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灵序的身影被烛火拉长,原本单薄的肩背此刻映在墙上,倒无端显得高大了起来,今夜之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要肩负起身为人师的责任了。
影子陡然变得凝重起来,亓官灵序复又阖上眼,将渐远的思绪收了回来。
身后是绵绵的呼吸声,声音不大,但存在。
亓官灵序的年纪不大,兄长说他今年十七岁,那便是十七。
弋宣多大来着?看上去约莫六七岁?他实在太瘦了,抱在怀里的时候骨头都硌人,像一片残破的羽毛,绒毛散碎,羽梗硬挺。
但没关系,洗去泥污,羽毛照样可以洁白滑亮。
桌上的红烛安静地淌着泪,灵序结束冥想,此刻红烛已燃了小半。
他偏头看向弋宣,眸子黑的深不见底,像是新研的墨水般,清亮却让人琢磨不透。
也许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亓官灵序想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一个白纸般的生命,他所知的一切礼仪道德由你讲授,他所感的一切喜怒哀愁由你开导,他所经的一切困惑疑虑由你解答,诗书字词要教,衣食住行要管,诸武修行要带,他之后的人生与你息息相关。
他的名字将纂刻在你的名字下方,无论是在名册道碑里或是世人的口口相传里。
他以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怎么教养他。
可他真的能做好吗?他心里平白生了些怯意。
能吗?
他也是第一次当师尊。
灵序想起临行前兄长打趣自己的话,兄长说大孩子带小孩子,日后算是没安静日子了。
怎么可能?宣儿这么乖。
亓官灵序轻轻笑了笑,好吧,从应了弋宣的那句师尊开始,他就是一个大人了。大人就是要为孩子遮风挡雨,坚定的牵着孩子的手走向正确的路。
正思索着,窗子忽然被敲了几下,叩击木板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灵序无语了好一会儿,这三更半夜的,不是贼就是鬼。
见屋里没动静,窗外又传来一阵敲击声。
声音愈来愈急促,从敲变成了拍,大有得不到回应就不罢休的意味。亓官灵序勾手召出长风,寒光一闪,冷剑化作暖色屏障将弋宣罩住,及时断绝了弋宣被吵醒的可能。
让我看看谁闲着没事这么狗。
果然没人。
灵序扶着窗栏探出身又四下检查了一遍,墙上没有被攀爬的痕迹,但不排除有人倒挂在屋檐上装神弄鬼的可能性。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
于是,绒锁倾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占据了灵序所有的视线。
“……”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绒锁倾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算是问好。
灵序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绒锁倾完全没想到亓官灵序竟然会对女子动手,完全来不及反应就实打实的挨了这道力劲十足的巴掌。
直到掉在地上时,她也没想明白哪个步骤错了,人们最常见的示好方式不就是咧开嘴笑吗?
亓官灵序有些气闷,任谁大半夜抬头便看见一张笑的诡异阴森的白脸突然贴上来都会觉得头疼的吧……
远处月桥上摇着扇子假装悠闲赏景实则等待不经意间被灵序看见以营造惊鸿一瞥氛围的徐书:“……”
那么高的楼,就这么一巴掌给人姑娘扇下去了???
四楼,那可是四楼!
徐书愣了一会儿,心里铺天盖地的狠狠骂了一通客栈掌柜,闲着没事盖这么高的楼做甚。无他,只因锁倾的这具偶身是他掏了大价钱打造的。想他堂堂一宫护法,为了给同事造身体,省吃俭用整整一年,杯子里的茶叶都要嘬没味儿了才倒……
他唰一下合上了扇子,正打算过去捞锁倾的肢体,岂料腿刚伸出去就被人堵在了原地。
亓官灵序把怀里的绒锁倾推过去,面色不悦,他抱手看着一脸尴尬的徐书,好整以暇的等着对方开口解释。
徐书试探道:“心情不好?”
亓官灵序仍面无表情的盯着徐书。
徐书顿了顿,艰涩道:“她是女孩子。”
不出意料,仍是没等到亓官灵序的回复,他沉默半晌,把绒锁倾扶到桥栏边靠着,把她摔掉的头和腿一一接上。
……
这脸……
徐书蹲在那儿看着绒锁倾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看一脸凝重的亓官灵序,又看看仍昏迷着的绒锁倾,扶额苦笑。然后又仰头去看亓官灵序,接着又看向绒锁倾,而后又扶额苦笑。
如此三四遍,他才哽咽的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是个女孩子。”
“你一巴掌给人家女孩子的右脸给打碎了,你看看,这边儿都凹下去变成空心儿的了。碎片你也没给我捡回来。”
这边两人正视线对峙着,绒锁倾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直起身,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自己的脸。
……
好好好,右脸没了,她接着往上摸去,下一刻,她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她的整个头爬满了碎痕,自右脸开始,呈蛛网状裂开。她一下收回了手,生怕再摸下去整个头都碎裂开来。
两道灼灼的视线瞪向亓官灵序,有谴责的意味,有不可置信的意思,也有一些灵序看不懂的情感混在里面。
“你心情不好?”徐书这下是真笑都笑不出来,却还是捏着语调佯装关心。
灵序笑了一声,垂下眼挡住了视线,凌厉的眼神被有意挡起,叫人辨不清他的意图。
“现在几点了?”灵序反问道。
“寅时,”徐书道,“你怎么不睡觉也有起床气?”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灵序朝徐书走近了一步,两人距离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
