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舟

走之前,灵序曾郑重问过弋宣,问他可有眷恋故乡,日后山高水远,佳节明月仍在,唯故人不在,故景不再。

弋宣沉默着,片刻,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如何留恋。

清晰而不堪的往事如同沉重的镣铐,他抬头,天空平白生出了褶皱,破旧的麻袋般潦草地裹住了他,他不挣扎,静静的透过麻袋粗糙线脚下开裂的细小口子观察外面的世界。

古街,廊坊,闹市,乌檐,绿树,喧嚣……还有暴行……冷漠……讽刺……

我如何留恋。

我何来眷恋。

生岁十年未至,已攒得苦楚满身。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坏孩子,他想。

因为我,无法思念故乡。

念头只一升起,我便觉得难过,我想,这是我一生的梦魇。

亓官灵序问话时倒没想那么多,他只当是这孩子头遭离家,害怕迷茫,所以这几天才闷闷不乐,只作闲话来讲,想听听弋宣的想法。

“没事儿,我们路程不急,你这几天都不大开心的样子,我料想你也许是离家太快,不适应吗?”灵序缓声哄道:“要不我们在霜城再玩一段时间?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想看看别处的风景,我们再出发也行。”

弋宣似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垂眸不语,眉心轻蹙,若伤感可以化作实质,怕是这孩子整个人都被乌云裹了起来,密密匝匝,难以透气。

灵序眨了眨眼,心想,一个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心绪怎么会这么纷繁?像噩梦里绵延数万里蒸腾翻滚的乌云,怎么也瞧不见一丝天光。天幕垂垂,稚拙的背脊越压越弯,额头重重的磕在粗粝的石子地上,直到站起也成为奢望。

有三五孩童玩闹嬉戏着路过,灵序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才对嘛,孩子就应该无忧无虑的,烦恼与迷茫不该过早的降在他们身上。

可他一想到弋宣之前过的那些日子,便又不这么想了。

若他无忧无虑,那他自当无忧无虑。

弋宣被吵闹声扯回思绪,一抬头,亓官灵序正瞧着远处巷道里玩闹的孩子们出神,他静静观望了一会儿,突然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他又准备抠衣角时,灵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大手握小手,温暖就这样传递给了对方,灵序牢牢地牵住了弋宣。

他看出他眼里的羡慕与无措,于是他牵起他的手,压下他的迷茫,用暖意告诉对方自己的存在,并不高明的方法,却格外令人安心。

“宣儿,想和朋友一起玩吗?”

如他所料,弋宣果然选择了退缩,灵序无奈片刻,想起兄长新收的小徒弟,登时眼前一亮,神采飞扬的向弋宣介绍这个未来的玩伴,走过四条街时其长篇大论仍未完结,其言语中期许深深。

亓官灵序努力的想扯回一个孩子的天真,此刻他许愿望此途不会太难。

……

明月高悬,静夜思。

夜半时起风了,窗子敞着,不时有风透过,屋内悬着的轻纱便婀娜地舞上一番,踩着地上的月光,明晃晃的将自己的曼妙身影展现给未眠人。

小楼又东风。

亓官灵序盘腿坐在床尾兀自运转着体内的灵力,那是一股磅礴的力量,稍有不慎便会走岔。他蹙眉,全神贯注地引导体内灵力的流向,经脉滞涩感愈来愈强,痛觉涌现,像无数根尖针密密匝匝地扎向自己的心口一般,他只好抬手收了势,面上脖颈冷汗已现。

他长发披散,只身着轻衣,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修饰,就这样凭栏远望,月辉竟也顿觉羞涩,扯来云采遮掩一二。

静夜思?亓官灵序在心里冷笑不已,哪儿静了?

哪儿静了?!

顾及身后安睡着的弋宣,他只控制着力道在窗栏上隐忍地砸了一拳,心里怒意翻腾,嘀嘀咕咕好半晌,这位眼看着素淡高雅的公子仍是忍不住骂出了声。

“有病!”

