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仍有我立锥之地。
我云萝,还有想保护的家人。
……
北疆,大吾。
开春三月,近日落了几场春雨,冷雨淅沥,洗尽尘埃。
忘尘是坐落大吾国某城池数百里外的一陡峭峡谷,地势险要,远离集镇不受官府管辖。那里群山绿水,四季分明,附近的百姓都称它为忘尘山谷。
清晨破晓时分,山谷西面的一处院落响起动静,在一年长者携青年推院门出去时,一位扎了一半长辫的姑娘闻声出门,询问二人一大早要去往何处。
天色朦胧,四下还是昏暗,年长者一道温和的中年男声透过院门传来,隐隐夹杂山间鸟雀婉转动听的鸣叫声。
“山里又进货了,我带小叶过去瞧瞧。丫头,等你阿娘醒了你和她说一声。”
“好,我知道了,孔叔,小叶,你们早些回来。”
清晨露重,那个被唤孔叔的中年男人应了长辫子姑娘一声就匆匆带着青年走远了。
一袭鹅黄色衣裙的姑娘系好衣结,便到后厨淘米煮稀饭了。边煮,她心里边思考那中年男人口中所说的进货。
孔叔说山里又进货了,那这个进货是指药材采买还是另一种进货方式?
炊烟袅袅,火热的太阳升至高空,将这天地逐渐照亮起来。
云萝炒了两个小菜刚要进屋喊她娘亲起床,不想药房方向有个褐色身影一蹿而出,云萝看不清他神态,只匆匆捕捉到他似乎发红的眼角。她关心地喊了声高大哥你没事吧,然后就被惶急赶来医馆、要大夫出诊救人的喽啰弟兄打断话语。
广白哥受伤了?她得赶紧叫阿娘去。
“云萝,你叫小淮拿上药箱,我洗把脸就去洛寨。”
“好。”
和云萝房间相邻,西边拐角的一间房,云萝一进门一个年纪将近四十的妇人就朝她吩咐道。云萝应了声,放下洗脸铜盆便去院里喊高淮。
院子不大,可回应的人很慢,半晌才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声响。云萝循声看去,见一个深褐色长衫的青年低头从茅厕走出,双眼较往日红肿。
云萝拧眉,走过去担忧地看着他:“高大哥,你这是哭了?”
西边房传来哗啦啦的拧水声,那个名唤作高淮的青年人将头偏到一旁,不去看那个扎了单侧马尾辫,关心地看着他的天真姑娘。
他捂住肚子,朗声朝妇人的房间喊。
“许姨,我昨晚吃坏肚子,今天怕是不能陪你去洛寨了。”
“嗯,那你跟云萝待在医馆,我一个人去就行。”
妇人说着,出门提上药箱就要和洛家寨的喽啰离开。云萝虽对高淮哭红的眼睛感到奇怪,但见妇人要走她赶忙追上挽住对方臂弯,边挽边飞速说道,“阿娘,不如我同你去吧。”
“不行。”许莱师拒绝得干脆。
“阿娘,你就带我吧。广白哥受伤,女儿真的很担心。”
云萝和洛广白从小相识,近些年云萝每天待在医馆不被允许外出,她心系洛广白,这份思念随着时间推移日积增多,更是在今日听到喽啰说洛广白受伤时达到了顶峰。
她带着哭腔恳求许莱师,这让许莱师坚定的心出现了动摇。清晨的洛家寨,大写洛字的红色旗帜在乳白色晨雾尚未完全消散中若隐若现,许莱师沉吟,思索多时才松口答应让云萝同去。
云萝如愿,她笑了笑,清纯明媚的长相存有很大瑕疵。
沐浴一晚冷雨的野草,今早又被雾水打湿,朝霞迎来日出,红日蒸发寒露。
满目深绿浅绿的背景中,一男两女、一前两后走在崎岖山道上,前者乃山寨人物,模样性格不必说因为是路人甲角色所以不甚重要,后方母女两个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天长日久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来年,可能因为谁养的孩子像谁的缘故外人细细看这两人五官竟有些相似。
许莱师未及不惑,不爱粉黛脂粉,往日做素净打扮,一身还没洗得发白的靛蓝色衣裳她穿了好几年,全身上下如果非要说什么值钱点的首饰,怕是她鬓间别的那根固发的碧绿玉簪。
玉簪子通体透亮,温润而有光泽,加上做工精巧,肯定能值些银两。
相对许莱师历经俗事,经历岁月沉淀后自身拥有的沉稳气质,云萝这个今年还没过二十生辰的十九岁姑娘明显属于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毛头晚辈。她不用说话,旁人单是看她那双澄澈干净的双眼就知道这傻姑娘单纯好骗。