徐书心道你猜我怎么知道的,我当然是偷看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了还非得拉出来问问,搞得他今晚尴尬的次数比以往一年还多。
“跟踪我这么长时间,又夜半扰人清梦,这般踟蹰不决,想来找我不会是什么好事吧,徐兄?”亓官灵序四下看了看,夜色已深,除了月桥上的他们,再无旁人。
没有喧嚣声的街市一下变得寂寥起来,所幸明灯仍旧高悬,鳞次连成窄窄的两条夜间迎客道,倒也不怕夜路难走了。
徐书慢条斯理的展开扇子,摇了摇,不知想到哪里,忽然将扇子挡在自己脸上,只露出那双盈满笑意的月牙眼。他猛地凑过去,贴在亓官灵序的耳侧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其缠绵,仿佛有情人附耳私语般暧昧。
他道:“想你了,便跋山涉水来寻你了。”
亓官灵序顿了顿,到底是没压下蠢蠢欲动的嘴角,他抬眼笑起来,眸子里却没有笑意,仍旧阴沉至极,仿佛酝酿着一场云啸雷鸣。他不做回复,只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抬出,莹白的手里握着一根半人高的雕花锥刺。
灵序握了这么长时间,在这七月的夏夜里骨血都差点被这锥刺给冻上。那上面纹样细腻的花纹,原是寒气结成的霜花,怪不得这么漂亮。
徐书敛了笑意,扇子合起在掌心敲了几敲。
锥刺“当啷”一声掉在桥面上,滚了几滚,被绒锁倾捡了起来。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灵序嗤笑道,“左手敲窗栏,右手持杀器,绒姑娘当真是英姿飒爽,勇气绝决。”
绒锁倾默默站到了徐书的身前,她握着那根锋芒尖利的锥刺,只等身后之人一声令下,这根刺,便会戳穿亓官灵序的心脏。
银刺擦上血渍,这根长刺上刻的梅花便开了,红艳艳的,那般栩栩如生,不输任何红妆女子的眉眼。
眼见双方气势针锋相对,这般紧张的场面下,徐书却忽而又笑起来,笑声朗朗,叫亓官灵序听得心里一阵烦躁。
其实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开朗的。
“真不想我?”徐书笑吟吟的将锁倾推到一旁,嘴上讲着柔情话,手上动作却狠厉至极,将人推了个踉跄。
那把纸扇被他随手一甩,挽了个花,手腕再翻过来时,手里握着的扇子便成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
刀身附着的煞气极重,砍向灵序脖颈的时候,灵序甚至能看到气势汹汹的黑雾追在冷刃之后。
“它叫什么?”灵序随口问道。
徐书勾唇一笑,手上动作丝毫没停,挥出的每一刀都用尽了全力,动作间衣袍翻飞,刀鸣不息,誓要将对方斩于刃下。
他轻声道:“叫之悔。”
灵序往后仰去,身体近乎半折,这才堪堪躲过了徐书的一式扫刀。刚直起身,徐书又角度刁钻的自下往上挑来,灵序下意识往右边翻去,没等站稳,背后便传来一声破空声,转头便见绒锁倾握着锥刺直直朝自己后心扎去。
亓官灵序气笑了,他属实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温柔善良纯真无邪平易近人冰清玉洁堂堂正正两袖清风深明大义的好人,居然被人憎恨到要自己将五马分尸的地步。
招招都是朝要自己命去的,那坚定的眼神,灵序甚至觉得他们苦修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自己。
亓官灵序迅速蹲下,就地滚向一侧,躲过了绒锁倾的偷袭。
没完没了了还,他尚有事要做,没那么多时间陪着这两人耗。
而且,他想了半天,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与徐书无冤无仇的,对方怎么忽然就要置自己于死地。
“一直躲招不觉得狼狈吗?你的剑呢?”徐书问道。
灵序长身而立,虽一直处在被动里,可那身衣裳仍是白净没一线褶皱,狼狈这样的词与他何止搭不上边。有风拂过,发梢微动,白玉般的少年端的是一派云容月貌,不染尘埃。
“杀你不用剑,”亓官灵序抿唇笑道,“死之前记得报上家门,也好叫我查查我们到底有何仇怨。”
他旋身后转,衣摆每每飘然荡起,上面绣的银纹花枝便冷清的短暂绽放片刻,那是属于少年人的生机,可这样昳丽的姿容,独属于他亓官灵序。
大好年华自是鲜妍,一颦一笑最是鲜艳。
绒锁倾本就警惕着亓官灵序的动静,只听话音刚落,那道白色身影便猛地朝她掠过来,几乎是眨眼间,她完好的那只眼睛便对上了那双潋滟的眸子。
可惜怎么是阴天。
头骨被震碎时,她心里如是想道。
怎么会有人在眼睛里盛放乌云。
亓官灵序一掌拍碎绒锁倾的头颅,在徐书砍来之前夺下了她手里的锥刺,顺势挡下刀后,一脚把绒锁倾的身体踹到一旁,朝徐书道:“你最好有两条命。”
灵力在灵序手里汇聚成形,如同漩涡般不停旋转涨大,下一刻,灵团炸开,白雾翻滚着将两人吞噬进去,天地全白。
徐书在眼前炸开白雾的那一刻便知道局势已变,亓官灵序方才已对他的刀法有所了解,而他却不知道如今的亓官灵序实力如何,现下被扯进对方的灵界里,他想全须而退怕是难了。
他将刀横在身前,时刻警惕着。白雾浓郁至极,伸手看不见五指,绕是再好的目力也是白瞎。
……
半个时辰过去了,白雾翻腾着,徐书没听到一丁点儿动静,神经紧绷着,有些无语。
……
又是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动静。
徐书这下是真无语了。
“怎么不讲话?”
“这么害羞?”
“喜欢我?”这话说出来徐书自己都不好意思,没忍住笑出声来。
“一盏茶的时间,”亓官灵序清凌凌的声音遥遥传来,只见他抬手拨散面前的烟雾,自前方缓缓走来,烟雾自有灵性,不消灵序再伸手去拂便自发让出一道路来。“告诉我所有。”
徐书看着走近的亓官灵序,眸色暗了几分,嘴角扬起,露出一个与他儒雅面相亳不相衬的邪笑来。
分明四下皆是茫茫的白沼,亓官灵序的身形却笼着层灿目的金光,像画卷里披散着神圣霞光的神灵,圣洁悲悯。
“我早就说过,你比凤凰的神相还漂亮。”徐书低声笑道。
亓官灵序没听清徐书低着头嘟囔的这一句,“什么?”
“没什么。”徐书摇头,“我要讲什么?我只是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仅此而已。”
“我早说了再见的。”
亓官灵序面无表情的抱手看他。
徐书顺势收刀,破空声干脆利落,黑刀在手里甩出几式漂亮的刀花来,刚挽起便又化作柄绘着水映青山的风流扇。他扇来扇去,故作匆忙,像是真要被热死了一般。
“你这么说,不怕我误会?”