徐书这卑鄙之人竟暗地里下黑手,不知何时给自己下了毒。

灵力时通时滞,每晚修行时便平添痛苦,叫人如何静的下心。

敢暗算我……

亓官灵序自顾自气了大半天,不知想到哪去,忽然压着声音笑了起来,笑了半晌,又忽然收了声响,静静地靠在窗边看那轮明月,又做回原先那素雅如莲的安静模样。

……

次日,亓官灵序带着弋宣吃了桂花楼的早茶,转了古色古香的街巷,走过泉水叮咚的小桥时,弋宣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水里跃动的鱼群,期待地看向他。于是两人便递了船票,捧着袋鱼粮坐在船头洒食。

太多鱼了,弋宣数了好几遍也没能够数清,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揉眼,下一刻手却被捉了去,绵软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过他的每根指缝,灵序这才收了动作,叮嘱道:“手要洗干净才能揉眼睛,如果手不干净的话,那眼睛就会变得很红很红,而且会很痛。”

弋宣托着下巴看着水面思索半晌,伸手指向嫣红鱼群里最为红艳的一尾鱼,问道:“师尊,是像那样的红吗?”

“嗯,它很红,像红灯笼一样。”亓官灵序轻轻应道。

弋宣道:“那它是不是很……热闹?”

灵序转头看向趴着的弋宣,抬手在这孩子背上拂了拂,问:“为什么是热闹呢?”

“因为每次大街小巷挂满红灯笼的时候,哪里都变得很热闹。”

“没有红灯笼也可以热闹。”亓官灵序伸手在水面虚虚一划,灵力凝成一股红线,如有生命一般自行穿梭起来,顷刻,便凝结成了一道圆环。“你给小鱼饭,它开心,你陪小鱼玩,它更开心。”

灵序将圆环悬在水面,看小鱼儿一个接一个地跃过。生命亘古长青,他观鱼,得知生机。

“双方聚在一起,就叫热闹,因为你们此刻欢愉。”

弋宣眨眨眼,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尊,那我们现在就很热闹。”

“因为我好开心。”

亓官灵序笑道:“以后很多年很多年,我们都会这样热闹的。”

承诺便是如此,不经意间,许了此后年年。

听者逐字逐句刻在心里,期许着,盼望着,以一句话慰藉岁月里的无数风尘仆仆。

说者,话在说出口时,也曾畅想过此后无数个晨昏。

……

小河里的水不急不缓地淌,流过许多桥,路过许多巷,带着人们纷杂的情感汇入古江,沉淀岁月悠悠,再闻几载渔唱。

亓官灵序仰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粗茶涩口,他皱了皱眉,虽不适应,却还是咽了下去。

他们的行踪并无具体方向,借着弋宣养伤的时间,他带着这孩子走过了许多地方。

当日出的第一束光洒向群山,片刻之后,静寂黯然的山峦仿佛忽然有了色彩一般,水墨饰金,明灿灿的光芒占据了弋宣的整个心脏。当苍白的天幕垂下第一串雨坠,干燥的地面上出现了第一滴水迹,弋宣被亓官灵序唤醒,睁眼便完整地看到了雨线的梭织。雨势渐大,阴云滚滚,亓官灵序在雷鸣时捂住弋宣的耳朵,又在闪电途径时指出它的所在。

他看见风筝高扬天际,听见古琴铮铮而鸣,花草摇曳,张开手臂便得风扑满怀。

星星和月亮仿佛伸手可得,他们坐在最高最高的楼顶上,一躺下便沉溺在漫天星海,天地之间,静谧的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数不尽的孔明灯腾起,夜幕被映得辉光闪烁。适逢其时,亓官灵序看着人们将愿景摹写其上而后虔诚放飞,大手一挥便买了上百盏灯,笔墨齐下,字迹飞舞,写一盏放一盏,直直写到天亮还未写尽,而弋宣早已熬不住,趴在一旁的小案边睡了多时。

若有人得见亓官灵序的灯盏,怕是会惊叹,这人怎么能把灯面密密麻麻的尽写满了字,潦草难辨但心意诚诚……也是一道奇观。

行至无边荷塘之时,弋宣在船尾数莲蓬玩儿,等数清了数,便跑到亓官灵序身边汇报自己的成果,亓官灵序笑着,反手在弋宣头上扣了片顶大的荷叶,等弋宣掀开能盖住自己大半身体的荷叶水灵灵地瞧他的时候,他又笑吟吟地往自己头上也扣了片荷叶。船只推着流水,流水携着时光,载往何处?未知。淌至几时?亦未知。

