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那段不太愉快的插曲,此后的路途竟出乎意料的顺利。
方一行至修界地带,流云作织锦,飞鸟奏欢音,天光几度转换,最终化为茫茫碧色,与静海不分彼此。似有神灵庇佑,亓官灵序忽觉灵力充盈了起来,一直紧绷着的姿态逐渐放松了下来,经脉仍在隐隐作痛,但还好,尚在可以忍耐的范畴内。
修界与凡世以静海相隔,静海每荡漾起一片涟漪,尘世里便飘过一阵无由的风。
以和风为拜帖,尘世中人凡有灵觉敏锐、天赋异禀者便福至心灵,可以蜉蝣之目于鸿鹄世界里窥见天外天,那里青山巍峨,鼓乐喧天,雄阔的河海自天际倒泄,声若雷铮,天色非黑白两色,眨眼间,赤色与碧色已然交叠,日月同悬其上,幻景琳琅,令其流连忘返。
再之后……
再之后?
“再之后,他们便会为了这一刹那的梦景苦修数年,以旁人无法想象的坚强意志抵过这百年岁月蹉跎。然后在某个静谧的夏夜里,又也许是在某场寒凉的秋雨里,再度与自己的初心相见。”他走在这片清澈的静海上,每一步都激起片片如棱镜般绚丽的波纹,而比涟漪还绚丽的,是他亓官灵序。
弋宣跟在亓官灵序身后,灵序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就这样低着头认真听着,四周绮丽异景对他而言还远没有灵序一句话吸引力高。
灵序停了口,静寂之下,弋宣局促地开口问道:“那他们最后来到这里了吗?”
闻言,亓官灵序凝重地看了他一眼,这实在是极沉重的一眼,弋宣忽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就在他愈发不安时,灵序弯腰拉起他的手接着向前方走去,暖意自手心传来,他不安的情绪瞬间被安抚。
亓官灵序牵着弋宣的手,坚定地走向静海的边缘,那片眼看着似乎繁花似锦,光芒万丈的新世界。
但在最后的最后,亓官灵序又停了下来,他犹豫几许,还是没有放开自己牵着的那只瘦小的纤弱的手。
现在回答貌似已经很晚了,于是他开口先道了声歉,接着说道:“有的来到了,有的没有。”
弋宣抬头,认真的等待亓官灵序的下文。
“修行是一件很苦很苦的事情,宣儿。”
“百余年心血可以在顷刻间付之东流,数年奠基崩毁也不过刹那。修行就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你走过来,便可以看见花团锦簇下的荆棘密布,人声鼎沸里的群狼环伺,这些尚且不够,还有你的心。”
“岁月的原野实在宽广,心再坚韧,又抵挡得了几次叩问呢?”
“赢了九招,输了一招,自此,满盘皆输。”
“尘世之人苦修至此,有幸来到静海的这一刻,才发现修行之路不过刚刚开始,之前种种磨难不过尔尔。他们舍弃烟火,舍弃血缘,舍弃自我,以为终于可以问道日月,却发现日月之上还有日月。”
“走吗?继续走下去的话,苦便再度翻了数倍。”
“新的月亮在生长,截然不同的世界,适者风生水起,退者泯然众人。”
“再然后,又是千百年,在你喜欢的讨厌的重视的人全部熬死之后,你终于在孤独和困顿里再度窥见天光,三重天的仙灵们降下一丝飘渺的气运,抓住了,便可飞升仙境。”
“……”亓官灵序沉默片刻,忽然苦笑起来:“三重天之上还有九重天,仙灵之上还有神灵,天外有天,多少个然后也讲不完的……”
“太苦了宣儿,我忽然后悔将你带到这条路上了。”灵序蹙眉,沮丧的阴翳盖住了这张明媚的脸,他的难过如有实质。
“我就这样一意孤行着,将你带到这条无归之路上,却疏忽了你的感受。”
弋宣怔住,面上血色都被恐惧吓得褪尽,他几欲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亓官灵序实在是太好了——他绝不独断。哪怕对一个茫然的孩童来说,交给他们选择权的同时便意味着降下了残忍,他也一定要让对方自己抉择。
他要求弋宣的答复出自本心,为此他一遍又一遍问询——也许是他自己动摇。
愿意否。
愿意否。
否?
