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乞巧前夜,可这街上繁华热闹的程度丝毫不输于年节了。
亓官灵序早些年闭关苦修时,灵晗常给他寄来一些人间各地的纪书,其中便有一封来自霜城。
上言,边境远嚣喧,山涧流水鱼可戏,战火连天时,晏侯兵至定民心,统筹收疆域,海晏升平此彼伏。由此,霜城便成了西境的中心城,五方繁华之首,歌舞升平时,再不见当年西境河湍风凉。
亓官灵序偏头往左边望去,那里舞台高垒,身姿曼妙的舞姬身着金鲤彩衣,衣袂翩跹,灯光毫不吝啬的打在这金台上,铸就此刻最明艳华贵的短季牡丹。
一曲舞罢,洋洋洒洒的金叶子飘了下来,当真是奢靡至极。
灯影。
灵序忽而想到这些,一掷千金是灯光,食不果腹是灯影。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安乐清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
衣角忽然被拉了一下,灵序回过神,见弋宣仰着头紧张的看着自己,忙弯腰去问:“怎么了?是不是太吵了头疼?”
弋宣却低下头,手攥着衣角攥了半天,把本就皱巴巴的衣服捏的更皱,这才下定决心开口,“我想去……那里。”
灵序顺着弋宣指着的方向看去,舞台下方许多人正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金叶子,他们推搡着,甚至匍匐着。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这便是贵人们不可多得的“善举”,只需一枚金叶子,他们一家人便可过上好些天快活日子。
“你身上有伤,那里人多,我怕别人误伤你。”亓官灵序笑起来,丝毫没有嘲讽的意思,他把方才街边顺手买来的小花灯笼塞进弋宣怀里,又召出化成银镯的长风戴在弋宣细瘦的手腕上,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起身一路小跑的往舞台那边赶去。
他说,我去替你拿,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要是时间长了觉得无聊了,想四处走走也行,不管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戴着这个镯子,可以保平安,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平安锁,回头我也给你补一个。
弋宣看着灵序的背影,下意识想跟上去却又想起方才的叮嘱,还是决定站在原地乖乖的等着。只是这眼泪总也不争气,明明以前挨多重的打都能忍得住的,怎么偏偏现在就擦也擦不及。脸上的纱布很快就被浸湿,蛰的伤口又痛痒起来,他只抱着那杆灯笼静静的站在那里,数不清的灯圈迷蒙,他瞪着眼睛努力分辨那个没入人潮的清冷背影。
此后好多年,他常梦到这个场景。他想追上去,并肩而行好,跟随其后也好,他只想只影成双,杯盏成对。
“……”亓官灵序有些生无可恋,他很纳闷,自己刚刚不是在中间吗,怎么这些人挤着挤着就把自己挤出圈外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两枚金叶子和手背上清晰的鞋印,不禁老泪纵横。正默默感叹着,身后突然被推了一把,没等他站稳脚跟,手上就猛地一空,这来之不易的两枚金叶子也被人抢走了。
……
冷静,你是一个心怀宽广的人。
稳住,你是一个心怀宽广的人。
不,我不是。
但。
不过一个术法便能将这两枚金叶子寻回的事,亓官灵序不想大动干戈,弋宣还在街那边等着他。
最终,他绕了一段路,在储物袋里扒拉了半天,用兄长给的一颗海脉灵珠换了整整一麻袋金叶子,直到离开时,典当铺的老板还在热情的追问:“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装一麻袋?”