“我偏想误会了才好,我对你的真情,可昭日月。”徐书笃定道。
亓官灵序:“……”
灵序飞速思索着已知的讯息,前些日子这两人离开时曾言‘宫主’一称,修界以宫命名的有白雪宫,秋晌宫,水青宫和鼓隙鬼宫。他几乎没出过宗门,闭关的那些日子里禁制全开,他不曾见过天空,也不曾闻过花香,连这些信息都是他在兄长的纪书里拼凑出来的——更别提这些修界杂事。
信息太闭塞了,早知道先匿了身形去膳理堂偷听几天那些伙厨谈的八卦了。
这两人神叨叨的,口腹蜜剑的功夫一绝,不知目的是何……杀了自己?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跟你又没交集,第一次见面还跟人家勾肩搭背,第二次就对人家刀剑相向,难不成之前那碗拉面你不吃葱花???
这不是神经病吗?!大半夜扒人窗户行凶未果,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跟踪偷窥,无由荒唐的疯癫话语,这些闹心事儿像看不见的红线一般,不知哪段因果许错,纠缠的如同乱麻一样,绕的灵序头疼至极。
徐书贪婪的注视了灵序许久,嘴角的邪笑越勾越大,他只觉得亓官灵序连思索的模样也漂亮的要命,这些年磋磨过去,仍是风华正茂,一如往昔。
“你在尘世里这么肆无忌惮的施放灵力,不怕蹲大牢吗?”徐书揶揄道。
“……你说不说?不说就在这儿给自己刨个坟吧,体面。”灵序的耐心告罄,正要拂袖而去,徐书却忽然靠近,揭晓谜底。
“别走,我说。”
“在下水青宫左护法徐书,外边儿被你一脚踹散的偶人是右护法绒锁倾。”
“锁倾是个木头脑袋,适才一时想岔才对你出手,亓官长老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你打人别打脸。”
“至于目的,没有目的。”
“随便你怎样曲解,你只需知道我的真心比真金还真。”
亓官灵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乌发垂落脸旁,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也许是笑了,也许没笑,但不重要了。在灵序身形隐去的同时,周身的杀意如同火焰般迅速蔓延开来,浓白的雾气被狠厉的割裂,血色炸开,如同焰火般,艳丽夺目。
徐书是这场焰火的缔造者,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还可以这般漂亮。短暂的视觉空隙里,他瞧见红雾里穿出无数根红线,密密麻麻,错综复杂,就这样扎进自己的身体里,割裂,翻搅。
这样我们是不是就算密不可分?
我们如此缠绵。
这些细如发丝般的红线,既是你的灵力所凝,穿进我的骨肉里,我们是否不分彼此?
我们就此依偎。
徐书的笑容也被割裂了,可他看上去是如此幸福,仿佛死在灵序手里是他梦寐以求。
灵界内的白雾彻底被染红,血腥瑰丽,灵序晃了晃手中透红的界珠,又看了看脚边的零散木偶,沉默无言。
所以他们来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意义。
一个木偶一个人傀。
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
亓官灵序想了好半天,硬是没想起来自己与水青宫的人有何仇怨。
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
冷不丁的,徐书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如同没事人一般,话里仍是带着几分虚假的笑意:“你徒弟长的真不错,虽然脑瓜子被劈了条缝儿,脸肿的也跟猪头肉一样。”
灵序闻言转身就是一巴掌扇去,徐书嘴角一抽,赶忙后躲拉开距离,岂料灵序动作实在太快,这一巴掌还是清脆的‘赏’给了他。
“……”徐书捂着左脸愣了,强烈的晕眩感和耳鸣叫他摸不清现状,猎猎的掌风犹在脑海里回响——他差点就去见他太奶了。
“劝你善言。”亓官灵序压低了眉,深邃而不耐的目光狠厉的钉在了徐书脸上。淡漠自如的神情不再,此刻他是真切的动了杀心。
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感觉尚且不好受,何况这被明晃晃的威胁的,还是他刚许到的小徒弟。
灵序面色不虞,本就是浓墨重彩的昳丽,哪怕此刻虽怒意盛极,也丝毫不见失态,只眉眼带上了些狠戾的意味。
他一直都很漂亮,徐书阴暗的想。
亓官灵序把界珠随手一扔,那枚红的发黑的界珠便扑通一声沉进了河底。
剔透莹玉此间一现,转瞬隐没殷水之中。
“很烦,”他话里带着警告意味,“别再做这些无意义的举动,无论是威胁还是骚扰。”
“连真身都没出动,你拿我消遣呢?”
“你的人傀不可计数是吗,来,让我看看你的蚊子大军在哪儿。”
“我不会害你,”徐书嗤笑了一声,语气吊着几分漫不经心,“我若是有心动你,你活不到今岁。”
片刻,他又轻飘飘的盖章定论,“区区一个破孩子,怎配你如此上心。”
“尘世间不是有句闲话吗,烈女怕缠郎,灵序,你我来日方长。”
亓官灵序抿了抿唇,不屑一顾。面前的徐书已匿去身形,连带着地上绒锁倾的碎屑残渣,依旧是静夜,聒噪的蝉悠悠飞走了,留下被扰了心绪的游人。
原来无语到极致时是会笑的,灵序深刻领悟到了。
亓官灵序笑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神经病。”
“骂我做甚。”徐书忽的飘了回来,自灵序身后一把抱住,将人拥了个满怀。
突然被人如此冒犯的偷袭,亓官灵序实打实的懵了一下,察觉到身后徐书越箍越紧,他再次被这人的无耻气笑,旋即就是一手肘向后砸去,力道之大,灵序自己的骨头都震的生疼。
徐书右臂被砸断,骨头茬子别在肉里,他疼得几乎快要晕厥,却仍是死活不放手,死死扣住灵序劲瘦的腰。两人此刻贴的严严实实的,一丝风也透不过,徐书舒心极了。
灵序的挣扎越来越激烈,他就要制不住了。徐书叹了口气,即便是这样惨烈的相拥,他也眷恋的要命。
“少宫主,你腰好细。”他喟叹。
亓官灵序忍无可忍,猛地弓腰发力跳起,在桥栏上借势一蹬,凭着后坐力带着徐书往后退去,两人脚一绊,顿时双双倒在地上,徐书愉悦的当了肉垫子。
灵序在徐书力道松懈的一瞬间就反应迅速的滚向一侧,逃开了徐书的钳制。
下一秒,他伸手抓住徐书脸侧的头发将人拽了过来,没给徐书反应时间,灵序就叩着徐书的后脑勺把人脑袋按砸在了地上。
徐书被这一下砸懵了,他根本没办法反抗,这股力道太强也太连贯,一下又一下直朔朔的按着头脸往地上掼,徐书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攥着头发,亓官灵序的手指可以直接抠进他的脑袋。直到他后脑勺的头发连带着头皮被攥掉,没了着力点,他死鱼一般砸在了地上,此时他已被砸的面目全非,坚实的石子路被砸出一个大坑,里面淌着血和碎肉汇成的水洼。