亓官灵序看着弋宣的头一点点垂下去,他手里握着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冰霜,他心里忽然一颤。那只手那样瘦小,自己一握便能整个包住,腕子细的像枯竭的竹竿,如果一定要形容,也许这便叫嶙峋。
这样年纪的孩子,怎么可以长着这般嶙峋的姿态。
竹枝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气节,再也撑不起之前勉力支起的脊背,连着这嶙峋的手一起滑落下去。
……不可以选否,我还没说完。
灵序蹙眉,在察觉弋宣的手有退缩的意思时便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弋宣诧异地抬起头,在对上灵序专注的眼神时又迅速埋下头。
他好像总是垂着头,永远弓腰含背,努力将头深深地埋进胸膛。
我的存在仍不能使你拥有一些自信吗。
不能。
我知道。
你受了太多苦,抬头便要迎接无尽的震怒所带来的血迹与伤痛,于是你埋首,一并埋去你的人格,尊严,质疑的底气和反抗的勇气。
你哀恸,你伤悲,因为我给予你抉择的权利,因为我视你为人——直视阳光人们会觉得刺眼,所以弋宣无措,垂首退缩。
“抬头。”亓官灵序俯身,伸手挑起弋宣的下巴,果不其然看到对方躲闪的眼睛,长睫颤颤,似有泪光隐现其中。
他将人拉近,终于是将这背捋直了,心里舒心不少,“我很凶?”
弋宣睁大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灵序制住他的动作,生怕这孩子动作幅度过大扯到头上的伤处,无奈笑道:“那你怕我?”
弋宣这次没立即做出反应,似是思考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亓官灵序心里有了底,不怪这孩子怕他,萍水相逢之人,骤然对你千万般好,必是有所图谋——更何况自己还直接将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般的存在里……
“你信我,我便不会负你。我不觉得你年纪小就可以随意糊弄哄骗,我不知道你对未来的概念有多少理解,但你只要在我这里,就一定可以拥有你本该拥有的。”
“选择的权利只是开始,我既以师徒之名许了你,便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你陪我跋涉千里,触云拨海,自尘世倒转至修界,此番真意,我许诺,永远待你如初。”
弋宣忽然觉得鼻子酸涩不已,他不明白,自己本该呆在泥地里永远肮脏下去,为什么会有人捧起他洗净他将他视若珍宝。
那双眼睛是那么明亮,就好像从未有过气馁和晦涩的情绪,上扬的眼尾翘得更甚,弋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看这双眼睛看入了神,待回过神来,便瞧见亓官灵序正含笑晏晏地望着他。
亓官灵序抬手擦去他的泪,可这孩子像是被这些话砸懵了一般,眼也不眨,一言不发只呆愣地看着他,他一笑,这孩子便泪珠子掉个不停。
那实在是一双及其漂亮的眼睛,里面盛着最净澈的湖泊,微波荡漾,永不枯竭。
亓官灵序受不了弋宣这么委屈地看着他,他想逃开这目光,却又实在不忍心。
“我愿意。”弋宣在抽噎的间隙里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愿意什么?”亓官灵序笑意更深,他或许是很恶劣的人,他要听一个孩童最真的言语,逗人说出情愿为何。
弋宣见状更急,泪涌得更凶,玉雪可爱的一张脸现下已哭得透红,他想,该如何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意?
何必一问。
您救我于无涯苦海,许我以千金重诺,又待我如珠如玉,我……
愿倾其所有,报君恩。
“……愿意拜您为师,愿意……”
话未说完,亓官灵序就抬手捂住了弋宣的嘴,霸道地堵住了对方接下来的承诺,在对方慌张的目光里,挑眉笑道:“知道了。”
何必承诺。
我不求你任何回报,只要你一句情愿。
静海不静,无垠海面忽的泛起阵阵涟漪,如无形之雨珠坠而下,亓官灵序抬手,灵力于掌心凝成一把素色纸伞,雨声响起。花草舒展蜿蜒至他们足下,顷刻间便构成了一座繁美绝艳的花桥,馥郁花香随风荡来,远处宫殿高阁拔地而起,金碧辉煌,于无形雨幕中朦胧隐现。
亓官灵序一手抱着弋宣,一手撑伞,走上了这座名为道心的桥。
从此,天光可量,四季可换,弋宣就这样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所幸,亓官灵序拉着他的手是攥得这样用力。
拜托拜托,不要让我们走散。
这世上,我唯有此处能够栖身。
弋宣将头埋在亓官灵序肩膀上,良久,一行热泪滚下,也许仍是害怕明天,也许又有了些无畏。
若是明日之路依然荆棘密布,他亦不悔。便是为了这段时间的情谊,这段他人生中唯一的晴日,他也愿意。
……
亓官灵序自是不知弋宣心里这般想法,但见这孩子一直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悄无声息地画了安睡符,抱着人的手一路上动作丝毫未变,唯恐惊其一场好梦。
离家月余,不知门中光景如何,师兄师姐是否依旧忙碌,家中花草灵植依旧馥郁否?