洛家寨位于山谷北面。
逐渐靠近洛寨,看着那片熟悉的屋舍人家,云萝对洛广白的思念和终于能见到他的紧张几乎要跃出胸膛。她心砰砰直跳,那副枯黄的花瓣面具像是活了般,在她的左脸有了鲜活的色彩。
二人徒行山路,刚到洛寨门许莱师气还没喘匀一口就被人拽着往寨里冲。那接应的喽啰很急,边跑边嚷嚷着快些要死人了,云萝心咯噔一跳,她脚步不敢停,快速背着药箱追在许莱师和带路的喽啰身后。
但她俩还是来晚一步,苏家小姐苏紫裳性情刚烈,不愿委身从匪寇,抢过喽啰手中大刀拎不动后就果决拔下发间珠钗扎进自己的大动脉,身亡当场。
云萝一进房间就迎面闻到股浓郁的血腥味。
几步远处,浅褐色地板尽被鲜血染红,寨中的几个丫鬟正拿抹布和水盆刷洗残留血迹。云萝看着那被喽啰裹上白布抬出去的尸体,紧绷一路的心放下半颗,她松了口气,结果转头就看到让她全身僵硬的一幕。
对面,一个气宇轩昂鼻挺唇薄的年轻男人正姿势暧昧,举止轻佻地揽抱另一位妙龄女人坐在榻床。妙龄女人双手双脚受缚,粉面涨红,此刻正恨恨地咬紧唇肉。
广白哥……喜欢这女人?
“云萝。”
许莱师的一句呼唤,不仅唤醒了怔神中的云萝,也将那位今年二十有二,早该娶妻生子的年轻男子吸引来了目光。
他闻声看来,很快看到云萝精神恍惚地望向他,那一瞬间他眼里的惊与喜交加,怨也有,厌也在。云萝不清楚他为何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眼里蕴含这么复杂的情绪,只知光芒褪去,犀利透着寒光的眼眸重新审视众人,审视云萝。
“谁让你来这的?”
他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这让云萝手脚不知如何安放,她挨近许莱师,弱弱地回了句她陪干娘来的。
“呵。”洛广白低呵出声,就连多时不见他的云萝也能感受到他的敌意。她沉浸见他的欢喜忽地被一盆冷水泼醒,回想和洛广白上一次见面的场景,云萝暗自思忖是不是得罪他了,不然广白哥为何会给她脸色看。
云萝苦思不得其解,另一边,洛广白已经放开那个手脚被缚的女人,唤许莱师过去包扎。
云萝回神,压下洛广白当众给她难堪的难过,提上药箱跟许莱师过去。然而,洛广白却不要云萝替他包扎,这让云萝本就受伤的心再添一份敏感。
她负责给许莱师递伤药和细布,在许莱师给洛广白包扎期间,由于附近一道让人无法将其忽略的视线,云萝看了过去,发现这屋子除了那位妙龄女人外,还有第二张陌生面孔。
她肌肤不如妙龄女人的雪白,一袭华贵的水红色锦绣纱裙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材,灵蛇髻上累堆过多的发簪金钗,她容貌不差,花容月貌一词就是形容她的。可金步摇金耳坠的实在晃人眼睛,让人第一眼留意到的是她暴发户似的打扮而非她本身姣好的面容。
傲慢,是云萝打量那女子后得出的第一印象。因为对方站立房间中央,拿下巴看人,眼神平等地瞧不起在场每一个忘尘山谷中人,上等人特有的高傲神态实在让云萝很难忽略这点。
云萝看那女子时,那女子也注意到她了,她将视线从洛广白身上收回,转而打量起这个面容有瑕的陌生姑娘。
仅一眼,她便笑了,一口银牙掩在粉唇后,只有咯咯笑声传出。
“连酒肆都没有一家的地方居然还有无盐丑女活着,呵,我要是你,早就找棵树上吊自尽了,好过活着让人耻笑。洛大少,你们山谷真是包容,居然任这丑女住这污你们的眼睛。”
辛独芳说话尖锐刻薄,云萝下意识摸上戴有面具的那半张脸。枯黄面具下,从眉尾连绵至下颌的狰狞疤痕似乎能透过面具传递给她热度,儿时被烈火烧伤的火热、痛苦好似在这一刹那传递到她手心,遍布全身。
毁容由此带来的自卑让云萝垂首,她默了半晌,后来闷声回了那女子一句,“你说得对,我是丑,脸上的疤也很吓人。不过咱们将来也是同处一片蓝天下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何必对我言语嘲讽,伤了未来和气。”
“你什么意思?!”
