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统领嘴角一抽，不说话。

卓道正向他赔了个笑，准备开溜，去看看夏泽的情况。

统领这会儿说话了：“卓王，哪里去？”

“啊？”卓道正站定。

“跟我回宝殿。”

卓道正满嘴苦水，这不是迁怒吗？明明怼他的是萧路。

“大帝余下的指令，要你当面承接。”统领补充道。

“哦哦。”卓道正惊疑不定地跟他们去了。

卓道正卧室里的床很大。太大了，以至于夏泽躺在中间，瘦小得几乎能被忽略。

萧路坐在床边，凝神看他几秒，额头青筋拱起，突突跳动。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夏泽的手背，两人的体温，现在似乎很接近。

下一秒，萧路果断出手，一枚冰刃，准确划开左手腕的动脉。

鲜血涌出，他将手腕凑到夏泽唇边。

第一滴鲜血刚沾上夏泽灰白色的唇，夏泽却像猛然惊醒般，抽搐了下，一把推开萧路的手腕。

唇上沾的那滴，也被他用手抹掉。

萧路很意外，举着左手，任由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

“夏泽，”他柔声说道，“喝一点没关系的，你失血太多。”

夏泽忽闪浓密的睫羽，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不能、不能……没到七天。”

萧路心里难过，说出来的话，变得有些嘶哑：“到了，你赢了。你特别棒。”

夏泽现出一丝自豪的笑容。

萧路心里的痛感增加，又把手凑过去：“喝一点，乖。”

夏泽扭过脸去，第二次拒绝：“赢了……更不能……吸血。”

说完，再没有动静，彻底陷入昏迷。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萧路。

夏泽以命相博，赢得酆都的尊重。刚离开铁笼，便喝下萧路的血复原，这会让夏泽的胜利变得没有意义。

萧路止了自己的血，挽起衣袖，垂头闭目。熟悉的气流开始在他双手之中流转。

“兄弟！夏泽没事吧？”迟年一头撞进来。

萧路顿住架势：“谢了，这几天都是你们在照顾夏泽。”

迟年摸摸脑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但怎么也不敢告诉萧路，夏泽是他弄进酆都的：“自家兄弟，说什么见外的话。”

“另外也谢谢你们轮流给我的沉睡诀。”

“哪儿的话，越说越客气……呃！”迟年的手停留在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加了点力，拉扯得眼角耷拉下来。

“你快治疗夏泽，我在旁边等你，不打搅你，嘿嘿嘿。”迟年机智地退出卧室。

萧路将注意力挪回双手，气流很快成形，他站起身，手心贴近夏泽的头顶心。

暖暖的气流从冰凉手心源源不断地输出，输入夏泽体内，重新膨胀因持续失血而萎缩的血管，顺便修复夏泽脖颈上多次切割的伤口。

没过几分钟，夏泽的呼吸由短促微弱转为平稳，气息越来越长。

萧路不敢大意，夏泽此前已在生死线上徘徊，他加大气流的输入量。

“我没能救陆寻……”夏泽突然开口，音量不大，吐字倒是清晰。

萧路一皱眉，又来了，又提起陆寻了。

当说不说的，陆寻这个渣男真是阴魂不散，多少有点讨厌。

“我一定要救你，萧路。”

萧路没忍住，终于笑了下。右手持续运功，左手伸出去，拂开夏泽汗湿的额前短发。

迷迷瞪瞪，但已经恢复了些许气力的夏泽，也伸出手，两只手抱住萧路的左手：“我答应再也不见你了，萧路。可是我好想你……呜……”

萧路闻言一怔，随后面如寒霜，俯下身，轻声问：“你答应了谁？再也不见萧路？”

“答应了……呜呜……好难过。”

……

“不要害萧路！”

萧路不死心，还要再问。

迟年再次一头撞进来：“兄弟！快快快，大帝指令！”

萧路一抬眸：“我还需要点时间。”

“呃……”迟年凑到床前，仔细打量，口无遮拦道：“他好了！恢复了，你可不知道，之前跟死了一样一样的……呃……”

萧路缓缓吸入一口气。

“你会不会说话？”