长风当羽翼,织我思乡梦。
……
长风府的禁制繁复,法阵层层叠加其上,雾气弥漫,其间隐有光芒敛于其中,府外林阶石路长得看不见尽头,弋宣回头,望着来路出神。
左右两侧林木参天,他抬头,林深似墨,冠高遮天,虬结的枝干织成密实的蛛网,它们想要捕获什么?这林中并无活物。
亓官灵序牵着弋宣走过这数百石阶,穿过这萧瑟的郁林,他闻到清冽的空气,每吸一口,凉意便自肺中浸入四肢百骸,冷得他忍不住打寒颤。他闻到了林木的青涩,泥土的湿润,桂花的浓郁。
但他听不到。
他听不到任何。
听不到树叶的摇曳,鸟群的清啼,虫蚁的翕动。
他只能听见平稳而快速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他很害怕。他望着蜿蜒曲折的来路想,但具体害怕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鲜红缜密的阵法在灵序掌心浮动,阵轴不断变幻,阵形几经变化,亓官灵序研究半晌,木然道:“稍等,我忘了门怎么开了。”
弋宣睁大眼睛小小的震惊了一把,灵序撇了一眼腿边乖巧站着的小孩儿,莫名想笑:“这真是咱家……我只是不常出门,这禁制也是头一遭开这么全。”
弋宣用力点点头:“嗯!”
亓官灵序:……
被人这么真诚地看着,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啊……
……
又是半晌,阵法没有丝毫松动。
亓官灵序微笑,四周静谧更甚,弋宣自觉低头,努力降低呼吸声。
……
又是半晌,纹丝不动的阵法与师徒两人面面相觑,亓官灵序笑意更深。
他远眺,群山巍峨。
下一刻,磅礴的灵力轰然炸开,山峦颤栗,林植摇怵,尘土石屑冲天而起,天地间恍若混沌再临,鲜红而强势的灵波以长风府为中心一圈圈荡出——他亓官灵序把自己家门炸了。
弋宣被亓官灵序揽在怀里,头被紧紧压在后者腰间,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隐约觉得脚下的土地似在摇晃。
他本就是踮着脚站的,这样才能勉强够到灵序的腰,可脚下摇晃之势似乎在愈演愈烈,他好几次险些没站稳,幸亏灵序的手紧紧揽在他的后颈处,好歹算是一个着力点。
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放松。
他不敢的。
他不敢将所有重力压在后颈的手上,怕自己太沉累到对方。也不敢偷偷攥住对方的衣角,怕自己的手太脏,怕得到一句拒绝。
……
仰风府。
亓官灵晗看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地震震到水池里的徒弟,无语凝噎。
刘复恩叫得撕心裂肺:“……师尊!”
他长手一伸利落地将自家徒弟捞出,制住其还在扑腾不停的动作,用灵力将气管里呛到的水引出,这才拢起袖子望向远处那通天的红光。
不过月余,回来的比预料中要早。可这动静,怕不是因为进不去家门索性把家炸了吧……
亓官灵晗沉默不语,一转头,便见自家徒弟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见他不说话,心里更是忐忑万分,怀里抱着的剑被紧了又紧: “师尊对不起……我练剑不小心睡着了……”
“无碍,累了便歇息,只是下次莫要席地而躺,尤其是临着水边。”亓官灵晗冲他招手,将人引来后,用术法烘干了对方湿漉漉的衣服与头发,笑道:“今日课业就到这里,你师叔回来了,咱们先去凑个热闹。”
……
一阵清脆铃音响起,弋宣的视线陡然变得明亮起来,灵序拿下盖在他眼前的手,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背后已经化作废墟的大门。
桂花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惊奇地看向庭中最为显眼的那株桂花树,树身庞大呈参天之姿,虬结的树根蜿蜒盘旋在树身之上,枝干伸展几乎盖过了半数前庭的天,淡黄的蕊盎然的叶,艳丽的色彩占据了他整个眼眶,有几枝枝丫生的较低,弋宣侧眼看去,发觉饱满簇拥的花团之上,覆着一层浅淡的光晕,他眨了眨眼睛,心里一阵欢喜,原来桂花树真的会发光!
