儿又努力探着头去瞅老先生,老先生直觉后背仿佛被盯穿了两个洞。
“行了行了,别晃悠了,过去吧。我那椅子糟了什么孽,差点给我晃散架。”先生看着亓官灵序那副如坐针毡的急切模样,开始今天第十六次怀疑人生。
灵序小心翼翼的靠近弋宣,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认真的用眼睛临摹这孩子的模样。弋宣还没醒,头上缠着厚重的粗纱布,脸上被细纱裹着药,身上亦是,粗略看下来,竟是没一处安好的地方。
气结。复活。破防。此时此刻,亓官灵序只想犯杀孽。
这孩子大概**岁?皮肤挺白,锁骨上有两个点儿,胎记么,这么标准?
灵序凑近一看。
……这绝对是香头儿烫的。
长风嗡地一声现形,赤红的灵力缠绕在剑身上,宛如流淌的血线。它在躁动,为这些愤懑。
你同意吧你同意吧你同意吧。灵序在心里祈祷着,他迫切的想要带弋宣走,分明是彼此第一次见面,可他偏生就是。
就是想一意孤行。仿佛一见到这人,骨子里那点儿执念就全被勾出来了。
太瘦了,这锁骨显的,这手腕细的。
还好自己会做饭。
……
黄昏时,灵序才从沉重的梦里抽出身来,身旁的弋宣还没醒。灵序心里一紧,自己都一觉醒来了,这怎么还没醒?老先生过来诊脉,示意灵序无虞,这孩子缺觉,且让他再安眠一会儿。晚些时候若还是不醒,施针即可。
灵序靠着门框看着忙的马不停蹄分药的老先生,转身扶着墙蹦出了医馆。
他去给这俩人买饭。
明天是乞巧节,晚上的时候应该会很热闹。到时候带弋宣出来逛街会,他喜欢什么,自己就给他买什么。
灵序正溜达着,突然看见了一对正在饰品摊前挑首饰的恋人,这,这不是昨天晚上排在自己前面算命的姑娘吗?竟真觅得良人?!
祝福。
“先生!我买完饭了,您也出来吃吧。”灵序把桌子收拾干净,围着摆了三个凳子,老先生也没客气,拿了三人的碗筷就出来了,灵序便把饭依次盛了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先生瞧灵序只盛了两碗,讶道。“我不饿。我想着这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得补补,就买了清淡一些的粥和菜,不知先生吃不吃的惯。”灵序认真的说道。
浅月悬上梢头的时候,弋宣才渐渐恢复意识,灵序守在旁边,寸步未离。
弋宣恍惚间,还觉得自己仍是处在梦里,太美好了,以至于面前这人将他温柔的揽在怀里喂水时,他都觉得是虚幻遥远的。
“你睡好久了,少喝点水吧。”灵序见这孩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心里觉得好笑,便将手里的杯子又往弋宣嘴边送了送,温声哄道。
弋宣又愣了好大一会儿神,才就着灵序的手慢慢喝了口水。
小心翼翼的。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他救了我。
这个懵懂的念头一旦想通,瞬间就让他低迷的心境柳暗花明起来。
他雀跃着。
他试图弯起受伤的唇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可惜,最终仍是以失败告终。
灵序看的分明,勾起弋宣的手指晃了晃,安抚道:“疼的话可以不用笑的。”
“走,咱们去吃饭。”
弋宣被灵序牵着手往外屋走,弋宣的眼睛仿佛粘在灵序身上一般,连门槛也不知道看,亓官灵序乐了,一把将人抱起,就这么抱了出去。
芙蓉楼的说书先生讲的远山青黛,我看见了。
明月悬泉,我也感受到了。
弋宣满心满眼都被灵序填满了,自第一眼望去,便刻进了心头。
他好漂亮。弋宣心想。
亓官灵序也在想,这孩子好乖。
到了桌子上一看,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盛了一碗饭放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两碗饭菜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因着怕凉,还特地用笼罩给盖了起来。
弋宣应当是饿狠了,灵序递给他一个烧饼,一个夹菜的空档,再一看,烧饼就没了大半。
“……”弋宣感受到灵序的目光,顿时停下动作,他怯生生的抬头望过去,只见那人带笑的眼睛。
月牙一般,很清澈,里面没有责怪,也没有恨意。
灵序默不作声把菜全推过去,换了双没用过的净筷子,给弋宣碗里又夹了好多菜,直把那碗粥盖的严严实实,摞成一个小圆包。
天色渐深,那滴浓重的墨终于晕染开来,遍布霞天。
暖黄橙红的是灯笼,五彩斑斓的是花灯,飘扬的彩带高高挂起,明日的欢喜在今夜预演。
“等下要不要去逛街?我出去买饭时见好多摊子都提前摆出来了,好多小玩意儿还挺有趣的,看看有你喜欢的吗。”
老先生在柜台后把算盘打的啪啪响,许是近些日子生意不错,他嘴角上扬,心情很是不错。
弋宣怕灵序等久了不耐烦,便卯足了劲把饭往嘴里塞,这样的吃相很难看,他知道,可。
他好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像样的饭菜,就在昨天还因为夹着沙土的汤太难咽下,他吃慢了一点,就换来一顿打骂。
他不敢慢。
“弋宣。”
弋宣闻声停下了动作,说是停,其实根本就是动也不敢动,他抿唇,紧张的等待下一句裁决。
“不急,慢点儿吃,我等你。”灵序叹道,这孩子乖巧的实在是过分了点。
账目算完,老先生这才得了闲,他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着实有趣的紧,便闲聊道:“这孩子受大罪了,人一扬手,下意识就躲。这孩子呐,怕人啊。”
亓官灵序笑了起来,却并未直接开口出声,他动了动指尖,一道传音便传到了老先生的耳中,未叫弋宣听见。
“先生,莫提伤心事,这孩子敏感,我怕他心里难过。”
老先生笑意更深,脸上的皱纹更深,平添几分肃重:“你与弋家这孩子是什么关系?”
