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山白骨

等云萝和许莱师回到医馆,时辰将近正午。

高淮在药房里忙着给那些喽啰弟兄上药抓药,两人回来也加入其中。幸好这次出山拦路的只有洛家寨的人马,不然要是再加上燃、洪两家寨,云萝想医馆里的伤药恐怕无法供应这么多人。

一阵忙碌过后洛家寨的人走了,这时正巧孔毅如带廿小叶回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那个身套浅蓝色粗布长袄的青年云萝连他身影都没看清楚,眨眼睛间他就冲到她面前喊她云萝姐了。正午太阳微晒,云萝手抬黛眉处遮阳,她现在依旧戴着面具,所以廿小叶看不到她左脸被烈焰炙烧留下来的伤疤。

一朵云萝在路上摘的紫色鸢尾花别在她肩前浓厚乌黑的辫子上,廿小叶看着,眼神愈发柔和亲切。

他眉眼弯弯带笑,要说和刚才有什么区别,那定是见到云萝后笑得更傻了。

他喊了声云萝姐就不再说什么了,这让云萝心觉疑惑,她仰头看着这个比她小两岁,但个子已高她好多的弟弟,对着他那张一条狰狞刀疤横过整个脸部的脸问,“笑什么?说啊。”

廿小叶暂时不语,那双有神的黑眼睛直盯着云萝看,云萝眉头刚皱起来,对方便笑嘻嘻递来一个竹蜻蜓。云萝接过,虽是高兴咧嘴,但一想到房间里全是廿小叶陆陆续续给她送的小玩意儿她就有些瘪嘴,她转了转竹蜻蜓,嘀咕道她不是小孩子了。

要是再玩这些,会被人笑的。

“谁说小孩子才能玩竹蜻蜓的,云萝姐,你又不老,怎么跟赵家嫂子一样在意别人的眼光。”

廿小叶如是说着。

云萝当然知道人活着有时候不能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言辞,可她房里的小玩意实在太多了,于是她把竹蜻蜓塞回廿小叶手里,扔下一句话就去帮忙整理新进的药材了。

“我才没有在意呢。孔叔,这些都是什么药材啊?”

年轻的姑娘脚步轻盈,在擦肩越过他时带起一阵好闻的香风,廿小叶看她蹦跳无忧的身影咧开嘴角笑了。他尚未弱冠,一头及腰的墨发没有用发冠束好,而是取一深蓝发带高高挽起,垂到脑后扎成一个高马尾。

说起来,廿小叶高高瘦瘦的,脸庞轮廓分明,面容清瘦,是典型的剑眉星目长相。尤其他的眉和眼,都是又浓又黑,将他衬得炯炯有神。常年和药、书为伴,又有许莱师和孔毅如教导,廿小叶在他们的熏陶下也由内而外散发出书香气质,可他日日上山砍柴,医馆扛搬重物和晾晒药材时也需要使些力气,所以他看着并不似只知读圣贤书的那些书生一样文弱。

洛家寨此次拦路抢劫,除了收获两个千金美人外,剩下的便是随行的金钱兵器还有些许云萝他们医馆所需要的草药。

说来连洛广白也没想到那个自杀护清白之身的苏家小姐苏紫裳竟然郊外出游还将草药带上,不过这么多袋药草,她这是想把这批草药送到何处?

忘尘山谷远离朝堂,远离江湖,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忘尘山谷世外桃源之地,民风却并不淳朴,其间百姓更是有占山为王,提锄为寇者。这样一个美好和杀戮并存的地方,也将意味着有冲突和矛盾。比如,九州大陆有国家,百姓由官府管辖,而这忘尘山谷没有官府一类的行政者管理,取代官府这一领导地位的,便是燃洛洪三寨的寨主。

忘尘一山连一山,北面那边乃洛家寨的人居住,燃家地理位置优越,不仅占了吉祥方位的东边,同时也与洛家寨同管出山谷的唯一通道。洪家寨没有燃洛两寨家族宗亲多,它是异姓兄弟起家,接纳很多姓氏的兄弟姐妹,所以它的凝聚力没有其他两寨强。东南北各为三家,而关乎西侧这座峡谷居住的人们,却是另类的存在。

原因无他,因医馆和青苑里的人与三家是附属或上下级的利益纠纷,村寨后勤和负责冲锋陷阵的前方绿林是不一样作用的。

用过稀饭,又整理了那些药材放到药房,云萝捶了捶酸痛的肩头,然后就回房间午睡去了。

后院西侧,和许莱师等人的房间大差不差,云萝的闺房布置也是简单。

浅色系的帘布床帐,草珠子串的珠帘分隔睡处和喝茶的桌子,外间的实木桌上静静放置她未做完的女红。可能童心未泯,所以从进门的地方开始到里间的梳妆桌上都堆了她很多幼稚童趣的孩童玩物,五颜六色,款式多样,看着很有意思,同时也给这间简朴的寝屋添了生气和活力。