他们行至深山,看见瀑布垂坠,那水瀑极有杀气,自高耸断崖奔泻而出,带着怒意般砸向深潭,两人从小路攀上,方一冒头,便被浇了个落花流水。灵序有心想生一番气,可一瞧见正低头努力拧自己衣服的弋宣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深水断绝之下,里有古观,钟声悠远,消灾厄而渡苍生。

繁华落尽,烟雨如织,现下他们停留在这片晚霞弥漫的红色渔村。

远处浅滩上有零零散散的渔人正在整理渔获,线笼一展一倒,里面的鱼虾便像豆子一样被倒了出来。里面也不全是鱼虾,也有纠结成团的水草和贝壳,弋宣静静地蹲在远处观望,不声不响,乖巧至极。

有一只小蟹大摇大摆的路过他面前,他震惊地睁大眼睛,看了好半晌才下了定论——人家是真的横着走的,并不是自己眼花。

于是他又想,它走路好快,是因为它有很多脚的缘故吗?

……那如果我也有这么多脚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走得特别特别快?

那我……

那我以后就可以背着师尊走了!!!而且我会走得很快很快,一定不会耽误到师尊的时间的!

“乐什么呢。”亓官灵序忽然凑近,冷不丁问道。

于是弋宣的美好想象戛然而止。

“想什么呢那么开心?”

弋宣怔住,晚霞貌似有些许褪色,竟染红了孩童稚嫩的脸颊。他只是腼腆地笑,单纯而又羞涩,张了几次口,硬是说不出来。

灵序乐了,居然也不再追问下去,拉着弋宣的手往来路走去。路上碎石繁多,灵序唯恐弋宣硌到脚,思虑片刻,果断将人抱起。

晚风徐徐,弋宣搂着灵序的脖子,又闻到那股冷冽的香味。灵序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身后,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桂花香味,像冬日里最冷的一捧雪裹着最盛的桂花枝一般,弋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没有念过书,不知道什么样的词句配得上这种美好。

弋宣忽然问道:“师尊,桂花冬天也开吗?”

“冬天自然不开,桂花花期在秋季。”亓官灵序挑眉,笑道:“但咱们家的桂花树开。”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长风府里无四季。

对于无知无感之人,时令的存在本就没有必要。

可是他却说,“为了等我们回家。”

他为弋宣拟造了虚假的希冀,希望由此结下更多的羁绊。远行之人,心有恋念,归路方启。

弋宣点点头,默默记在心里,将那份由亓官灵序一字一句讲述出来的期待描摹的更加细致。他探头向下看去,灵序身姿优越,行步间衣摆连带着发丝踢动,他盯着那舞动的发梢瞧了许久,只觉生动。灵序的头发养得极长,若不束起,便直垂至小腿处,这些时日,他总是这样散着头发。

……

直到月上枝头,灵序为弋宣换完药纱,催促着人快睡的时候,弋宣才开口说起。

他讲白日里那些幼稚的想法,又道歉说当时并不是故意不答话,声音怯怯的,等到好不容易自陈完罪状后,又害羞地拉上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亓官灵序觉得好笑,笑完又觉得感慨。他心里酸涩,也许是为了这孩子久违的童真。

这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这孩子与之前已是不同,虽仍是腼腆不爱讲话,可脸上的郁气已然不见踪影,曾经如影随形般的悲苦也在一点点弥散。

虽然仍是自卑。

但那又如何,日子还长,他足够优秀,所以他养出来的孩子必然是光芒万丈的。

“好啊。”亓官灵序应道,“但如果真的有很多腿的话,那岂不是要御很多把剑?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打起架来,你要帮哪把剑哪条腿?还有,走路的话如果特别匆忙,大脚绊二脚,三脚踩四脚……”

弋宣眨巴眨巴眼睛,再次沉默:“……”

见这孩子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亓官灵序便笑得更加起劲儿,一个没留神,方一侧身便从床上掉了下去,这一下可摔的结结实实,腰正好砸在木踏边上,疼得他爬也爬不起来,整个人趴在地上颤抖着。