……
弋宣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两倍的麻袋,陷入了沉思。
亓官灵序乐不可支,他弯腰把弋宣抱起来,像栽萝卜一样,把人栽进了金叶子堆里,笑道:“怎么样,厉害吧。”
弋宣却不做声,只笑着看着亓官灵序,半晌,掉下一串断线珍珠般的泪。
他很高兴,于是泪水夺眶而出。
亓官灵序却慌了神,赶忙把人抱出来,边擦眼泪边哄着。
“是不是我刚刚碰到你伤口了?”亓官灵序愧疚道,他抿紧唇,认真的给弋宣擦着流不完的泪珠。
亓官灵序轻轻摇了摇弋宣的手,等弋宣抬头时,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他头一次与这般小的孩子相处,遇见这种情况着实无措。
弋宣毕竟年纪小,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拉着灵序的衣领晃了晃,等灵序看向他时,他却又低下了头,避开了那霜寒冷玉般的清冽眼神。
“对不起……我是因为太开心了……”
弋宣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瞬间福至心灵的灵序再次抱起,再次被栽萝卜似的戳进了金叶子堆里。
……
亓官灵序笑的一脸灿烂:“你开心就好。”
……
路上多是佳人成双,若情感能汇聚成实形,那此刻怕是缘仙来了也难理的清了。
亓官灵序在心里一阵乐,暗戳戳的想,现在我也是两个人了。
弋宣安静的坐在麻袋里,任由灵序牵着麻袋走。许是仙法?弋宣戳了戳套着麻袋边边的束带,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大概明白为什么一根细带子可以把自己连同一整个麻袋拖离地面飘着走了。
亓官灵序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脚,弋宣见他停了下来,便悄悄探头往灵序看的地方看去。
“……”
路对面一位牵着狗正在悠闲散步的书生也望了过来。
相顾无言。
许是为了打破沉默,那书生模样的人率先开口道:“真巧,你也遛狗啊。”
“……”
“公子,你这狗套着……”
没等他说完,亓官灵序弯腰从麻袋里把弋宣抱了出来,心念一动,麻袋便化作一个鼓囊囊的荷包,被那根细带稳稳的系在了弋宣腰间。
“……”
“……”
相顾无言。
“是在下冒昧了。”
亓官灵序风轻云淡的点了点头,勾着弋宣的小手飞速走远。
走了好远,灵序才犹豫道,“方才的事,抱歉,我没有将你当做那个的意思。”
“你若是心里不舒服……”
灵序支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乐了半天,这才转身对着弋宣真诚道:“你若是心里不舒服,要不然我坐麻袋里你牵着我走?”
弋宣:“……”
“继续追!”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怒喝,仿佛一触即发般,话音刚落,动静忽然大了起来,美满的表象被踏裂,数不清的脚步奔袭声裹挟着利气如海推潮般涌了过来。
灵序循声望去,却只看得到一片虚影在房檐上急掠而过,快到看不到清实形,但只凭那声势浩大的动作便可得知人数不少。
追个人跟追杀一样。
亓官灵序勾着弋宣的手正准备继续走,一低头却看见弋宣半蜷着身体,另一只手捂着耳朵,疼的脸色苍白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灵序心里咯噔一声,赶忙蹲下去看他的伤势,刚拿开捂着耳朵的手,弋宣整个人突然就开始抖起来,耳道里涌出大股的血液,绕在耳边的纱布瞬间被殷湿,鲜红惹眼。
灵序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揽过弋宣,双手聚起两团灵力覆在弋宣耳朵上,将声音短暂隔绝开来。长风剑光一闪,登时立在了两人身边,灵气划地为沼,即刻将那些铮鸣锐利的声响气息割除在外,好半天,弋宣才安静了下来,只是头依然昏沉着,站也站不太稳。
弋宣伤势太重,外伤易见内伤难知,老先生虽治得了外伤,可这么多年沉疴累加的内伤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调理回来的。他的头伤的极重,本就应当静养,可这些修士罔顾条规公然在尘世滥用灵力,散出来的灵波岂是这些普通人能承受的。
更何况弋宣还这么小。
喧哗。
聒噪。
灵序心里的火气骤然腾起,将长风留在原地护着弋宣,皱眉转身就朝方才那些人跑去的地方追去。
“等我。”
刚跑没两步,他又觉得不妥,长风自是能护弋宣周全,可自己不在……
身边一股风呼的刮过,仿佛生了灵智般急匆匆的往弋宣的方向赶去。
身后轰然的奔袭声也去而复返,竟是又折了回来。
太快了!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此刻却仿佛变成了深渊与沟壑,饶是亓官灵序再快,也没来得及拉住弋宣。
那股风直奔长风剑而去,一进入长风的灵力范围内,匿迹术瞬时散去,黑袍蒙面的人显出形来,脚步不停,一副逃命的架势。
弋宣被脚步声惊到,艰难的抬起头想看看是什么情况,还没待他抬起头,便觉仿佛撞上了一堵硬墙一样,直接被撞飞在地上,头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白日里刚被缝好的伤口生生被震裂,他疼得喊也没力气喊,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那人没注意到下方竟还有个孩子,见那孩子倒在地上不动了之后,脚下踟蹰几步,刚想伸手去抱弋宣,下一刻便看见身后拿着各种法器准备逮他的人赶了上来,他心里一惊,赶忙转身继续跑。
可下一秒,整个人就一阵威压当头砸下,他腿一软,动作不由得慢了几分,然后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被拦腰一踹,直直被踹到巷口尽头的隔墙上,才止住了这道抛物线,如断线风筝般砸落在地上。
好半天没一点动静,约莫是死了。
身后赶来的影卫止住了脚步,看见这场景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急急迎过去喊道:“少主!”