“萍水相逢。”
“你这次能救他一次,那以后呢。”
“我会带他走。”
老先生得到满意的答复,心情甚好,含笑进了里屋。
亓官灵序喊道:“等会儿先生可要同去?”
“老了,熬不住喽,你们年轻人自个儿去耍吧。”
灵序也没强求,老先生年岁已高,待会儿还是早些走吧。
像亓官灵序这种修为深厚的修士自无需饮食,修道之人断凡欲,斩尘念,在一方洞天里悟道或闭关个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口腹之欲不过过眼云烟。
可这孩子吃的好香。
灵序适才还在思考要不要也吃点,下一秒就见弋宣把那盘荤菜往自己这边推。一桌子的菜,弋宣自己一筷子没动,只敢吃灵序给他夹到碗里的。
“……”
“……也吃。”弋宣眨眨眼睛,鼓起勇气艰难说道。
灵序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他眉眼弯弯,连月亮都能照的见他心底的喜悦。
等这孩子吃完后,灵序收了碗筷,拿到外水池边,刚把袖子往上提了提,就瞧见弋宣急急的走过来,挡住了那堆碗筷,示意让他来洗。
“你手上有伤不能沾水。”灵序蹲下身哄道。
弋宣缠着绷带,只小幅度地摇头,执拗的不让分毫。
亓官灵序觉得这孩子简直懂事的过分,但这份懂事却是在打骂凌辱里培养出来的。他伸手一揽,便将这身板单薄的过分的孩子搂到怀里,他抬手甩了一道清净决出去,一瞬间的事,那堆碗筷瞬间便变得洁净如新。
弋宣生得本就大的眼睛,顿时睁得更大,水汪汪的,里面亮晃晃的盛着毫不掩饰的仰慕。
亓官灵序在想什么。
他想原地蹦到楼顶。
他乐的想上蹿下跳。
他甚至想现在就夹着这孩子直接飞回府里,好生疼着养着。
灵序虚虚的牵着弋宣的手,因着怕扯动手臂上的伤,他轻的几乎并不敢用力。他礼数周全的向先生道谢,老先生停下手中的活,乐呵呵的听了半晌,忽的一拍大腿,神情严肃的走到了药柜旁。
……
然后拎过来一摞纸包和一罐药膏。
就像年节时长辈发放压岁钱一样,他一人一样的分好:“药汤你的。一日三次,三副一疗程,五疗程包好。”“药膏你的。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涂到淤痕化开即可。”
“……”亓官灵序一脸生无可恋:“我没病为什么还要喝这药汤?”
老先生四十五度角仰望梁顶,故作高深。
“我没病为什么还要喝这药汤?”
“我没病为什么还要喝这药汤??”
弋宣抬头眨巴眨巴眼睛,跟着看向老先生。
“我没病为什么还要喝这药汤???”
老先生:“……”
在亓官灵序一声比一声的疑惑中,老先生终于忍无可忍,骂骂咧咧的把他们推出门外,咣当一声,落了锁。
“我挣点钱容易吗?我挣点钱容易吗??我挣点钱容易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多话给你你就收着又不要你钱你一个劲问问问问什么问我还能害你不成我难道要说你体内寒气重我给你调调吗你一个修道的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
亓官灵序无语哽咽:“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寒气是我的灵力。”
“先生!”灵序扬声道,“此番好意在此谢过,诊金我已垫在算盘下,您早些歇息罢!”
……
“那咱们走?”灵序俯身望着弋宣的眼睛,笑意盈盈,眼波流转。
弋宣再度望进那片湖泊,唯一不同的是,湖泊的边缘很模糊,模糊到可以将之前所有所有的不幸全部消减。
住在这片旧街的人大多年数已高,早早便熄了灯歇息下。漆黑的泼墨里,只有尽头的医馆还悬着一盏灯笼,为路过的行人点起微渺希冀。
路的尽头有盛宵灯明,那里暖色一片,他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无光巷道。
自此,缘线陡生,此后数年的无由执念就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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