噢,还有缀着乌黑发缕的白花花的头皮。
亓官灵序缓了缓神,眼里红色的血线妄图取代那汪黑潭,蛛网般野心勃勃的爬满了整个眼球。
他被魇住了。
被缠抱住的那一刻,他被拖进了一个噩梦。
月光流泻,照亮了身后民居新砌的白墙,与他的脸色一般别无二致。
天地皆白,独一双眸眼血红。
他挺拔的身形晃了几晃,骨脊忽的被抽走了,他扑倒在地上,倒在死状凄惨的徐书身边。
脸下是温热的血糊。
可那种窒息感仍未消失。
被钳住时,灵序的脑子还是懵的,他被人自后扣住了脖颈,他死命的挣扎着,身后那人却欺身将膝盖抵上了他的背。他如同置身深潭般,恐惧害怕,冷汗直流,他想往前爬去,双手却被一把短刀叠钉在了前方地面。他浑身发抖,可越抖,手就越疼,筋骨被扎穿抵断,血蔓延了过来,苍白昳丽的脸上印上了自己的血。
亓官灵序头痛欲裂,他分不清身后是徐书的身体还是那个压着他不容反抗的膝盖。
是幻觉吗。
不,不是。
因为太痛了。
因为耳后的散乱发丝被一只冰凉的手拢起撇到另一侧,下一秒,薄刃刺进耳后,自上而下,动作流畅到血都没渗出多少,他清晰的感受到刀刃所过之处皮肉的分离。
刀刃被暖的温热。
他正在被扒皮。
他清醒着,感受自己皮肉的剥离。
噩梦再度回归。
痛么。
痛。
他想喊出声来,可身后那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打破他出声呼救的希望。
他连挣扎都做不到。
太痛了!!!
好痛——
好疼。
那人低声笑道:“好孩子。你很漂亮。”
徐书附耳笑道:“少宫主,我期待着与你的再见。”
声音叠在一起,嗡嗡窃窃,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耳鸣还是那烦人的蝉又折返回来看他的惨状。
不对,是谁在说什么。
亓官灵序痛的浑身发抖,钳制他的那股力道没有一刻松懈,挣扎成了奢望,精神的折磨远高于身伤之苦。冰冷刀刃被自己的血肉染得温热,每一分痛楚都仿佛麻绳一般,齐心协力的勒紧他的颈骨,痛在每处,痛在心头,痛在他的脑海里。痛感太过真实,他的神智被蒙蔽,他混淆了梦魇,幻觉和现实,他模糊了方向。
他听不清。
他看不清。
他感受到自己身后皮肤的完整剥离。
鲜血泉涌,紧实的肉块被随意割出。
骨骼离开了它该在的地方,追随地上零落的肉块而去。
实在可悲,他没能昏死过去。
他有意识!!!!!!
他清醒着!!!!!!!!
他清醒的感受着一切,即使皮肉割离,骨骼拆解,身躯零散。
亓官灵序再也受不住,他崩溃的嘶喊着。
没有声音。
他已是血色湖泊,里面漂浮着自己的碎肉断骨。
可灵魂的呐喊依旧叫人肝胆震颤。
徐书笑吟吟的道别,怀里挣动的人却突然没了动作,他一瞧,亓官灵序已意识全无昏死过去,脸色白的如同被吸净了血一般,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错抱了纸人。
他毫不客气,伸手戳了戳灵序的脸颊,跟想象里一样温软。可下一刻,徐书便冷汗直流——亓官灵序已没了鼻息。
徐书一把把灵序推开,自己连连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腰撞上桥柱才堪堪停下。
他心如鼓擂,却不是来自悦慕之情。
地上铺散着一地皎洁落花,宁静窒美,忽然,花蕊里似流露出绯红的夕阳一角,他着魔似的又凑近上前,试图路过云端触碰云霞。
于是,他抹去了灵序眼角里淌出的血泪,指间温热的便是云霞。
许多年以前,好像也有这么一副光景。徐书自上而下望着倒在血泊里的亓官灵序,他笑:“你就厌我到这种地步?”
亓官灵序也跟着笑,张口却呛咳起来,胸口激烈起伏着,喉间那点血像是怎么也咳不净,眨眼间就吐出一大滩血,倒叫地上的茵茵绿草历了个劫。
“他死了吗?”绒锁倾勉强拼起的残破的头颅从地上滚了过来,顶了顶灵序的脸颊,对方半晌也没个动静,于是她问。
徐书冷静下来,手臂的痛感迟钝的浮了上来,骨茬挫痛得他站都站不直,语气都透着颤,“没有。”
好一会儿,他又迟疑的补了个“吧”字。
锁倾烦躁地滚来滚去,声音比之前大了不少:“他要死,但不能死。”
徐书忙找补道:“不会,不可能。亓官灵晗在呢,就是天塌下来,这世间的人全死绝了,他也不会死。”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他喟叹道。
锁倾:“……”
丝丝缕缕的黑线游弋着,自空中滑过一道道阴森轨迹,翻滚着,穿梭着,似乎在思考着以什么模样现于人前。
徐书想,什么花最浪漫来着?不知道。算了。
他伸手把那股蠢蠢欲动的黑线拽在手里,随手团巴团巴,搓成了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团,就这么囫囵渡进了灵序的手腕里。徐书摩挲着那节白玉般的手臂,感叹好半天,最后一低头,吧唧一下,亲在了灵序柔软的手心里。
……怎么气氛忽然不对劲。
他掀起眼皮看去,只见亓官灵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冷眼瞧着他。
徐书:“……”
绒锁倾默默滚到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那双眼里还蕴着血,白面红瞳,绝艳又可怖。不似先前清风朗月的郎君,倒像刚从阴狱鬼界里挣出来的恶鬼,皮相惑人,而后将对方生琰其肉,剜骨嗜皮。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团死物,乌云欺月,将柔华全然掩去,四下静寂,徐书竟产生了一种如浸深潭的错觉,他脑中警铃大作,迅速扔开手里握着的那节腕子,不料刚一动作,潭底便探出几节遒劲藤枝死死缠紧了他。
之悔立刻现身,刀风果断的在徐书身周旋起,藤枝断开,徐书挣出几分清明。
他在窒息中勉强睁眼,面前的亓官灵序面带微笑,礼貌的同他道别。
灵序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徐书想,真好,他还跟我说再见。
头又剧痛起来,仿佛有一尾游鱼在脑中翻滚闹腾般,亓官灵序紧紧皱起眉,手上力气加大,猛一偏手将徐书的脖子干脆利落的掰断,抬脚将人凌空踹进了河里。
河心传来极有力量的一道落水声,砸起的水扬了足有两人高。
灵序只轻巧的往后一退,避开了那已然脏污的水瀑。
……
头疼。
他快走几步,脚步虚浮,头痛欲裂,只好靠在路边人家的漆红廊柱上稍作休息。
痛感愈演愈烈,灵序紧紧的扯住头发,试图能消减些痛苦,可惜不能。那尾小鱼太活泼了,他心想,莫非自己脑袋里全是水吗,怎么还能养小鱼?