亓官灵序把弋宣半扶起来,温声叫着弋宣的名字,手下不停的为弋宣输着灵力,可弋宣并未入道,哪怕灵序源源不断的为他输送灵力,除了安抚脆弱的筋脉并无其他作用。
弋宣闭着眼睛,眉头却微微皱着,显然在昏迷中也不得安宁。
长风瑟瑟发抖的悬在一旁,一副唯恐灵序拿它是问的样子。它是灵器,可那人赶来时并无丝毫恶意,也并没有使用术法主动攻击……
……大概它还是有错的。
亓官灵序沉着脸,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弋宣的情况,过了好一会儿,弋宣仍是没有转醒的预兆,气息愈弱,他心下一横,并指聚起一道灵光,一个弹指将这道灵光弹入弋宣的识海。
他以自身寿数为引,将弋宣飘摇的魂火捞回了人间。
半晌,弋宣才终于有了转醒的征兆。他眼睛还无法聚焦,茫然的望着面前的模糊人影,下意识用口型说了句话。
“什么?”弋宣的动作太小,灵序没能分辨清楚,他偏头凑近了些,问道。
“……对不起。”
他今天给这个人添了好多麻烦,他很抱歉。
“……”亓官灵序沉默的看着弋宣,没应那一句抱歉。
他眼中晦暗的情绪翻涌着,半晌,他伸手阖上弋宣的眼睛,将弋宣扶坐在墙边,安顿好后,这才转身朝那边人群聚集之处走去。
阴雨欲来。
“少主!少主你怎么样?”
“快拿药来!”
“少主看似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晕过去了。”
“住口……”地上那位奄奄一息的不知哪家的少主气若游丝的哼唧道。
“先将此事报于阁主,我等即刻带少主回去,趁着晕了不会跑。”
“好,塑纤断后。”
“得令。”
那群人正围着地上的少主七嘴八舌的讨论下一步计划,看样子讨论的还挺激烈,毕竟他们的少主看起来快被他们吵出二次脑震荡了。
亓官灵序懒得再看这群瞧着就不太聪明的晕瓜们搭台唱戏,他扬手便是一道雷符砸下,声势浩大的紫电蜿蜒打下,那群影卫被强悍的灵力劈的四散开来,如此,面前这才算是清净了些。
少主斗篷下晶亮的眼睛望向被扫出十几米远的影卫:“嗯?”
刚刚是,花开富贵?这电花劈的还挺有品。
而后,少主顿了顿,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挑起挡了视线的斗篷,看向脸色冷的能结出冰碴子的亓官灵序:“嗯???”
下一秒,那少主便被一只手粗暴的拽着领口给提溜了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便转换了目标,死死扼住他的后颈,按着他的脑袋用力往墙上掼去。
砰。
墙面簌簌落下一层灰粉。
灵序面上风轻云淡,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有条不紊。那少主抬手反攥着他的手腕,无力的挣扎着,因着痛的太厉害,手已逐渐使不上力气,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一样,现下全靠灵序的手支持着才能勉强站住脚。
灵序余光扫了眼被他顺手挡在结界之外的影卫们,心下更是烦躁,手上的力气不禁又大了些。
那少主拼命挣扎着,虽然这挣扎对于灵序来说就和兔子扑腾无差,但他至少努力过了。
“我就……没看见……不是没死吗……”难为这位少主头脑混沌成这样还不忘替自己解释。
灵序忽而笑道:“反正又没死?”
砰。
砰——
连着三下,新砌的墙砖被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缝,在其之上,是鲜红的血线顺着墙面缓缓淌下。
亓官灵序松手,那少主便如断线风筝般砸到了地上,生死未知。
“你那双眼睛难不成是出气的,我家孩子头上缠那么明显的纱布你真看不见?你倒是潇洒,带着一群影卫在尘世横冲直撞滥用灵力,可曾想过那些普通人该如何避开?”