云萝那句同处一片蓝天下生活直接让辛独芳颦起秀眉,她质问云萝,想知道云萝为何这样说,然而云萝却不与她搭话,这让辛独芳异常气愤。
她径直冲云萝来,那修剪整齐的指甲眼看就要掐上云萝的手臂,关键时刻云萝避了过去,令她动手动脚的质问落空。
辛独芳恼火,云萝冷眸,这时洛广白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在侧边响起。
“入忘尘山谷者轻易不得出。辛小姐,这事,替您跑腿办事的小厮没告诉您?”
今日前,辛独芳派过心腹来山谷说要与忘尘山做交易,借口郊外踏青设计将初小姐一群人带到土匪窝里,抢走初小姐的未婚夫好顺利让自己与苏家公子定亲。没想到初小姐是逃不出这匪窝里了,苏家公子的妹妹也死了,就连辛独芳她也无法平安离开忘尘山。
洛广白阴冷如地府恶鬼恐怖的声音仍在继续击打辛独芳坚决不信的执着,“辛小姐不寻死是对的,你模样生得不错,不如你嫁给我弟当媳妇如何?”
本是设计他人,不料黄雀也要捕了螳螂,辛独芳怒斥洛广白岂敢抓她。她可是晋阳城首富家的千金,哥哥是新晋状元,他要是掳了她,他们这些匪寇恶徒全部都等朝廷派兵来围剿歼灭吧。到时候,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多谢辛小姐关心,不过那么长远的事是否能发生还很难说。别动气,您现在可是贵客,是我们洛寨需要好生招待的对象之一。首富家的千金,平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就像一份香馍馍掉进多日不进食的饿狼群中,你觉得你有安然离开这的可能吗?”
辛独芳气急败坏,洛广白则冷冷勾唇,云萝站侧边看了,只觉得心头升起股悲凉,彻骨寒心,既为这个愚蠢傲慢的富家小姐,也为她曾经嫉恶如仇的广白哥。
几年不见,他变了。
“带人下去,送到二少床上。”
洛广白吩咐毕就不再理会那个吵吵嚷嚷的女子,辛独芳被拖走时刻许莱师也给洛广白绑扎好伤口,云萝见许莱师准备带她离开,连忙开口对许莱师道。
“阿娘,我想跟广白哥说会话。”
此言一出,洛广白先是挑了挑眉,黑白分明的凤眸接着扫过暗自给他使眼色的许莱师,然后缓缓落到和前些年眼神一样看他没区别的云萝,他扯着唇,蓦然笑出声,边笑边摇头道,“云萝,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怎会没话好说,长达五年不见,广白哥难道没有话哪怕只字片语要同她说吗?
云萝不信,跟五年前一样想亲亲热热地拉洛广白的手,谁知洛广白的脸色立马变了,他甩开云萝,语气生硬地要许莱师管教好她养的女儿。既然容貌丑陋,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
瞬间,云萝呆愣住了,她满眼受伤地望着这个儿时玩伴、昔日护她敬她的大哥哥,怎么也不敢相信貌丑一词是从他嘴里说出的。
广白哥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丑?
云萝顿感委屈,眼圈立即红了,直到许莱师将她带离洛广白房间,在一条无人的廊道中云萝终于忍不住伏在许莱师肩头呜咽地哭出了声。
“干娘,广白哥说我丑。”
鹅黄色衣裳的姑娘哭得伤心,许莱师轻拍她后背,只能以这种方式安慰她。日头渐移,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廊道中,照到这母女俩身上,同时也将温暖带给了她们,一阵春风吹过,摇曳石墙映上的斑驳树影。
哭了一盏茶功夫,云萝抽搭着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容颜有损所以心思敏感,旁人像辛独芳明面暗里嘲笑她的她会反击回去,但洛广白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特别,她视他为亲近的人,视他和高大哥和小叶一般的存在可又区别他和另外两人的不同,如今亲耳听洛广白说她丑,她感到伤心也是正常。
丫头哭了会就不哭了,许莱师疼惜,给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擦拭脸颊的眼泪。
两人在廊道闲坐,突然走近一人朝云萝和许莱师坐着的方向喊了声少夫人,云萝红着眼睛抬头,便见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看样子比她干娘大上几岁,可她并不认识她,也未曾见过她。
云萝随即困惑地转头,环顾四周,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看到,她待要询问,那妇人脚底像抹油似的早跑没影了。
云萝吸吸鼻子,扭头问许莱师,“干娘,她在喊谁?”
她怎么没听说君尘哥讨媳妇了。
头顶廊柱的紫藤萝花枝轻垂,在一串串浅紫色小花在风中摆动生姿时妇人平静的回应响起。
“没事,她糊涂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