“没有没有……”迟年讪笑，“赶紧去吧，要当众宣布，整个地府都在等啊，就缺你。”

“回头你告诉我。”

门口“哐”一声，卧室门又被推开，卓道正风风火火闯进来，刚好听见萧路说的那句话。

“谁告诉你？”他竖起浓眉，“你还等着别人告诉你？”

“不是你要大帝给你个交代？”

萧路扬起眉。

“交代来了！专给你的，还不赶紧去，我好宣读。”

萧路俯身观察夏泽……脸上、唇上都泛出血色，脖颈上的伤口完全愈合，气息悠长稳定。

要是再能好好补个长觉，醒了大吃一顿，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要是再输点气给他的话，肯定好得快些。

于是萧路舍不得抽开手，左手被夏泽抱住，右手覆在他头顶心，哪只手都不愿拿开。

迟年揉搓了下脸：“老卓，没办法，咱俩上手拽吧。”

两位王将萧路强行拽出去。

正如迟年所说，整个地府的人，好像都聚齐了，奈何桥下、忘川河两边，黑压压的都是人。

萧路刚一露面，人群欢声雷动：“萧首座好样的！”

萧路险些脸红，他被迫沉睡好几天，哪里好样的了？

马上又有人接着喊：“夏泽也是好样的！”

萧路展露出笑颜。

大家受到鼓舞，接连不断喊了好一会儿，才在卓道正的手势下，慢慢平静下来。

差役统领悬在空中，还是带着刚才的差役跟班，他大声说道：“酆都大帝指令，卓王当众宣读。卓王，念！”

卓道正走到奈何桥正中央，“唰”地一抖。

卷轴自动开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在河水上方逐渐变大，直到每个字都变得像一面黑板那么大，好让大家看得清。

“六殿卞城王姜桐，伪造证据，诬赖忘川摆渡人萧路；当众残害异族，令人齿寒！”

“酆都虽为东方之酆都，但也是世界之酆都。姜桐之举，动摇内部人心，破坏外部形象，罪孽深重，必须重罚！”

卓道正边读，边掩藏自己的诧异神色。

萧路也一挑眉，怎么……长久以来，习惯了“闭关自守”、“唯我独尊”的酆都大帝，似乎观念有所改变呢？

围观的人更是窃窃私语，大帝的指令，便是酆都的风向。

风向好像有变化。

站在一旁的姜桐，偷偷将身体靠在桥上的石头护栏上。头上不断渗出汗水，不敢伸手擦拭。

卓道正暂停宣读，重咳两声，示意场下安静。

然后才继续往下念：

“判卞城王姜桐，去其一臂、一腿，百年内不得疗愈。革去其酆都之王的头衔，暂行六殿之事务，以观后效。”

人群爆发出欢呼，简洁明了：“英明！”

差役统领颔首微笑，替大帝接受酆都的致敬。

姜桐一把抱住石墩，不让自己瘫倒，可双腿颤栗，是个人一看就知—怕得不行。

卓道正只得再次抬起双臂，往下压，还没完，他还要继续念的：

“姜桐的行刑人，由首殿阎罗王卓道正指定。”

卓道正笑着，看向萧路，随即手一指：“我指定萧路行刑！”

萧路知道，这便是大帝给他的“交代”。他当仁不让，大步走到姜桐面前。

姜桐勉强站直，死鱼眼哆哆嗦嗦，但死死咬住嘴唇，多少还是给出了一点王的骨气。

“痛快！”人群大喊，“萧首座千万别心软！”

“姜桐？”萧路抬眸看他，眸光似刃。

“我输了而已，胜负乃……”姜桐梗起脖子。

“闭嘴。”萧路打断他，“没让你喊口号。你，认错。”

“嗯？”

“认错！”萧路大声说，“向夏泽道歉！”

围观人群一起附和：

“应该的，快道歉！”

“太离谱了，我天天看着夏泽，难受得要命。”

“这个姜桐，坏透了。”

“跪下认错！”

……

姜桐呵呵地笑起来，只是整个人还在发抖，连带着笑声也抖。

“我替酆都尽心尽力，为大帝鞠躬尽瘁，我何错之有？”

“你不认？”