“若非我反应及时将我家孩子的魂捞了回来……”
罢了,多说无益,还不如留两口气儿暖暖肚子。
灵序蹲下身,借着灯光端详了片刻那少主的脸,眉目如画,风流韵致,生的倒是极标志的一副模样。
可惜是个拿眼睛当鼻孔出气的盲人。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结界散去,声音回笼,那些人忙奔过去查看他们少主的情况。
灵序心下有些诧异,这群人真的是那人的影卫?怎么没人来找自己事?
又是一番叽叽喳喳,嘘寒问暖。
那群影卫中一个看似是领首的人皱眉打量了亓官灵序片刻,看了看地上那一大团生死未卜的少主,又看了看对面倚在墙边昏迷不醒的弋宣。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自家少主有错在先,人家还手天经地义,左右阁主的命令是将少主带回去,至于是散着带回去还是整个带回去倒是没有明确规定。
可眼前这位仙君怎么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但又好像没见过。
“有看我的闲空还不如尽快救治你们的少主。”亓官灵序抱臂立在一旁,冷笑道。
领首却挺直了背,恭敬的行了个礼,肃道:“斗胆请教仙君名讳。”
灵序敛了那副散漫的模样,正色道:“还斗胆?多大的胆子敢不自报家门便莽着头来斥问本尊名讳。”
“在下流云阁阁主近卫,赭一。”
“嗯。”亓官灵序礼貌颔首,而后转身就走。
赭一:???
电光火石间,赭一突然扑捉到了些许久远记忆的蛛丝马迹,他当即出口问道:“仙君是否姓孟?”
亓官灵序侧身回望,思索良久,觉得流云阁的人实在是莫名其妙,自家少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去过问,反倒来问他这个局外人。要是想问名姓方便日后报仇他也能理解,但怎么就冒出来一句自己是不是姓孟?
不会是兄长在外游历时谎报了姓名吧?
……不应该啊。
灵序不欲多费口舌,直言道:“不,我名亓官灵序,霄云门位七。”
赭一听完神色一凛,抬眸深深的望了灵序一眼,仿佛要凭着这道视线将灵序刻在眼中一样。
似是故人来。
赭一皱眉后退了几步,礼数周全,“亓官长老风姿绝世无双,是在下一时眼拙错认,望亓官长老谅解。”他语速极快,奉承完便偏头对一群下属喝道:“撤!”影卫们停下手边动作,召出法器紧跟其后,几个眨眼间一群人便消失在沉浮暮色里。追人不怎么样,撤退的倒是积极。
但是,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亓官灵序看着地上仍不省人事的流云阁少主,欲言又止。
这位少主的身份看上去水分很多啊。
……
不会是个假少主吧。
……
灵序曲指轻叩弋宣眉心,温声引导道:“醒醒,在外面睡会着凉,我带你回家。”
弋宣应声睁开眼睛,茫然的目光落到实处,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眼,灵序脸侧的发丝滑落身前,正巧垂在弋宣眼睛上,于是那轮疏离的清月与他短暂相隔。
“等下……先别走……”
灵序的脚步停下,抱着弋宣回头循声看向正竭力爬起身的流云阁少主。
“方才多谢解围。流云阁少主祝愿,久仰……刚才撞到……他,抱歉。”祝愿扶着墙,好半天才断断续续连出一句话,他用力分辨着前方的高挑人影,奇怪,怎么又变成六个亓官灵序了???
居然还挺有礼貌的。灵序挑眉,心里的怒气又去了三分,他低头问道:“头还疼吗?”
弋宣小声道:“不疼了,谢谢。”他的声音尚有些发颤,想也知道说不疼是假话。
“那我们原谅他?”