靠近云萝床边的那扇窗棂上挂有一个铜制的小风铃,是廿小叶给她做的,经午后清凉的微风一灌,风铃叮当作响,风铃下系着的红绳线更是摇尾摆臀,雀跃得不知多开心。

云萝困意正浓,所以脱了鞋就躺床抱着被子枕睡入梦,压根不知外头的几人背着她说些什么悄悄话。

午后的暖阳倾斜照进西山的这座小医馆,周遭寂静,唯有风声拂过平野山竹。距此不远,西山边的青苑也懒懒倚在那,像只沉睡的大狮子,又像通体火红皮毛的猫咪,只要你一靠近就尖叫呲牙给你挠一爪子。

云萝午睡醒来时看了下时辰,见酉时没到,所以找了些蜡和纸在房里折了一个莲花水灯。许莱师养的那只下蛋的老母鸡不知跑哪去了,云萝在房里应了声,很快出房门跟廿小叶去后山那块找鸡去了。

后山长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云萝和廿小叶深一个脚印浅一个脚印走着,终于远远看到了那只脚踩四方步,走起路来稳稳当当慢慢悠悠像个闲人到处溜达的老母鸡。

云萝和廿小叶对视一眼,很快两个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分两头围抓老母鸡。

翠绿挺拔的竹子宛如守岗的士兵,那只黄麻色羽毛的老母鸡听力也是极好,头一点一点地辨别靠近者的位置,随即在廿小叶和云萝齐齐扑向它的时候振翅高飞,一个扑通成功逃离二人魔爪。

云萝和廿小叶对撞,各自捂住撞疼的头跌撞去追鸡,一时间后山竹林一阵鸡飞人跑,绒毛竹叶更是满天飞舞。

过了半天,廿小叶终于提着老母鸡和云萝往回走。老母鸡失了自由,出逃失败,故此在廿小叶抓抱下还不甘心地拍打翅膀,试图再逃山林。

二人并肩走在竹林间隙,远望绿竹林,碧翠葱郁,重叠直立,太阳金色的光泽透过竹子间的缝隙照进竹林的另一头。风吹叶动,竹影斜映,年轻男女的影子也被这即将西下的残阳投下。

前为阴,背为光,光明望他们行。

由于近日春雨绵绵,不少春笋冒出地面,引来山中人家前来挖笋,云萝走路一时没留意脚下,踩了个小坑,泥土松软,云萝脚一扭,身子一斜,几乎是数秒的时间里她就滚下了这个小山坡。

“云萝姐——”

云萝跌落,这在廿小叶的意料之外,说时迟那时快他扔掉了老母鸡,追着云萝想把她拉住。

奈何云萝滚落太快,廿小叶根本来不及拉住她。所幸竹子错落生长,云萝滚了没多久就被一簇竹子拦腰阻断了下滚的动作,廿小叶跑过去扶起她时便见她脸上让枯竹枝的尖锐端刮破点皮,除外没多大伤害。

面具在滚落过程中早掉了,云萝头脑有点晕乎,她坐地缓和,等到廿小叶干净修长的手映入眼帘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面具掉了。

慌乱和自卑就在刹那,云萝低着头,右手迅速捡起面具遮住旧疤痕,那速度是廿小叶之前没有见到过的。

二人因这事空气有片刻的死寂,少焉还是落跑成功的老母鸡在山坡下咯咯咯的欠揍叫声响起,云萝才回神,耷拉着脸对廿小叶说完了。

鸡跑了,他们又得追。

“跑便跑了呗,云萝姐,我们可是有两个人,还怕抓不到一只鸡吗?你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扭到脚?”

云萝摇头,在廿小叶的牵扶下站起,“我没事,没扭到脚。”

“那好,那咱们现在就去抓□□。”

廿小叶轻快说着,云萝应了声刚要和他一块下坡,不成想没走几步路她又踩中了一个小坑。不过这次她没有摔倒,而是隐约觉得坑里有什么东西。

“小叶,等等,你过来。”

招呼廿小叶过来后,云萝和他一齐扒开了那堆枯竹落叶。

潮湿疏松的土壤经那层枯叶表皮揭开,呈现在云萝和廿小叶眼前的是一角辨别不清是何种颜色的破布,说是破布,更准确来说是碎布渣渣,埋在土里太长时间,让雨水和土里微生物降解得差不多了,拿竹棍一挑,松松垮垮地都掉地上。

云萝和廿小叶两个不知事情深浅,好奇捡了根竹枝就往坑底扒拉,直至翻出段人的手臂骨和一柄断剑,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挖到了怎样的大惊喜。

西山荒凉,少人居住,所以每次三寨都会将冤死的过路行人拉到西后山掩埋。

那片乱葬岗离竹林有好远距离,这根白骨和断剑到底是怎样出现在西山的?