“不认。大帝可有叫我认？”姜桐自知罪罚难逃，也是豁出去了，发狠道，“不就是一臂一腿吗？你拿去吧！”

“唔。”萧路转过身，对着差役统领，“我对这交代不满意。”

“咝！”卓道正发出一声绝望的吸气声。

迟年在一旁小声喊：“兄弟，兄弟！可以了，足足可以了，他以后就是个半拉人，赶紧把他剁了！”

萧路置之不理，重复道：“我不满意！”

差役统领的嘴角一抽再抽，牙疼般，含糊问道：“你要干嘛？跟大帝讨价还价？”

“唔。”

卓道正闭上眼，抬头向天。别人看不见的眼眶里，翻了好几个白眼。

“卓王，萧路怎么回事？”差役统领小声问他。

卓道正一摊手：“我哪里知道？不过我这边可是还有一半指令，没有宣读。”

差役统领同样仰起头，当众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才肯满意？”

“夏泽经历了什么，他就该同样经历什么。”萧路一指姜桐。

“我要他先日夜不停流血，滚到铁笼子里，给我呆上七天六夜！”

“你别太过分啊！”姜桐立刻反对，情急之下，说出实话，“萧路你太阴险，你就想要我的命！”

“流血七天六夜，不死才有鬼！”

人群寂静无声。

萧路看着姜桐的眼神，有如冰刃切割一块肉。

“姜桐，你也知道会死啊？”卓道正咬着牙，“你也知道啊！”

萧路收回视线，转而投向差役统领。

差役统领打了个寒颤：“我做不了主……你、你等下！”

没让大家等多久，差役统领瞬移回来，神色自信多了。

他清清嗓子：“萧路，大帝……准了！”

“英明！！！”人群爆发出嘶吼。

“谢了。”萧路脸上半点笑容也无。

夏泽脖颈上的伤口，反复被深深切割过数次，那得多疼啊？旧伤还在流血，紧接着再割深一分？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姜桐连一口饭都不肯给他吃。

同样的待遇，双手奉还。

这是姜桐该得的，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萧路，”差役头领又道，“大帝说，四个捉拿你的差役，滥用捆神索，也由你处罚，但是不可取命。”

“唔。”萧路头也没回。

差役头领咬咬牙，还是说完：“大帝还说，希望你满意。”

酆都哗然。

天呐天呐没听错吧？大帝希望……萧首座满意？

老得像块化石的太岁，笑出满脸皱纹，喃喃自语：“看来大帝除了阎王以外，还有个亲儿子！”

萧路停住脚步，转身道：“还可以。”

围观的人群骇笑出声。卓道正和迟年同时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那四个差役一直窝在姜桐身后，本以为逃过一劫，萧路也没提到他们。

没想到……被大帝主动献出去，用来讨好萧路。

萧路绕过面如死灰，已去掉半条命的姜桐，走到那四名差役跟前。

“萧首座，”头目吞下好几口唾沫，“你与我们远日无冤、近日如仇，求你看在我们只是执行命令的份上……高抬贵手。”

另外三个差役跟着一起求饶。

“站直！”萧路突然喝道。

四个人本能地挺起胸膛。

头皮一凉，四名差役还未反应过来，额前头发都被削去一缕，眼前的萧首座，随手收起他的宽刃冰剑。

“啊啊啊！”他们一起惨叫，纷纷抬手摸自己头顶……而后停止惨叫，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没有血，脑袋上也没有伤口。

“就算是惩罚过了。”萧路淡淡说道。

差役们傻了半天才懂萧路刚才说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轻易过关。

过了会儿，头目一拱手：“萧首座，我们四个承你的情！”

“不必。你们看着姜桐，七天六夜。”萧路扫视他们，“我不希望他有作假的机会。”

四名差役本就认为这趟差事亏大了，吃力不讨好，还险些被姜桐拖进泥潭。不用萧路说，他们也绝不可能放水。

头目甚至笑出声来：“请萧首座放心，我拿脑袋担保。”说完，狠狠瞪了眼姜桐。

“唔。”萧路转身离开，想回去看夏泽。

“萧路，不要走！”卓道正喊住他，从官服袖子里抽出第二个卷轴，“大帝指令没宣读完。”

萧路疑惑，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