灵序突然笑出声来,可唇角刚勾起,那些疼痛便就迫不及待的滚出喉咙,夜半三更,实是不雅。
于是他又咬紧了牙。
能不能把这尾鱼弄出来?
他一向害怕这些灵巧的动物。
静寂夜,无忧地,他抱着头,被迫瞧着这尾璨翠的灵鱼游过记忆里的每一处。
它啮食着那些黑暗。
一点一点。
一口一口撕咬下来。
……那些晦暗的悲苦,那些痛苦的根源。
亓官灵序痛极,倒在地上时恍惚间瞧见这户人家门上贴的门画,白胖可爱的胖娃娃坐在锦鲤上捧着一怀红桃朝他笑。
……
不能全忘。
有些不能忘。
他也有这么一个讨喜的娃娃。
他的娃娃就在桥那岸的小楼上安睡。
……
弋宣这夜睡得并不安稳。
许是头一次有了真正能离开的机会,这夜里他竟梦见陈二娘又将他吊起来打。那捆破烂不堪的粗麻绳早被血染成了红褐色,一扬起,便带着股刺鼻的腥风,一落下,伤疤被抽裂,里面的嫩肉带出汹涌的血液,麻绳于是再次鲜艳如新。
弋宣拼命想要蜷起身子,以缓解这撕心裂肺的痛,可惜他太小了,被这样捆着手吊在梁上,脚不沾地,气力全无,束手无策,唯有绝望。失重感叫他晕眩,密不透风的痛苦又拽着他清醒。
他睁眼,看见陈二娘尖声斥道:“死狗崽子!叫你出去反省还敢偷跑!”
“你跑了,你那死瘫子爹谁给端屎端尿?!”
“我说叫你滚你就滚?!果然是贱人生的,一个模子烧出来的蠢猪脑子!”
弋宣艰难抬起头,嘴角被抽烂,他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了一丝声音:“我娘……”
话音被截了,因为这麻绳再次落在了他的嘴角。
好痛……
“死孩子心倒不小——我说了,除了死,你别想逃出这个家。”
“扫把星,嫁到你们老弋家我真是倒了十万八千辈子的霉了!”
……
托耳鸣的福,弋宣终于暂时远离了陈二娘那咬牙切齿的恨恨声。
他陷入了混沌的泥潭里。
也不对,他一直都在这泥潭里。
其实他知道,他根本走不出去。
那个雨夜,他跑过很多个街巷,世界寂静,旁人对他的求救避之不及。
……
亓官灵序将手放在弋宣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有些低烧。他瞧着在噩梦中梦呓挣扎的弋宣,叹了口气,没忍住,用灵力给弋宣织了个小小的美梦。
何为美梦。
与我。
在那个雨夜里继续跑,别在冷漠的人群里哀求哭泣,继续跑,跑过这个街口,一抬头我就在。
……
谢敏梳抒,予我好眠。
谢汝邀允,予我昏曦。
……
清晨时雾起的颇大,这会儿太阳晃悠出来,露水同世间暂别,掌柜的一早便在楼下嚷着今天是个极好的艳阳天,生意指定兴隆。
那是自然。
今日可是乞巧节。
灵序的嘴角不自觉勾了上去,半躺在窗边的坐榻上听趣儿,修长的腿交叉着翘起,踢着下摆一晃一晃,悠然自得。
大好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照的人儿更加慵懒。
日上三竿,弋宣才从深眠里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洁净的床帐,做工精细的雕花床顶。他闻到一股久违的阳光的味道,与地窖里的潮湿气味不同,这种味道净极了,他下意识伸头去追着嗅闻,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处,疼得他立刻蜷缩起来。
接着,他便被揽入极其温暖的怀里,灵序修长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拍着,疼痛仿佛一瞬间消弭殆尽,他只闻得见那味沁人悠远的清青茶香。
弋宣顿住,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自己的重量,唯恐灵序受累。灵序自然知晓这孩子在悄摸摸搞什么,心里觉得想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将怀里瘦的没几分重量的孩子抱得更紧。
良久,察觉到怀里的小孩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灵序伸手勾走弋宣眼角的泪珠,温声哄道:“别哭啦,再哭小脸花花。”
“穿衣,吃饭,然后你想去哪儿去做什么都可以。”
“你想说什么只管说来,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你的伤挺重的,先生虽留了药,可你的身体一年半载养不好……疼着总归不好受,我有私心,不愿你常日苦楚,仙家道门的灵药非尘世之人可用,待你伤势好个大概,我便为你洗筋伐髓,筑你灵基,此后灵丹妙药我供着,再不叫你受病痛苦楚。”
“你我相识短短,昨晚你应允我,我心里只顾着欢喜,方才仔细一想,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弋宣忽然抬头,忐忑的望着灵序,紧张的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灵序瞧出他的不安,心里更是心疼,只得将语气放的更缓:“跟我走,便是一辈子的事。”
“修界与尘世不同……罢了。”
“在你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考虑,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接受。”
弋宣垂着头,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看上去颇为沮丧。灵序一偏头瞧见这孩子攥着自己衣角,顿时心里又是一片柔软,可他如何一语定夺?