府中布局与寻常宅邸不同,大小建筑像是被随意组合搁置一般。灵晗曾问过灵序为何迎着大门挖一汪池水设上廊桥,为何前庭不设隔断,偌大的地方只栽了棵桂树,像把门面当后院之类的问题,彼时灵序只笑道:“它们喜欢哪儿就住哪儿。”
树下有一桌案,茶具齐全,旁置卧榻一方。树侧清池微漾,莲叶托举着亭亭的莲花,无边翠色之上是一座白玉桥,灵气氤氲,雕工精巧。锦鲤于桥洞下游弋,他一踏上桥,金红相间的鱼儿便簇拥而来,灵动活泼。行过此桥,是一段蜿蜒的回廊,回廊一侧垂纱一侧打窗,弋宣望向窗外,阳光正好,远处有飞鸟穿檐而过,檐角风铃轻晃。
灵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乱,布局与寻常人家不同,我一向随心惯了。”
连廊很长,他牵着弋宣的手,一步步走过被规矩的窗格割裂的阳光,太曲折了,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想,若是日后弋宣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路上迷路了怎么办?
窗外不是只有晴光的。
无碍。
他抬手便能令此四季如春。
再往前走,在花影婆娑的窗格里伫立的屋舍便铺展开来,满满当当呈现在两人眼前。弋宣被光晕晃了眼,再睁眼时,打眼一看便瞧见了左边悬着白纱的高台。高台无门,其上无顶,白纱于梁柱之上垂下,风至时流光溢彩,浮沉卷浪,内里光景却仍是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处是听雨亭。”灵序指向那处飘渺,介绍道:“有天我在那里练剑,其中有一式怎么也悟不透,索性躺在地上发呆,有一只灵鸟衔纱而来,它将纱覆在我的眼睛上,陪我冥思到深夜,忽然雷声大作,旋即雨下。”
“我看不到雨是怎样落下的,但我听到了。”灵序温声讲述着,“雨是嘈杂的,我听了一夜,才终于将每一道雨都辨清,于是我悟透了‘明察秋毫’。”
弋宣望向那座楼阁,心情忽然变得庄重起来,因为亓官灵序道:“门中旁人多将习武之地唤作试剑场,唯我将其念做听雨亭。”
“非是要别具一格,而是我行之道,修心为本……”正讲着,灵序一转头发现这孩子听得极为刻苦,恐怕是将此当做第一课了,他倒也不拘着,朗声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你随便听听即可,日后你若以心入道,改唤它随心亭也未尝不可。”
弋宣点点头,声音虽怯却仍能听出其中坚定:“是,师尊,我会好好努力的!”
亓官灵序:“……”
其实我是随口一扯来着,这孩子好认真……
他将人拉来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番——头上的绷带仍未拆完,大小深浅不一的伤疤在露出来的皮肤上错落着,头发编成辫子垂在颈侧,前面束不起的碎发微卷,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对视后又慌张错开。衣裳自不必说,他在料子上是用了心的,因着身上伤疤也不少,轻微的剐蹭便激得人又痛又痒,弋宣不说但他心里却明镜似的,制衣时尽挑那些柔软的绫缎,银钱如流水般淌走,灵序眼睛眨也不眨。光线几转,领口镂金的牡丹纹便跟着光华流转,动作间,这袭白青色的华裳仿佛有意识般跟着风拂动,倒衬得那些伤疤黯淡消沉下去了般,打眼一看,还以为云彩将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揽在了怀里一般。总之,归路漫漫,他居然没能从这孩子脸上看出丝毫疲态,而且越看心里越欢喜,这种满足感就仿佛一株快干涸的小苗被自己养得日益茁壮起来了一样。
弋宣等了许久也不见灵序发话,内心逐渐在时间的拉锯里变得煎熬起来。他年纪到底太小,面上压不住事,衣角越攥越紧,在眼睛红透的时间里,他已经反省了自己的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行为。
……是不是刚刚不该那么说?
是不是刚刚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我……刚刚不小心与师尊对视了,师尊会不会是因此而生气?