“嗯。”
灵序将弋宣放在地上,在杂乱无章的储物袋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到几瓶师姐给的治愈伤药,连带着一大兜霄云门的“土特产”一股脑塞进祝愿怀里。
这么一清理,储物袋里的空间松快多了。
祝愿借着一旁灯架的光认真的看亓官灵序如同慈父一般仔细的叮嘱,“……蓝瓶外敷一日三次,一次一指尖的量。白罐早晚各一次,一次三粒,温水送服。青……何来救你一说?对了,方才我也有小错,下手确实有些重,若你……”
灵序正絮絮叨叨着,面前的人影忽然倒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歪头一瞧,祝愿已昏死过去。
……
瘦的跟竹竿似的,怎么背着竟这么沉。
……
祝愿安稳的躺在客栈里昏睡,身上的血除了,头上的药上了,被子给人盖上了,房钱也给交过了,亓官灵序不禁叹息,觉得自己真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
灵序买了碗热腾腾的桂花芋圆给弋宣,两人都无睡意,索性沿着河边散起步来。
他心里清楚,弋宣不是不困,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正是缺觉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困。无非是觉得今天太过如梦似幻,怕一入梦乡,再醒时发现今日不过重伤昏迷时的一场旖梦。
哎,这孩子心性纯善细腻,可惜在这样的家里被折磨的敏感又自卑,连走个路都要低着头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自己给他买这个摇头买那个也摇头,觉得他自己不配用那么好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怕自己破费。
不,灵序下意识在心里否认道,他不觉得这孩子太过懂事是好事,本就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凭什么要剥夺他快乐的权利。
人都道少年时光贵如春枝,灵序觉得,童年也是。
他伸手,白皙匀长的手指将月光割裂,瞳孔被清亮的月光照映着,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似乎一片空白。灵序眯了眯眼,放下了手,全了这轮明月的完满。
两人寻了处流水潺潺的河岸,灵序翻出一方布巾铺在地上,示意弋宣坐下。
“这个铺着,四周便不会有虫蚁蛛蛇等脏物近你身。”
灵序瞧着河面上飘来的花灯,许是子时将至,花灯愈来愈多,一时间竟聚成了成片的花海,跳动的烛火在花灯里独舞,热烈奔放,尤嫌晚风不够清晰,苦叫有情人难吐独白。
“看,那边那个莲花形状的,看上去好漂亮。”
弋宣捧着桂香浓郁的芋圆,一口未动,只向往的看向河里的花海,“嗯。”
“我是不是还没正式介绍过?我叫亓官灵序,霄云门的,那地方很远,看,在云层之上。”灵序不再看那些希冀与盼念,他躺在地上看树影和明月,手垫在头下,长腿随意搭着,姿势放松,声音也变得轻起来。
“我叫弋宣。”弋宣拘谨道,他攥着衣角,再次开口,“今天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谢甚?再过一会儿就是乞巧节了,瞧瞧喜欢哪盏花灯,一会儿咱们也去放。”
好半天没听到回音,灵序坐起身来瞧见弋宣垂着头的背影,“不开心?”灵序凑过去,歪头看弋宣的脸,这一看不得了,正好看见弋宣眼里砸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他伸手将弋宣揽在怀里,见弋宣未挣扎,便伸手给弋宣抹泪,“哭什么?是伤口疼还是害怕我?”
弋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闻言用力的摇了摇头。
泪越流越多,眼下缠着的纱布已经殷湿,灵序怕他脸上的伤口沾水会发痒,只好攥起袖子一点一点给弋宣沾着眼泪。
“是想回家吗?”灵序问道。
弋宣沉默着哭泣。
于是灵序不再讲话,旖旎的红粉被寒凉的河风打散,他将弋宣揽在怀里,如同神灵垂怜自己的信徒般,安静的倾听了这场历时数年的情绪反扑。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心荡荡。
他说他从没见过日出的模样。
我看向他的眼睛,那里如同深林般寂寥漆暗。
我吓了一跳,正欲扯来日光的裙摆赠予,他却自卑的低下了头,躲开了我的注视。
拨散云翳的未必一定是曙雀。
我亦可。
……
亓官灵序轻拍着弋宣的背,哭声渐小,隐入夜色,他动作未停,慷慨的给予自己的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弋宣犹带哭腔的声音闷闷的响起,灵序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不慎捂住了弋宣的口鼻。