“别怕,我只是怕有些草率。昨夜我实在是心急了些,但所言句句真心,均是作数的。”
“我想,你的人生当由你自己选择,不可有丝毫敷衍马虎或随波逐流。”
亓官灵序神情严肃,他小心的捧起弋宣的脸,对上了那双在迷茫与胆怯里浸的水光淋漓的眸子,弋宣下意识睁大眼,马上惯性的移开目光——他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一直如此。
灵序皱眉,不叫他如愿,偏要看着这孩子的眼,分毫不许对方退缩:“自己选的路,没有退的余地,我要你学会慎重。”
“无论是人或事,永远不要失去戒心。人心难测,也许我是花言巧语呢,一碗桂花糖芋圆就将你骗到远远的大山里呢。”
亓官灵序故意很凶的说道,本以为这孩子会沉默或退缩,可令他出乎意料,弋宣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立刻回道:“那我也听话跟你走……没有甜芋圆也跟你走。”
他本是一副怯懦羞涩的性子,这般急急的剖白自己的心意,可见他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亓官灵序微微睁大眼睛,惊讶十分,心道莫非自己长的这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说这么凶的话都吓不退小孩儿。
弋宣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灵序的神情,只见灵序神色淡淡,目光凝在远处,一副思考的模样。
弋宣正暗自失望着,亓官灵序忽然一把将他抱起,待他在床上站稳后,自桌上提来一雕花精湛的木箱,献宝似的打开给这孩子看。
里面是十余件走线精美,布料上佳的夏衣,这两摞衣服叠的工工整整的放在盒子里,弋宣看得出那是自己的尺寸。
他看不进去这些奢衣华服,他只看得到灵序眼中漾着的神采。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我问篆衣楼的小娃娃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哪些颜色与款式,那小子可机灵了,讲的全是他们家最贵的布料与染料。”
亓官灵序勾起唇角,眉眼里全是笑意,“我对这方面也不大懂,我摸着料子挺软,你身上的伤处太多,这些穿上应当会舒适一些。你等下试试,喜欢哪个穿哪个,若是都不喜欢,我带你再去买。”
弋宣紧紧的攥着手,不知该作何动作,绷带下的脸涨的通红,局促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该说些什么?
做些什么?
他有些害怕。
这些衣服太贵了,看上去很漂亮很漂亮,上面的金线比阳光还晃眼。
——他还不起。
好重,好重。
他喘不过气了。
亓官灵序观察着弋宣,如他所料,这孩子贸然接受旁人的好意只会觉得沉重,觉得自己肩上压下了一个负担,无法接受,不敢接受。
他过的不好,晦暗的雨夜里,别人身上的锦衣华服,自己身上不合身的破烂草布,多年的凌虐压迫,异样目光的审视,自我囚禁的深笼,他早已陷入胆怯的死潭。
不敢。
不配。
从而不愿。
瞧见日光,竟觉灼眼。
他如何直视日光。
又怎样挺直腰板。
“别怕。”灵序安抚道。他伸手拿起一件浅青绣荷小衫给这手脚僵硬的孩子穿上,刚要去拿外穿的纱衣,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的贴身衣服还没换,当下哭笑不得,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也很紧张。”
弋宣便傻傻的跟着笑,笑一会儿,又咬着唇哭出一串泪,怕被瞧见,便抬手飞快地抹去,结果动作幅度太大,蹭到伤处,痛的眼泪再也止不住,这下抹也抹不及了。
亓官灵序:“……”
……
陈二娘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弋宣——她原以为他随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那孩子没有如常从朽烂发霉的破烂后门进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身上穿的干净得体,那向来沾满血污泥渍的脸颊上再不见分毫狼狈,阳光终于不再避着这个晦暗的孩子。光芒太过刺眼,他垂眼,长睫微微颤动,整个人看上去腼腆乖巧,像哪家养在深宅里不谙世事的小少爷。弋宣被人牵着手走进大门这段路,陈二娘不眨一眼的看着,隐隐间,陈二娘竟错觉身处之地似仍是当年风光无限的弋府。
格格不入!
她恨恨的想道。
凭什么他出去野一圈儿回来,就变得这么金贵,与她这破落的烂屋毫无关系了。
陈二娘胸口急促的起伏起来,她维持不住那岌岌可危的理智,嫉妒愤恨使她面目全非。
她三步做两步冲出去,在灵序身前刚站定,手便像铁钳子一样伸长了去捞拽灵序身后的弋宣。
“死兔崽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还有脸回来,这么小就会出去勾引人?!你还有脸回……”她破口大骂,声音尖利到嘶哑。
亓官灵序一指抵住陈二娘的动作,眼看着没用多少力气,陈二娘却觉得手腕好似被十几摞板砖压着一般,在绝对力量的钳制下,她分毫难动。
怒火中烧里,她终于敢抬头看向带着弋宣回来的人,果然是巷口那个装神弄鬼的小骗子。出乎意料的是,这少年皮相生的极好,眉眼潋滟里,他长眉微皱,眼睛里隐着审视与警告,整个人如无鞘之剑一般锋芒毕露,凌厉的要将这艳阳割裂。少年长身玉立,墨发随意束起垂在身后,皮肤在阳光下更是白的刺眼,他抿唇静静的望着陈二娘,一语未发,逼人的静窒里,日光替他行了刑。
陈二娘尖叫一声,被火燎到般收回了胳膊。
她口中骂声振振,句句不离娘。
“贱人!”最终,她怨毒道。
弋宣抬着头看她,头一次知晓她训斥时是这般模样——这是他第一次有抬头直面雷霆的勇气。
他听着那些经年在他心里留下斑驳坑洼的毒语,本已古井无波,麻木到再起不了片刻波澜,偏在有人扶直自己腰板后感到窘迫不堪。
感到痛楚,所以退缩,所以再次低头弯下脊梁。
这些话仿佛毒蛇般将弋宣从日光里猛然拖出,他不自觉的颤抖着,一抬头,雨季又来。
“你说什么?”灵序侧耳问道。
陈二娘皱眉,心中烦躁妒恨更甚,不禁恶向胆边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灵序,怒骂道:“我管教自家劣仆与你一介外人何干,还指手画脚到别人家里来了,忒离谱!”