但就在他眼泪将要掉下的那一瞬,他被揽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眼泪悄无声息地被灵序伸手抹去,弋宣怔住,下一秒,一个沉甸甸的圆环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低头去看,被那物什灼眼的银光刺到,一时半刻竟没缓过神来。
亓官灵序倒也不催促,拍了拍弋宣的肩膀,起身走向前方的最高楼。
“这里叫做最高楼,你也可以叫做经楼,尘世里人们一般将此种地方唤作书房,藏经阁等。”
“此处非我私有,是我们门派里经楼的一角,只是我这里离掌门师兄那里太远,往来借阅书籍并不方便,于是……咳。”亓官灵序脸上飞上一抹红霞,忽然变得扭捏起来:“那什么,我就撬来一角……内里有阵法无数,可自由穿梭于经楼和此处。”
“三面环立,最高楼紧邻着的便是旷远居……”
身后忽然没了动静,他转身,只见弋宣还在原地看着胸前的长命锁发呆,当下不禁觉得好笑起来:“走啦,跟上。”
弋宣抬手擦去眼泪,红着眼睛跑了过来,还未站稳便急切道:“谢谢师尊。”
亓官灵序莞尔一笑:“先前许你一把长命锁,我技艺不精,耗了许多时日才炼出来,恰好今日阳光正好,便当做长风府于你的迎宾礼罢。”
他目光柔和:“你喜欢吗?”
话音刚落,一道和煦如风的声音便远远接上:“好像是没门儿了。”
亓官灵序:“……”
一阵叮铃当啷的脆响穿廊而过,好不欢快,弋宣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眉目温润的孩童抱着剑飞奔而来,浑身上下铃铛缀饰无数,蓝衣翻飞,靓丽非凡。
孩童纯真可爱,在亓官灵序面前站定,抬头行礼问候道:“师叔!你回来啦!”
亓官灵序笑着应道:“刚回不久,还未及去看你。多日不见,你这孩子倒是活泼不少。”他扫见燕复恩怀里的剑,惊讶道:“竟已开始学剑了?!”
复恩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挠了挠头:“只是先学了起手式。”
话音刚落,他便发觉方才还在他身侧默默站着的孩童不见了踪影,正一头雾水时却听见他这位琼枝玉树的师叔笑道:“怎么还害羞?”说罢便从身牵出一个过分瘦小的孩子来。
纵然以金玉堆砌,里面那把纤弱的骨头也仿佛立时就会被压塌一样。这孩子骤然被推到人前,一时间有些慌不择路,连站都忘了怎么站似的,手一会儿攥着衣角,一会儿又背到身后去,而头始终是埋着的。锦衣华裳不能拥立起他的脊骨,他似乎怵于直视这世上每一个人,哪怕仅仅是抬头也不能。
一阵清雅茶香袭来,亓官灵序侧身,接住了亓官灵晗抛来的一袋茶叶:“哥,这次又是什么茶,好香。”
亓官灵晗挑眉揶揄道:“此茶名为炸门。”
亓官灵序被噎了一下,有些底气不足:“怎么可能,我从未听过有茶叫这种名字。”
“你师兄我现取的,”亓官灵晗抱臂而立,不为所动,“知道修门有多棘手吗?我只是个剑修。”
灵序讪笑道:“……修好了吗?我现在去修。”
亓官灵晗伸手将人扯回来,十分无奈:“早给你收拾妥当了,你长点心吧。”
两人讲得你来我往的,全然忘了还有两个小的还在跟前,少年意气风发时,便是灿阳也稍显逊色。待两人反应过来时,四下已没了这两个孩子的身影,一找,才发现两个孩子已然玩到了一处,正在旷远居的庭院里看花。
似乎是又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复恩当即蹦了起来,笑着招呼仍有些羞涩的弋宣,两人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片蔚蓝的花丛边。
“这是什么花?好漂亮!”燕复恩凑上去小心的闻了闻。
弋宣摇摇头又点点头:“嗯!”
复恩眼睛弯弯:“你也好可爱。”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花,蔚蓝的如同天空一样,仔细看去,花瓣的脉络里隐有光华流转,将开未开之姿如栖息的蝶。
“孩子啊。”亓官灵晗叹道,不知是叹这童真童趣还是叹那岁月倥偬,“这一路走得可顺当?”