亓官灵序:!!!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
“不……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湿了。我天亮就给你洗,对不起!”弋宣说着便要起身,灵序伸手一带,揽着弋宣一道躺在了布巾上,见弋宣愣住,他勾唇轻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弋宣往上看。
风将洁白的云纱吹向皎月,透亮的月光变得雾色迷蒙,倒是将那凌厉的清寒磨的柔和了几分。
“看,今晚星星很多,它们也会眨眼睛。”
弋宣下意识跟着灵序的话音眨了眨眼睛。
灵序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太过纯真了,这叫他如何开口。
“看,那便是我修行的地方。”灵序抬手遥遥指了一个方向,“很远很远,那是个灵气氤氲的仙山,里面有很多人,那是个门徒万千的大大大大大宗门。”
“……”亓官灵序突兀的停了下来,他忽的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该怎么编下去。自他有意识起,便是在日复一日的闭关修炼,长风府里屋檐下悬挂的风铃,他仅见过四次。
风光旖旎,水色晴帘,他统共也没见全过几处。
总不能告诉这孩子自己一年到头全是呆在屋里“睡大觉”吧。
良久没听到下文,弋宣偏头看向灵序,那全心全意信赖着的目光着实是叫灵序心里软的不行,一时之间,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啊嗯,这个,我府里种了很多很多花,还有很多树,夜晚的时候,那些花会自己摇啊摇,你一凑近它,它就会很开心,然后就亮啊亮。”
“有天晚上我回家时,不知怎么就迷了路,怎么也摸不到房门,许是晚风醉人,我竟靠在墙柱边昏睡了许久,我清醒过来时,月亮还挂在天上,满院的花荡啊荡,蓝色的光晕眩目旖丽,艳景当前,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闯进了月宫。”
“但转念一想,月宫寒霜降降,连桂花香都带着冷气,那样清冷的琼景衬托着,我眼前的艳景着实有些惹眼罢。”
“可惜,空壳老虎,平添秋寂。”
亓官灵序望着那轮白月,心底突然浮上一个念头,他是否在梦以外的地方到过月宫,方才他追忆往事时,一时恍惚,似乎真的闻到了缕缕桂花冷香。
“灵序。”
一道温婉的声音在灵序耳边轻声唤起,亓官灵序本能的翻身起来,往四周寻去,可水依旧流淌,风依旧荡漾,那道似乎响在心底的声音如同思绪般轻易飘走,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扯动,灵序伸手握住了弋宣的手,心被落到实处,他再度回到现世。
弋宣盯着自己被紧握着的手,歪头思考了半晌,只觉得委屈又难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朝夕相伴的家人都不曾给予的温暖会在一个陌生人这里得到。
不,这个人很好,他不是陌生人。
就像冻久了的困兽突然见到那样明艳热烈的篝火一样,他下意识趋近这段温暖,即使风雪这般大,跳动的火焰生命未知。
“宣儿,天亮后还回家吗?”
灵序闭了闭眼睛,狠心问道:“要是不想回家,要不要跟我走?”
弋宣的头埋得更低,这样的选择于他而言太过残忍,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即使家人这样苛待虐打他,他也还是渴望这点微弱的亲情。
可他同样向往自由。
有一晚被绑在树上吊着打时,他意识恍惚间突然瞧见屋檐上面的鹊鸟,眼前是血色蔓延,那根藤条打伤了他的眼睛,痛极了,他无法逃离。他看着鸟儿扑棱着翅膀,他幻想自己也是一只鸟儿,这样他的手就不会被荆条绑着吊起。
那只鸟飞走了,它歪头不明所以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潇洒的拍起翅膀飞向广袤的天空。
他说,带我走。
可它听不懂。
第二天,姨娘将他放下来,把他的头按在空洞洞的米缸边上,要他去偷钱。
……
自由的代价是什么,他无法估量。
这意味着他要将信任交给一个只短暂相处一日的人。
“我不知道。”弋宣如是说。
亓官灵序沉默着,也许他不应该把选择交给弋宣,他要直截了当的做出行动。
但他必须尊重弋宣的意愿。
“没事儿,选什么都可以,实在迷茫的话,不选也行。”
弋宣沉默着。
风在树隙间流淌,某刻,若自己也能归于汪洋,是否便不用再羡慕风的自由。
“……姨娘说不要我了。”弋宣轻声道。
亓官灵序晃晃弋宣的小手,眉眼弯弯:“我要。”
他明白这话里的未尽之言,也懂一个孩子此刻的犹豫与迷茫。
弋宣抿唇,轻轻点点头,紧张的抓紧了灵序的手。
他一生晦暗的雨季里,就此迎来了第一次晴天。
也许以后都不用再捧着碗在屋檐下接雨喝了。
因为有人递来了一把伞。
他在雨夜接过,然后天光乍现,凄迷的雨水霎时蒸腾,太苦了,熏的他想哭。
响晴。
是,响晴。
灵序心里乐坏了,恨不得现在就蹦起来上天入地,跟所有人宣告——看!!!他选我!!!