“你……”斥骂声戛然而止。
长风受召现身,剑穗跟着虹光甩了几圈,流光溢彩,随后杀气凛冽的插入地面——插在陈二娘脚边。
脏污不堪的青砖自插剑处龟裂开来,陈二娘腿当即软下来,整个人颤颤巍巍起来。
“有客来访,主家当如何?”
陈二娘脸色青白,一抬脚差点被自己绊倒在地上,刚踉跄着站稳就听见灵序这么一问。她被这一剑吓得魂都没了半条,哪还说得出话。
“有客来访,主家当如何?”
灵序颇有耐心,再次问道。
对峙许久,陈二娘终于抖着声音道:“迎客入座,奉茶一杯……”
“好,”灵序拍手应允,旋即绽开笑意:“不劳二娘子客气,天气燥热,我们屋里说罢。”
……
两人就这么在破烂的“堂屋”里坐了下来,数道大大小小的灼热光线自屋顶破损处打下,照得阴霉的屋子里亮堂起来,其间尘埃舞动,灰屑飞扬。
陈二娘汗如雨下,领口后心已然浸湿一大片。
反观亓官灵序倒是气定神闲,一把云绣纱扇握在手里晃着,修长的腿交叠翘起,饶有兴致的四下观望。
两人之间的桌上摞满了足足半人高的银票,陈二娘椅边还立着摞塞满金叶子的麻袋。
一时间,陈二娘竟不知是银钱耀眼还是日光耀眼,总之,她移不开眼。
弋宣被灵序支走,言其收拾自己的物什,可弋宣哪里有什么要收拾的,他甚至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他去摸了摸院中的那株老树,粗粝干裂的树皮磨的他手心刺痛。他曾数次被吊在那节突出的枝干上,承受大于此刻十倍百倍的疼痛。
他抬头看,稀疏的树叶簇不到一起,像走到终岁的老人一般,头发稀疏的要命。
挡不住日光。
什么都挡不住。
走得了吗。
若是离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呢。
他兜兜转转,像地上那些被炙烤煎熬的蚂蚁一样。
犹豫。迷茫。畏惧。
去哪呢。
不大的院落里,三间屋子,一颗树,一个地窖和零散的棚子。
那两间卧房不经允许他不能进。
于是他悄悄的蹲在了堂屋的门外。
弋宣想,若是离开要让师尊付出很大代价的话,那还是不走了吧,等再大一点儿能赚钱后,日子兴许也能好过很多。
只是愧对师尊给予的真情,亦无以为报。
他埋头蹲了好半天,心里如火烧一般难受,实在是煎熬的狠了。他连探头偷偷看一眼都不敢,刚鼓起勇气抬起头就又生了退缩之心。
既怕可以走,又怕不能走。
灵序一直知道弋宣在门外听着,仔细听来还有微弱压抑的哭声。他心下不忍,抬手制止了陈二娘喋喋不休的话茬,解了屋内的屏音界限,敛了脚步声向门外走去。
“宣儿。”灵序蹲下身轻轻唤道。
弋宣一听,僵住动作不敢再动,过了几息,忽然动作极快的将脸在袖子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抬起头来。
亓官灵序噙着笑,也不拆穿,勾着弋宣的手指晃了晃,等人稳住情绪,又往弋宣手里塞了沓银票,嘱咐将其交给隔壁王阿伯,若对方问起或不肯收,就说自家师长的嘱托,谢意定要收下。
待弋宣走出门外,亓官灵序这才回身看向早已静候已久的陈二娘,眼见对方衣角都快被抠烂,心下不禁觉得好笑。
陈二娘犹豫道:“你又不是凡人,如何能够知道骨血分离的痛苦。”说罢,她朝身后摞满钱票的桌子上一指,本想作副忍痛万分的愤懑姿态,孰料用力过猛,面容扭曲下,贪婪的眼神毕露。
“给这么点儿钱就要掳走我们家孩子?我们好吃好喝的养了人这么多年,可不是给半路蹿出来的江湖骗子养的!”
“再说,你不声不响带走人家孩子在先,我若是一纸诉状告上去……”她呸了一声,软掉的脊梁骨又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硬了回来,“谁家的孩子不是心头肉!我们家弋小子长的这么水灵,你就是拿钱过夜也不能是这个数!”
话音刚落,灵序就一脚踹了上去,力道极大,陈二娘尖叫一声,躲闪不及,整个人被拦腰踹到墙上,墙粉霎时间荡了满屋。
“哎呀,二娘子怎么自己滑倒了。”
亓官灵序勾起唇角,笑得漫不经心。
陈二娘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待那股撕心裂肺的咳嗽劲儿稍缓,腹部痛楚便紧跟着涌了上来,她抖着手一摸,自己胸腔处塌了下去,肋骨不知断了几根。
屋里传出她嘶哑的尖叫声,一声接一声,凄厉的要命。
亓官灵序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制止陈二娘从头到尾没有半句重复的尖叫咒骂。
“闭嘴。”
他指了指那边堆的满满当当的钱票,问:“那你这些还要不要了?”
陈二娘愣住,然后恶狠狠的盯着亓官灵序:“那就该是我的!”
她怒道:“那本就是我的!!!”
“弋宣那贱种真是祖坟冒青烟,在家门口还能浪的勾来个贵人,平白走了青云路!”
“你想买他,不对我恭敬礼待不说,还对我一介柔弱女流动拳脚,你想带他走你痴心妄想!”
“我现在就要去官府告你——”
亓官灵序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抬手打断了陈二娘的长篇大论:“你的德行不配得到尊敬,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门儿清。断你三根肋骨而已,你拿刀往人脑袋上劈的时候怎么不谈官府。”
“我也不是买他。”
“人命不是能明码标价的东西。”
他又掏出几摞钱票来,里面还夹着几张地段极佳,万金难求的地契,问:“够不够?”
陈二娘眼前一亮,好似如沐春风,身上的痛楚都减轻了七八分,嘴里的不字刚要吐出,突然又迟疑的憋了回去。
她谨慎道:“你什么意思。”
灵序道:“够买你全家的命吗?”