一听这个,亓官灵序首当其冲的便将这漫长汇报里首次提及的殊荣赠予了徐疏沫,言辞恳切,情感真挚,讲至关键处怕表达不到位,甚至还蹦了起来,又甩胳膊又跺脚,若是有民间的杂戏班子在这,定要为这一场‘猴戏’拍手叫好。亓官灵晗只觉耳边聒噪万分,额角青筋都快要压不住,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压在椅子上,熟料椅子也镇不住亓官灵序,一到兴头,大腿拍得啪啪响……
亓官灵晗望着杯盏里晃荡不停的茶水扶额苦笑,那两个小的玩闹玩闹得了,怎么这个大的也开始了。
“哥你知道吗,他当时唰一下又出现在我身后,我还真就没见过谁这么难缠的,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就撒不脱,还净说一堆暧昧的话来忽悠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他前世有什么情什么缘似的。”
闻此,亓官灵晗忽然抬头看向亓官灵序,冷霜似乎爬上这雅润的脸庞了那么一时半刻,待灵序转过头来,又恢复了原貌。
这厢亓官灵序仍是滔滔不绝,那厢的亓官灵晗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匀长的手在桌面敲了几敲,眼里的深意渐浓。
前世情缘吗?
有意思。
……
“哎呦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亓官灵序目光幽怨地控诉道。
亓官灵晗:“在的在的。”
亓官灵序摊手:“那你说我讲到哪了。”
亓官灵晗有些汗颜,摸了摸下巴,试探道:“……姓徐的半夜行刺你被你一顿暴揍?”
“……”灵序无力趴倒,“我都讲到我和宣儿过道心桥了——你到底关不关心我?”
亓官灵晗面露尴尬:“你这什么话?不关心你能给你守门修门?”
“且慢!”亓官灵序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忽然觉得在那一晚自己仿佛忘了些什么,直觉告诉他,如若深究,便会痛不欲生。
“怎么?”
“我的记忆似乎被动了手脚。”亓官灵序蹙眉思索,“但我又说不准,谁会觊觎我的记忆?我这十几年来深居简出,连长风府都没出过几次,谁能惦记我?惦记我什么?难道真的是世道险恶,第一趟便不幸撞见歹人……”
亓官灵序正兀自犹疑,灵晗却已走到灵序身后,一手抵着人的后心,磅礴的金色神力自掌心处分做千万道丝缕探进亓官灵序的识海与灵脉,仿佛世上所有流淌的泉水尽汇于此,势若千钧,动作间偏又轻若鹅毛,将爱护摆到了清的不能再清的明面上。
“哈?记忆被动过,毒也被下过……你的灵脉被这荆棘绞得几近断裂,我已将荆棘拔除,但余毒尚存,你的灵脉要温养,这些日子且安心养伤吧。”
亓官灵晗凝重地看着指尖那缕自灵序灵脉中渡出的毒雾,此物阴寒至极,仅是悬在指尖也觉得宛如针扎般疼痛。他晃了晃手指,这团黑雾陡然分裂成线状缠绕上来,刚一站稳,便要化作尖锐的荆棘扎根。
这么毒?他挑眉,将这团黑油发亮的荆棘甩到储物袋里,而后苦恼地看向亓官灵序。
亓官灵序:“……”
谁懂这种忐忑的感觉,求共鸣!
“不必再说,我已追溯到此毒的本源,待我查清这毒的功效再做打算。”
“水青宫徐疏沫……还知道借我的名头,”亓官灵晗面露不屑,“这蚂蚱蹦得还挺高。”
“吾弟且安心,你受的一切委屈,兄长都会为你加倍讨回。”
这语气珍重万分,亓官灵序心里一阵酸楚,只觉自己实在太年轻太过冒失,只出门这一趟便平白惹了不少祸端——可他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有千般冤屈,自己不招不惹,凭什么旁人尽来招惹他?
亓官灵晗瞧着灵序脸上的阴晴变化,不禁觉得好笑,心里确是极熨帖的。
非是为了亓官灵序这份自省之心,而是欢喜对方在这朝气蓬勃的年纪里,喜怒都坦荡。
少年啊,好景当前,意气风发时,自当风光无限,何必收敛?天地无垠,你且自由地走。
孩童嬉闹声传来,眼瞧着人就快要到跟前,亓官灵晗未曾理会,抬手召出仰风剑,剑随心动,立时化作一群斑斓的蝴蝶围着两个孩子翩跹起舞,振翅间花纹于阳光下炫彩夺目,引着这两个孩子去往旁处了。
灵序奇道:“怎么?我还未向你正式介绍我收的小徒弟。”
光景几何?
阳光正好,微风正好。
于是亓官灵晗饮尽杯中清茶,手抬起,却落在了亓官灵序头上:“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活泼,一会儿就玩到一起了——咱们先叙叙旧。”
……
弋宣被复恩牵着一路小跑,追着蝴蝶跑进了这片层楼叠榭里,未及惊叹这些雕栏玉砌的碧瓦朱檐,便先被这铺天盖地的粲然花海给淹没了。
自踏入府中便时时环绕在身边的隐隐桂香在此间弥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繁杂馥郁的浓香。这里的花仿佛有千万种,它们姿态万千争芳斗艳,彼此簇拥至亲密无间的地步,密密匝匝地结成这望不见尾巴的绚烂瀑布。
“好多花!”