但他仍是故作矜持道:“你想留下也行,我许你此后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我……”弋宣刚开口就被灵序捏住了嘴,灵序挑眉笑道:“不许反悔,反悔长不高。”
被捏成鸭子嘴的弋宣:“……”
……
“……每个长老门下有亲传弟子和记名弟子两类,亲传弟子随长老每日近身指导修炼,在同辈份之间也有排名,在所有弟子里位份最高。记名弟子则是挂在长老名下,初一小课十五大课才能见到自家长老下来授课指点,那些亲传弟子也会时常组织课时传教,余下时间便是自己悟道修炼。当然,唱诗殿每日都有当值长老和弟子镇殿,如有问题除了找传课弟子外也可以直接去殿前拜见求教。”
“往下又有各种分职……不好意思我一激动就会啰嗦,你其实不用了解那么多,他们叫你十师兄的时候你点个头就可以。”
弋宣眨眨眼睛,乖巧的点了点头。人看似淡定,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摇了摇头,努力记下每句话,但仍是被这个弟子那个弟子绕得头晕眼花。
“修道并非易事……等等,这个也跳过吧,忘词了。我也是第一次收徒,万一有些方面没照顾到你的感受,你尽可说出来,我绝非顽固迂腐的老古板。府里只我一人,虽景色不错,但与你来说难免寂寥。不过,我兄长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徒弟倒与你年纪相仿,心性良善,你若愿意,倒是多了个玩伴。霄云门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新的环境,修道更是一条新路,但它绝不会是一路坎坷,这条路,我领你走。宣儿,跟我走了就再不能回头了,你愿意吗。”灵序结束了长篇大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末了,他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很喜欢你,所以我把桂花芋圆给你吃,希望你也喜欢。”
弋宣不知如何回应,他只觉得此前所有的迷茫都被此时亓官灵序的真诚所驱散——他未曾想过自己会被这样珍视。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哭声间歇里,他哽咽着唤了声师父。
灵序喜的恨不得现在咣咣咣一打子符传回去告诉整个门派自己收了个好孩子,乐死我啦,谁也不准睡,都给我贺!!!
他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纠正道:“要叫师尊,虽尘世一般都是如此称呼,但修界亲疏分明,不兴父辈这一说,为表对长辈的极度尊崇敬谢,便沿用此尊称。”
弋宣顿了顿,乖巧道:“师尊。”
亓官灵序乐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好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儿,认真应道:“嗯!”
等了一会儿,居然没听见弋宣的第二句师尊,他低头凑到弋宣面前,替弋宣抹了那些泪水,仿佛索要报酬一样,他得意的哄道:“我给你擦泪了,你再叫我一声吧?”
弋宣忍不住笑出声来,刚弯起眼睛就想起来自己这样又哭又笑的实在是太不雅观,于是赶忙又低下头,避开了灵序期待的灼灼目光。
“师尊。”他声音大了一些,仿佛在为自己壮胆一样。
“哎!!!”亓官灵序彻底崩崩崩崩崩不住了,他一把抱起弋宣站起来,动作虽大开大合,可半点也没弄疼弋宣,他把弋宣放在地上。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同山路十八弯一样在林间连绵不绝,婉转……动听。
亓官灵序仿佛中邪了一般,完全抛却自己清冷如玉的人设,一边斗舞足蹈着一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着窜进了林间。
弋宣:“……”
我风干了沉默。
远处遥遥传来两句怒喝,似是巡逻的官兵?
接着,一道清冽又疯狂的声音接了话音,其蕴含情感之丰富,天地动容。
——你抓不住我,我是山里灵活的狗。
……
“师尊,我也很开心。谢谢你。”弋宣如是道。
亓官灵序笑道:“宣儿,你是福星。”
就像人生圆满了。
亓官灵序这么形容此刻。
他走过这么多城,路过那么多人,就是为了遇见这个孩子。
他试着成为他的依靠。
……
“天亮后要去告别吗?”
“……我不知道,师尊。”
“那我们天亮后再决定。”
……
“怎么就吃了一点?是不是不喜欢桂花芋圆?”
“不,很好吃,我很喜欢,所以吃的很慢,对不起师尊。”
“不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宣儿,你是自由的,不要小心翼翼,我不会拘束你,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
……
灵序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眉眼温柔,想摸摸他的头,手抬起,却落在了肩膀上。
河水依旧波光粼粼,盛着月亮的碎片,花灯将这些碎片缝合连接,织成希冀与祈愿的裙摆,舞动着,伴随着风中的诗谣,雀跃着。
众人欢呼。
灯排火树,月满星桥。
他应了这一声师尊,缘线契定,许来了此后年年。
第7章起,画风有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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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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