云萝和廿小叶相视,二人皆不说话。

未及天黑,红日还西斜挂在山腰,可目视那块白骨森森的人手骨,两人只觉背后发凉,连带竹林刮的那阵风也颇像厉鬼借阴风索命。于是强压害怕,手脚迅速将黄土掩上,将此处恢复原状。

填土时,云萝留意到那把铁剑锈迹斑斑,上有家族或是组织的标识,云萝猜测其主人身份不普通,不过她只能看清上头的雨字部分,下面生了锈,云萝想这个字应该是带有雨字头的姓氏。

发现白骨并不是好事,所以云萝和廿小叶抓鸡回到医馆后皆默契选择绝口不提这事。

这时候,孔毅如和高淮已经在做饭了。这些年,他们几个异姓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做饭砍柴等家务活都是轮流着来,今天孔毅如和高淮做,下次可能云萝和许莱师,或者廿小叶和云萝。

“丫头,叫你干娘来,准备吃饭了。”云萝摆弄后院花草时孔毅如一个探头从灶台冒出,两边灰绿色窄袖因干活也早早撸到臂弯处。

云萝答应一声,然后走过里厅来到前堂找许莱师。

许莱师好找,一个拐角直通药房,不过让云萝没有意料的是药房里除了她干娘外还有旁人在。

一句大少爷成婚,请夫人今夜务必前去观礼几乎像一道闷雷击打在云萝头顶,她眼前恍惚,等大脑和外界再度对上联系人早跑到北边的洛寨了。

灯火通明的洛寨,一如记忆里她瞒着干娘偷溜跑来找他的那些个夜晚,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旧人也不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旧人了。

满室喧闹,云萝的不请自来让外头的锣鼓声一下停止,一身大红婚服的洛广白皱眉,面色更是不虞地看着云萝。

“我请的是娘观礼,不是你。”

洛广白的言内信息惊人,可惜以云萝如今的情况她根本捕捉不到其他信息。她顿在那,双眼看不到洛广白旁边站着的头顶红盖头的美娇娘,看不到喜堂内其余人对她指指点点的眼神,房檐廊角、堂前梁柱到处张贴高挂刺眼红绫,那朵代表喜庆的红绸花绑在新郎官洛广白的胸前,云萝怔怔看了他好久,直到洛广白不耐烦命人将她拖出去她才哑着声线问。

“你真的要成亲?”

“不成亲你以为我在做什么?玩游戏过家家吗?云萝,我从不开玩笑,而你,既然失去了记忆从此以后就好好待在西山永不再出医馆一步。娘护你,我可不会那么好心,这次是念在我们从前相识的情谊我不与你计较,今后你要再随便出现在我面前碍我的眼,我让你试试惹恼我的下场。”

“拖出去!”

洛广白的威胁音犹在耳,云萝耳朵嗡嗡作响,她被人拖到洛寨门外,春寒料峭的夜晚她孤零零地一人站在那,寒风吹起她些许凌乱的衣摆,大红喜绸、喜庆灯笼越发衬得她一个远从西山赶来观礼的外人有些可笑。

廿小叶追过来时便见明亮灯火下云萝面无表情地站在洛姓的寨门前,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一滴泪,她只是呆呆地站那,仿佛和往常一样遇到了想不通的事,需要时间来思索,需要时间来想通,一旦豁然开朗,她便能放下。

无过多建筑物遮挡的洛寨门前北风刮得愈发肆无忌惮,呼呼风声吵过耳畔,廿小叶抿紧唇,高瘦的身影主动蹲下,给清凉的大地投下一片阴影。

“云萝姐,这里冷,我带你回家。”

精神恍惚际山野卷来一浪又一浪的春风刮得人脸颊生疼,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回神时感受到身下颠簸,她低头,趴在青年后背清楚看到他侧颜。

喧闹的反义词是寂静,是静穆,逐渐远离北山,青年背着姑娘走在山间蜿蜒小路上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变成小黑点再也寻觅不到。

洛寨上空,为洛大少成亲娶得佳人的同寨族人亲眷还在欢贺起哄。喜悦和难过,从来不是一对兄弟,它们也无法做到切身感受彼此,但听古人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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