弋宣着急忙慌的将人扶起,待看见灵序的脸时才发觉,他的师尊并不是疼的,而是笑的。

是的,直不起身便是趴在那儿憋着声笑。

笑完了,还要质问弋宣为何用五脚将他绊下床。

……

在看完第四十二个日出后,亓官灵序买了店家自出摊以来的第一碗桂花芋圆,在已然冷冽的晨风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弋宣的伤好的已经差不多,亓官灵序徇私,擅自动用了不少次灵力,虽不通医术,可灵力于未入道之人本就是甘霖,益处颇多,至今为止除了头骨那处,别的地方皆已无碍。

沐浴时,亓官灵序曾见弋宣看着自己身上的疤痕发呆,他站在远处瞧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那些陈年的或是新生的,如同星星般数也数不清的疤痕,过往烙印于此,他无法挣脱。或许也有好处,无聊时可以随意选一处,然后开始回想这一处的疤是怎么造成的,如此,又可以琢磨掉大半日时光。

弋宣苦笑起来,说是笑,其实嘴角重的扬也扬不起来。

他戳了戳手腕上那圈淡粉色的皮肤,痂已经掉了,但戳着还是有些疼。他有些想不明白,那么粗粝的麻绳,居然没有将他的手绑断。

毕竟当时他已经感受不到胳膊的存在了。

弋宣眨了眨眼睛,几滴豆大的眼泪便砸了下来,他并不伤心,所以不明白为何眼泪夺眶而出。

亓官灵序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伸出一根手指抹走了他的眼泪,他要抬头看,亓官灵序却不让他抬,衣服一裹利落的将人抱出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尾背对着弋宣,等人换衣服。

待人换好,又将人叫过来仔细擦干了头发,而后握着人家的手沉默着涂药。

良久,才许诺道:“别怕,以后的日子绝不会苦了。”

弋宣应了声谢,埋头在灵序臂弯亲昵地蹭了蹭。

于是,亓官灵序便提前走上了归家的路,总要先瞧一瞧那倚望的桂树,再出来漂泊。

但其中更深的原因——弋宣的身体情况他心里了然,须得尽快调养,根基损伤太重,匮乏极深,归家迫在眉睫。

陆师姐于医道的造诣之高已非精湛可言,茫茫修真界,医术不过是她问鼎天下的其中一项……当然这其中定然有夸大的成分,毕竟每闭关出来一次,就要经受好一番洗脑,混沌间,倒真将师姐的戏言记了个准。

但她的手笔,绝不会差。

……

“烫?”灵序问道。

弋宣摇头,仍举着那碗香气四溢的桂花芋圆:“师尊先吃。”

……

关于弋宣竟然恐高这件事,亓官灵序为此很是忧心。

身为修道之人,修习御器之术如同尘世之人需每日吃饭一样必不可缺,细说敛物随心而动,远则御物悬云穿月。

……

晴,晨。

趁徒未醒,劫之。

召长风,御剑赶路,超速。

徒醒,见四周天光大亮,云如织锦,下方渺渺不见实地,耳边疾风怒啸,顿时如坠悬崖,惊得浑身煞白,血色不见,细看,原是晕之。

为师甚觉稀奇,再次将其唤醒。

徒手脚冰凉,再看四周,再晕之。

为师甚觉稀奇,再次将其唤醒。

徒四肢僵硬,又看四周,又晕之。

为师甚觉稀奇,再次将其唤醒。

徒不醒。

徒越来越硬。

徒越来越凉。

徒好像要没了。

为师大惊,携徒当空而跳,寻先生也。

……

亓官灵序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想将今日之事写下来,好做日后警醒,他心中怀着忏悔,自认为字迹潇洒,可写了大半天,临结尾处卡壳,回头重读时,才发现自己写的字自己都不认识,怒而撕之,随后吾日三省吾身,于心中忏悔罢。

察觉床上有了动静,他三步并两步奔到床前,第一时间查看弋宣的状况。炉里的定神香燃了十数根,熏得屋里云烟缭绕,香气浓郁刺鼻,弋宣自深昏迷中迷迷蒙蒙醒来,眼还完全未睁开,先被这烟呛了个够,整个人咳嗽不止。

亓官灵序抬手打了个响指,窗户登时大开,浓烟兀自向窗外逃窜而去,一眨眼的功夫,屋里已不复方才乌烟瘴气的模样。

“抱歉。先生讲你惊得失了魂,我本想去下界寻你的魂魄,先生不允。你施完针后,等了大半日,仍不见你醒来,我心中慌乱,便用师姐调制的定神香佐以灵力将你逼醒。”亓官灵序用力握着弋宣的手,愧疚的描述着自己的罪行,“我不知道你怕高——修道之人御器之术乃是基础,我惯性思维,一时大意,忘了考虑你的感受,十分抱歉。”