“嗯!”
“好好看!”
“嗯嗯!”
复恩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几岁啦?”
弋宣思索片刻,迟疑道:“九岁。”
“那我比你大噢。”复恩在腰间佩袋里抓出一把糖塞进弋宣手里,动作间又是一阵叮当作响,“你是师叔收的新徒弟噢?”
这次弋宣没有迟疑,捧着糖坚定地点了点头。
复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
他一下子跳起来,使劲儿蹦高想要看前方到底有没有路,可惜无果。这里的花好似围墙一般,虽簇拥攀附着这些居舍,却也将这里束之高阁,连来路也被这些花团锦簇所突兀的截断。
可望不可及。
不过他本也没想在师叔的府邸乱闯,他明白这是不礼貌的行为。只是来时亓官灵晗便嘱咐他,若是见到灵序身边带了人,万不要冷落了对方,对方初来乍到,想必是放不大开的。
他也没想到,这孩子竟如此腼腆,虽句句有回应,可更像是在强行附和自己。复恩一下没了主意,猜测对方许是不喜言语,自己这般多话倒还勉强了对方。
方才他见师尊那边聊的差不多了才决定过去,可师尊又指示他们离开,该是话还没讲完……
他并不大讲究,见前方无路,师尊的蝴蝶又匿去了踪迹,索性席地而坐,托着脑子发愁,思索该怎么与弋宣相处。
弋宣悄无声息地挪到复恩身边,眼睛来来回回测了许多次,确定这个距离刚好又不至于过近时,才跟着坐下。
“等下!”
弋宣这边屁股还没挨地,就被一把托了起来,复恩把自己的衣裳下摆掀过去,垫在弋宣要坐的那块地方,等确保铺严实了,才招呼人坐下:“坐吧,这样干净。”
弋宣似乎被惊到了,当即用力摇头,还要伸手替复恩把衣裳拉回去,复恩自然不肯,硬将人按了下来,解释道:“不碍事的,你的衣裳颜色浅,脏了就不好了。”
……
一番无言。
就在复恩绞尽脑汁思考该以怎么样的话题开场时,那双瘦得骨节分明的小手捧着糖又原封不动地递到了他面前,见他不动,又让了让。
复恩想,他是不是也在紧张?手都抖成这样了。
弋宣面红耳赤的憋了半天,终于是将话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谢谢……师兄!你也吃……糖……”
复恩怔住,想起刚到霄云门那天面见各位长老师叔时,亓官灵序曾给过他一把糖,那时他也是这般扭捏害羞,接过又递还,鼓起勇气谢过。
他噗嗤一声笑起来,没有推拒,将那捧糖一分为二:“那我们一人一半。”
……
抬眼是云端骄阳,余光是花海环拥,天与人的距离无线拉近,他们不禁产生了一种抬手便能触碰到云团的错觉。
澄净的天空碧蓝无垠,云团恰似花海的映射,千姿百态。
“你……你的头是受伤了吗?”
“嗯……”
“不好意思,我只是有点好奇。”
“没事的。”
“……是不小心磕到了吗?”
“不是的……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好意思,我只是看你身上好多绷带……疼吗?”
“嗯,碰到的时候会疼的。”
“……”
“……”
“真好呀,我是小九,你是我师弟,那你就是小十。”
“小十?”
“就是师门弟子的排行,按入门的先后顺序来数。”复恩托着下巴思索道,“我们还有师兄师姐,师姐见到我时会叫我九师弟。”
弋宣一字一句认真记下。
……
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一个说得口干舌燥,一个听得昏昏欲睡,偏偏都不想拂了对方的好意,俱是强打精神撑着头。
“唔……对了,我们可以上学堂了……渴……师尊说新入门的弟子们都要统一去明理堂受训……好像还要抄门规……门规一百五十七条……渴……”
“嗯……嗯……”
……
这边亓官灵晗两人一聊不知岁月深,待想起还有两个不知所踪的小的时,天边的火烧云灼得正烈,一下午时间竟无知无觉的翻了篇。
灵序一拍桌子,惊道:“哎,忘了还有个徒弟了!”
灵晗扶额:“我也。”
待二人找到这俩小的时,俩人已经恹恹地趴倒在地上,两位不负责任的师尊大惊失色,还以为这两个小的已然饿死当场……等等,饿?!