陈二娘大惊失色,手脚并用的往后爬去,抖着声音喊道:“你不是说人命不能用钱衡量——”
亓官灵序却笑道:“你又不是人。”
……
灵序低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弋宣,这孩子垂着头,只瞧得见头顶小小的发旋。他已经牵着弋宣走过了三条长街,暑气深重,热风拂面,他握着的小手凉的像寒冰。
“在怕?”灵序猜道。
弋宣愣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看了灵序一眼,又低下了头,依旧是小心翼翼的,做贼一样。
“没有。”
灵序猛然弯下腰去看弋宣的表情,在弋宣被惊到下意识转头躲避时,伸手轻轻制住了他的下巴,成功对上了弋宣水光淋漓的眼。
泪痕尚在,来不及遮掩。
“……”
亓官灵序心知弋宣刚刚发抖定是在偷偷哭泣,他沉默不语,掏出一方软帕递去,然后牵着人继续走。
他的心也很乱。
陈二娘在侮辱人这方面是有一手的。
之前摆出的明面上的钱和地契她照单全收,她并不扭捏,拿着地契去找人验了真假后,马上就迈进了她梦寐以求的华府。
一踏进那高高的门槛,她便挺直了腰,敛了正容,成了高高在上的贵夫人。
仓促的甚至连那身粗糙布衣还没来得及换下。
亓官灵序抱手站在一旁看她吆喝奴仆,声色俱厉,端的是一家之主的气势。
怎么有人能换身份换的如此自如。
他见到了弋家家主,被人随意抬了顶轿子接过来,往后宅随便哪间房里一塞便算了事。
他还见到了陈二娘的儿子,面色红润健康,不胖,但身形匀称,个子窜的挺高,生了副悲相。
灵序对比了一下弋宣的模样,矮了人一头还多,瘦的一摸只见骨头,永远苍白虚弱,永远伤痕累累,永远……
他冷笑一声。
陈二娘被这一声冷笑从亢奋的状态里惊醒,她这才想起来这位“恩人”。
她不再恶言相向,她笑意盈盈,春风拂面。
这时,她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弋宣的姨娘似的,将人唤来膝前,细细将人瞧了一通,握着弋宣的手温柔的嘱托离家之事。
这是她头一次将慈爱施舍给弋宣。
然后又残忍地递给了他一张卖身契,嘱咐他要好好伺候人家。
她的羞辱永远都是这般毒辣,弋宣对此只能沉默不语。
临出门时,她借衣袖遮挡朝弋宣后腰狠狠拧了一把,弋宣吃痛跪倒,她惊呼一声,忙将人扶起,动作间,她在弋宣耳边说了最后一句“叮嘱”。
“算你走运,日后死了也给我死的远远的,记好了。”
而后陈二娘将弋宣的手急切的递给了灵序。
像扔了一块儿烫手山芋。
像摆脱了纠缠多年的厉鬼。
……
亓官灵序突然大笑起来,笑的半晌直不起腰。
他不是圣人,怎会许给凌虐自家孩子多年的毒妇余生荣华富贵。
那府中百余奴仆,皆曾身负重案。
无光牢狱间走过生死一遭,乍一见天色,个顶个儿的贪光。
血性劣根难消,人性从来经不得蹉跎。
且看这富贵她陈二娘接不接的住了。
……
“宣儿。”
亓官灵序轻轻捏住弋宣的小手晃了晃,心道这手也太小了,他一只手就可以将这只手全部裹住,不露一点风,不进一丝雨。
弋宣闷着头不应声,只偏头在灵序腿上蹭了蹭,乖顺的要命。
有些异样的感觉。
亓官灵序好多年没有被人这么亲近过,这种信任的,亲昵的感觉,像捂了一冬终于得见春光的新芽一般,急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挠的他心里暖洋洋的。
他心里乐的要命,开口却制止了弋宣想再次亲近过来的动作:“现在不行。你头上的伤还没好,我衣服布料硬,怕会将你伤口蹭疼。”
于是这孩子就又不吱声儿了,动作都僵硬了几分,走路都差点左脚踩右脚。
灵序弯腰一把将人抱起,动作虽来得突然,却细心的避开了弋宣的伤处,力道捏的极轻。
弋宣被吓得瞬间睁大了眼睛,整个人还懵着,下一刻便对上了灵序凑过来的脸。
他马上低下头去,可惜来不及了,新挂的泪痕,通红的眼睛,他一路上遮掩的一切再次叫灵序瞧了个清清楚楚。
方才递帕子时灵序没有多说,小孩子离开家总是难过的,他需要一个能够接受和能够面对的时间与空间,所以自己尊重他的情绪,不予打扰。
可没想到,这孩子真真正正的哭了一路,递帕子之后许是误会以为自己不想看见他哭泣的模样,便努力敛了动作和声音,就这样遮掩着掉了一路的珍珠。
“唉。”灵序伸手抹去弋宣眼眶里未掉的泪珠,无奈道,“傻孩子,想哭不必忍着,痛痛快快的哭出来便是,日后,无人再限着你了。”
他努力安慰着,往人背上轻轻一拍,这么往下一顺,就摸到了一沓叠好的纸。
……
亓官灵序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份卖身契,低头瞧着正抽咽着的弋宣,无奈道:“好啦下次不抢你东西了,别哭了。”
弋宣却只道:“对不起。”
灵序耐心听完,心里方才清楚这孩子在伤心什么。
于是他抬手一把火燃了这卖身契,灰烬带着零星之火飘往天际。
他拉着弋宣的手,郑重道:“何来卖身一说,你生来就是自由的。”
你生来就是自由的。
一张草纸拘限不了你。
你若暂束破败之地,且抬眼看向云彩之居。
飞鸟途径,日月经轮,你的灵魂永远扬于旷野与云端。
“还有,”灵序笑道,“你说我用全部的钱换来了你,错也不错,对也不对。”
“一者,我用全部换全部,并无亏损,以后,你就是我的全部。”
“二者,对你师尊有点自信好吗,我是说财力方面……怎么说呢,我……咳,就霜城而言,我能买下成千上万个。
灵序贴心的把弋宣惊掉的下巴合上,温柔道:“别怕,我所言非虚。所以别觉得自己欠了我那么多,我以为你是离家难过才哭,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
“好啦,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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