弋宣艰难地凑近,灵序看得出弋宣此刻定是浑身绵软无力,心中更加歉疚,伸手将人抱在怀里。他低头去瞧对方的脸,弋宣紧抿着唇,眼眶通红,眼中水盈盈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仅一眼就瞧得他更为心疼。

所以他翻来覆去将那些话讲了许多遍,歉意揉杂其中,有如实质。

弋宣却扯住他的袖口,同灵序一样,开口便是道歉。

灵序问他为什么要道歉。

弋宣道:“给师尊添麻烦了。师尊讲过要早点回家的,我却……连累了师尊。”

亓官灵序笑了一声,又正色道:“你我之间不必见外。是我太过急切,疏忽了对你的考虑。另外,你若怕高,日后我们就不学这个了。”

弋宣眨眼,缓慢思考了一会儿,又扯了扯灵序袖子,紧张道:“师尊,我不怕了……真的!”

亓官灵序却恣意一笑:“无碍,我绝不会委屈你,你也不能委屈自己啊。”

……

两人闲谈至深夜,亓官灵序忽然问起弋宣缘何恐高,弋宣红润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张口,却又欲语泪先流。

亓官灵序将那些困顿苦涩的眼泪照单全收,因为他是他的徒弟,所以他愿意聆听那些眼泪里的故事。

……

院子里的树很高,很高。

莹白的月亮悬得很高,很高。

粗粝的树枝将月亮割裂开来,影子其上突出的是捆死的绳结。

绳子缠着树枝,也缠着我。

我也被挂的很高,很高。

我忘不了那轮澄净的明月,它太明亮了,它将我的一切窘态暴露于人前。

人们围在树根边指着月亮有说有笑。

假如我可以动就好了,我要藏进树冠里,在繁茂树叶的遮掩下静静消失。

有石头砸了上来,我的头好痛,热热的水淌了满脸。

我睁眼,看见红色的浓稠的血顺着鼻尖不断地滴下去。

我这时候才知道,他们没有在看月亮,他们在笑我。他们在骂我。

太高了。

下面的人好像蚂蚁一样,熙熙攘攘,涌动着,热闹着。

他们在说什么呢?我听不太清。

说要砸死我。说要摔死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姨娘在哭。

在哭什么?

我不知道。

她将我吊在树上,然后又为我哭泣。

我头晕目眩,黑夜霸占了我的瞳孔,浮云却想为我争得一丝光明。

我清晰地听到骨节彼此之间的道别,我连累了它们。若我不曾被坠吊在这里,它们便不必生离。

太高了,腿脚越来越沉,也许我的胳膊要经历的不仅是生离,还有死别。

这棵树长的好高好高。我不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体会到这棵树的高度,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我仍然枕着被吊起的胳膊看向天际,出神时,好像那样就可以短暂的脱离这世间,忘却脚下令人胆寒的高度。我想我是渴求地面的,每当我脚底悬空时,地面即是我梦寐以求。

我被砸得摇来晃去,细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咛声,刺耳,但比下面的喧闹声悦耳许多。

我有何罪,谁来陈述。

夜深了,人们散去了。

独剩我一人凝视下方遥远的地面。

太高了,我害怕。

幸好夜风够凉,将我吹得麻木,让我不至于因为恐惧而泪流满面。

……

我降至半空时,姨娘松了手,我摔在了地上,激烈的痛感袭来,我被扯回一丝神志,方一睁眼便被阳光刺得躲闪不及。

姨娘接回了我的胳膊和手,扔给了我一个馒头,我动不了,姨娘便拿起馒头狠命往我喉咙里塞,接着告诉我昨晚的表现不错,她挣了好多铜板,买了许多的馒头,又可以熬过许多日。我快要窒息了,忍不住往外呕这个馒头,姨娘捂住我的嘴,不允许我往外吐,骂我说,如果不是我不肯去偷,她何必如此辛苦。

……

我的血,就像小河一样淌不尽。这样的日子也是。

……

亓官灵序没有听到任何的一字一言,弋宣哭得伤心至极,灵序没有打断,只将人揽在怀里一下下顺着背轻抚,给予微薄的安慰。

到最后,弋宣也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院子里的树好高,便再无他言。

灵序料想,许是弋宣爬树时留下了恐高的阴影,但仔细一想,什么样的阴影能产生这么大的应激反应?