对!灵序一大清早就抢着人奔回来,到现在已然日落西山,到了他这境界自是无需饮食,可他这宝贝徒弟可是一整天滴水未沾!
且慢,一整天外加一下午一晚上……从昨天恐高昏迷时来算,四舍五入可不就是两天!!!
亓官灵晗也是一脸菜色,原因无他,早在前几日他便算到灵序今日会回来,许诺复恩等他师叔回来便亲自下厨给人接风洗尘,这孩子一听有好饭好菜便激动得……咳,反正昨天晚上到今天也是滴水未沾……
灵序问:“还活着吗?”
灵晗斟酌了一下用词,答道:“应该吧。”
“醒醒!”亓官灵晗控制着力道拍了拍弋宣的背,将人扶在怀里,走得是和缓的路子。
这边亓官灵序已经。
已经……
已经托着燕复恩的腋下一把将人捞起,如扎枪一般将人直愣愣地往地上一立,端得是狂野派。
亓官灵晗扶额苦笑,好一个强制唤醒。
燕复恩灵魂还在地上瘫着,肉身却已经如挺拔杨树般伟岸地伫立在此间了。
好半天,颤颤巍巍的魂魄才归位:“师叔,我好像看见师祖了。”
灵序大掌一盖,对着人当头就是一顿乱搓:“什么话!”
弋宣视线逐渐清晰,一入眼便是亓官灵晗清风明月的一张俊脸,当下心神俱震,可还没等他稳下心绪,一错眼便瞧见一旁自己师尊犹如搓狗头般搓着……错了,不是搓狗头,是温柔的抚摸着师兄的头。
师尊做什么都是对的。
……师兄对不起。
……
月上柳梢头。
复恩捧着碗落下了幸福的眼泪:“终于吃上饭了。”
亓官灵晗:“……”
这顿饭菜做得极有水准,色泽诱人,味道可口,至于并未动筷的两人是怎么知道味道可口的……燕复恩手边的那摞空盘一看便知。
“不合你胃口?”灵晗支着下巴悠悠道。
一旁默默无闻的弋宣忽然被问起,下意识挺直了背,紧张道:“……师叔。”
亓官灵晗挑眉,等着这孩子的下文,岂料半晌都没听见回音,非但没回音,他还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的脸色由白转红,这会儿功夫就已经熟透了。
他笑吟吟道:“怕我还是?”
复恩瞧着自己师尊与师弟无头无尾的问话,不语,只一味地嚼嚼嚼。
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传来,隔老远都能听见那人话音里的笑意:“小孩子初来乍到,是有些怕生的。”
亓官灵序着一袭白衣飘然而至,随意挽起的长发松松地垂在脑后,腰间悬着的红结醒目精致,手提一盏琉璃灯,鹅黄的光亮打在他无可挑剔的面颊上,将这副绝艳面容上余剩的三分凌厉尽数敛去,映得人比月光温和,比月色朦胧。
那盏琉璃灯样式繁美,灯下垂坠的流苏银饰随着人一步一晃,地上的光影几转,最终停在了弋宣身边。
灵序探头去瞧弋宣的饭碗,当即了然,明白弋宣这是不好意思动筷,只揪着一碗粥嘬了,怪不得自己兄长有此一问。
弋宣恨不得将头埋进碗里,碎发掩盖下,通红的耳朵依然无处遁形,低声唤道:“师尊。”
“不用怕。”灵序无奈,索性坐下替人夹菜。
亓官灵晗意味深长地看了弋宣一眼,轻声道:“怎么还是这副脾性。”
声音太轻,灵序没听清便要追问,灵晗只道想起了些陈年旧事,摆手不再提。
……
饭毕,四人围坐桂花树下赏月。
“还未正式介绍,我的亲传弟子,弋宣。”灵序在弋宣肩上郑重地拍了拍。
“我的师兄和亲兄长,门内六长老,你的师叔。”
“你师叔的亲传弟子,你的九师兄,燕复恩。”
弋宣红着脸一个个问好,模样认真乖巧。
亓官灵晗应下这声“师叔”,认真端详了对方一番,撂下一句“沉疴难愈,好在年纪小,用心养还是养得回来的”。
“早些入道。”
灵序点头:“正有此打算——话说,哥你挑个吉日,收徒典礼我要大办。”
“这么急。”
“……你当初不也是还在路上时就给掌门师兄递了传信符让提前准备拜师典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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