弋宣不讲,他便不问。

只在人哭完后,拿帕子擦干对方的脸,温声道:“害怕的话,我们以后就不学这个了,不过一道术法而已,哪比得上你的眼泪金贵——我以后也不会带你御剑了。”

“我许你无忧,便不想你伤心难过。”

……

他们最终还是站到了长风剑上。

……说来也是无奈。

昨夜他们就此事商量了许久,灵序不愿意让弋宣再冒险,弋宣却道自己可以克服,尽管他说这话时声音几近于无,明显是没信心的样子。灵序笑出声来,不再坚持己见,只催人尽快睡下,待明日下定决心后再论。

亓官灵序虽忧心得紧,却不会剥夺弋宣决定和选择的权利,但唯有一点,在做出选择之前,必须要坚定信念,下定决心,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选择的路就要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走下去,如果有丝毫的退缩犹豫,那倒不如不出发。

……

清晨。

亓官灵序想不通弋宣为何害怕却仍是坚持,明明扯着自己袖子的手还在颤抖,眼神却那么坚定不移。

“……真的想好了?”灵序无奈道,轻轻在人头上抚了抚。

“是,师尊。”弋宣认真道。

弋宣垂下眼,努力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他想,自己于师尊有着永远还不完的恩,如果因为曾经的梦魇就退缩于此刻,岂不是拖了师尊的后腿,平白为师尊添乱,惹人烦恼……不能任性。

他要懂事,要努力,要汇报师尊的恩情,即使畏惧,也要向前。

……

怀着的人一直在颤抖,能明显的感觉到颤抖的人在努力压制,但仍是不容忽视,灵序想将人抱得更紧,但弋宣到底是太矮了,两人此时都站在剑上,他伸长了手也只能护住弋宣的头。

四周的云团飞速后撤,强势的气流呼啸着撞在结界上,而后被鲜红的灵力割向两侧——长风载着他们疾如闪电般穿梭在冷冽云层中,速度快到连身影都捕捉不到。

亓官灵序忽然笑起来,问弋宣敢不敢睁眼看看,弋宣抱着灵序的腿,头埋得死死的,闻言艰难又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想,真可爱啊,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抱着你,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你,懂事又乖巧……

变故就在一瞬间,灵力忽然滞涩,难以言说的钝痛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在他蹙眉忍耐时,痛觉忽然放大,仿佛经脉尽碎,生生碾成齑粉……

我真服了。

徐书你真是该死了。

我真想锤死你。

他如是想道。

意识恍惚间,他将弋宣一把推开,然后眼前一黑,笔直地栽了下去。

长风有灵,必会带着弋宣平安回到霄云门。

至此,我已安心。

亓官灵序闭上眼,静静的体会这一刻毁天灭地的痛楚。

耳边风声猎猎,震耳欲聋,清晰的失重感拉扯着他的意识,血液全部涌向上半身……无比压迫的感觉,他已经无法呼吸。

不过死倒是不至于。

至少熬过这阵……

忽然,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亓官灵序寻思这别是直接掉地府了吧,怎么还有人喊魂儿呢。稍微仔细一听,师……什么来着?

不对,他猛地睁开眼——弋宣竟也跳了下来!

傻孩子!

长风化作流光绕在弋宣周身护佑,弋宣哭着掉进了亓官灵序怀里。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像怀里落了一颗星星一样,灼热而璀璨,他们彼此拥抱,湮没于未知。

怎么可能。

我这么耀眼。

亓官灵序笑起来,张扬恣意,他一握,长风便在他手中聚出身形,翻盘只需一秒。

“宣儿。”灵序将人抱在怀中,温声唤道。

弋宣回过神来,一张口便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讲了好些话,灵序一句也没听清,只好将耳朵凑近,在弋宣泣不成声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听清了一句。

“师尊……你不要……死。”

“静心,回家再说。”

太痛了,除却勉强撑着站在这里,他已无余力维系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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