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箴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西下,颜色越发像一个很咸很咸的鸭蛋黄。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肚子今日有些不太舒服,她觉得这个孩子好像在动,不停地动。她心里猛然觉得有些遗憾,阿珹素来喜静,可这孩子这般闹腾,恐怕真的要像她多一些了。
深秋雨后,天气实在是凉,可沈箴还是坚持呆在院子里,她在等阿珹。天都要黑了,他竟然还没有回来。
沈箴有些担心,担心他看见怜香,便想起已然辞世父亲和贵妃,就又会觉得难过。
只见天际线上,那个鸭蛋黄终于落了下去,青灰色的天空可以看到月亮,也隐隐能看到几点繁星。
汪宅的大门开着,沈箴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归家的汪珹。
天色未深,他一袭黑衣立在前庭,剪影里也透着俊逸。
沈箴看着他,露出微笑,起身朝他迎过去。
可不知道怎么,今天的汪珹,并没有同时向她走来。
沈箴走至汪珹身前,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浅了,额头有汗,两鬓的青丝被汗水打湿,凝结成缕,这样子有些落魄,她更加担心起来。
她抬起袖子想要拭去汪珹额头的汗,他却当即往后躲了一躲,沈箴悬空的手就那样有些意外也有些无措地停着。汪珹深深看她一眼,又迟疑着,将额头缓缓凑到了她手上。
沈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心头却涌上莫名的不安:“今日发生什么了?可是不太顺利?”
汪珹没有回答,还是看着她,眼光深邃也复杂。
“怎么了?”沈箴将他仪容整理好,又伸手握上他袖子里的手,双手交缠的刹那,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沈箴柔柔追握上去,这一握便又皱了眉:“手怎么这样凉?”
“……”
汪珹依旧沉默,沈箴也不再追问。她温情地笑了笑,她并不知他在难过什么,但她想要抚慰他:“饿了吗?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菜心加蛋,你一直都很喜欢。或者你愿意等一等的话,我也可以煲汤哦,家里有排骨,有玉米,还有……”
沈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汪珹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得,像要将她揉进身体一般。
沈箴也环上他的腰,同样回抱着他。
沉默良久,沈箴听汪珹低声说道:“我有桩急事,要出一趟远门,来回三到五日,你在家中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下天凉了,多穿些衣服,莫要在院子里待得太久……“
沈箴缓缓离开汪珹怀中,注视着他,关切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即刻。”
“现在?”沈箴皱了眉:“这么急?这桩事如此要紧吗?可有危险?”
汪珹摇了摇头:“我会尽快回来……”
“我不只要你尽快。”沈箴抢白:“我还要你平安。我要你同我保证,你会好好地、平安地回来。”
“……”汪珹鼻头有些酸涩:“好。我同你保证,我会平安回来。”
说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走了……”
沈箴望着汪珹因为疾步而衣角翻飞的背影,心中突然有塌陷之感,一大片空洞。
就像是察觉到她难受一般,汪珹在此刻回了头。
天色终于彻底暗沉下来,沈箴只能听到汪珹有些微颤的声音,看不清汪珹的表情。
她听到他蓦地问了一句:“箴儿,我……我对你好吗?”
沈箴心中空洞更大,大到有了痛觉:“你一向都是最疼我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沈箴好像隐隐看到了汪珹脸上的笑意,可她并没有看到,汪珹泛红的眼眶,还有眼中的水光。
汪珹离开后,沈箴望着大门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她察觉到面颊上有凉意,伸手摸了摸,才知道自己落了泪。
她嘲笑着自己:“我……我这是怎么了?呵……果真有孕的女人都会变得爱哭……”
……
汪珹在无垠夜色之中一路奔袭,自都城向北,从披星戴月,行至朔风吹雪。
到达北境时,长夜未明,汪珹看着前方之景,心境比这风雪还要冷。
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荒原,除了积雪,什么都没有了。
而这里在半年余前,是杏州军驻扎之地。
他望向远处的群山,或许……或许是发生过雪崩,营地被迫迁徙。
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然后继续在夜色中奔走,找寻着故人的身影。
北境广袤,人影难寻,许久无果。汪珹凛眉,又望群山一眼,不消多时,便提气登梯,驰向山巅。
杏州群山主峰七座,以北斗七星命名,天枢于群山中央高耸屹立,苦寒千年,至此时东楚,人力已无法攀爬。
汪珹虽于武学之上登峰造极,但现下腿疾复发,拼尽气力,也只能在天枢峰山腰流连。
他扶上山腰上一棵雪松的树干,调整着气息,向下俯瞰,没有找到驻地的踪迹。
留意到自己所处地势,汪珹心里有些生奇。天枢峰坐北望南,所谓雪山,往往全是寒冰积雪和峭壁岩石,可天枢峰这山腰上,竟有这样一方平原地带,粗粗估量,应可横贯天枢东西。因白雪覆盖,山下之人望上来,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除非亲自攀爬至此,否则根本察觉不到这方平原的存在。
汪珹又回头看向山体,想要找寻是否还有更佳的鸟瞰据点,却只看到松杉之间一条“林荫小道”。
汪珹顺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到林荫尽头。
“这是!”汪珹大惊,天枢峰中央竟有一道山裂,山裂那边,竟是一道高悬的冰瀑。
然而令汪珹惊而生畏的,并不是这鬼斧神工的自然之景,而是这冰瀑上,有一方硕大的印记。它像是被刀斧神兵凿刻上去的,可是区区人力根本不可能跨过这道其下便是万丈深渊的山裂。更何况,这印记力道之深……宛如神迹……
这印记……刻的是上古凶兽裂海龙鲸——东海平沧方氏图腾。
“方如是……”汪珹喃喃,说出了此时涌上心头的一个名字。
突然!一袭白色光影飞速袭向汪珹。
片刻之前还在出神的汪珹立刻反应过来,他被白影扑到在地,一个翻身之际,醉世便自腰间飞出。
他同白影交互压制,就在醉世将要击中白影背部的时候,他猝然凝气,醉世随即改变了方向,穿透了旁边雪松的树干,狠狠扎入地上的寒冰之中。
汪珹手下留情,是因为他认识这道白影的眼睛。
“雪球?……”他试探着叫对方的名字,将它的脑袋轻轻箍在自己怀里。
“呜呜!”雪狼并没有挣扎,反倒狠狠蹭着汪珹的脖颈。
汪珹一时悲喜交加,他此次回来,终于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他任雪球蹭了一会儿,之后便坐了起来,他抚摸雪狼毛茸茸的背脊,眼中颇有一番感叹:“小殿下,数月不见,您长大了许多。”
“呜呜~”雪球轻哮,歪了歪头,也打量着汪珹。
汪珹连夜赶路,又攀了这样一座千年雪山,腿力已经到了极限。
雪球似乎看明白了什么,转身背对汪珹坐了下来。
“你是……”汪珹很是意外,雪狼天性并不容易同人类亲厚:“要我骑乘你?”
“呜~”雪球应一声。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知道我要寻什么?”
“呜~”雪球又应一声。
“多谢小殿下。”汪珹感念道。
他爬上雪球的背部,搂上雪球的脖子,待他坐稳了,雪球便猛然发力,直冲下山。
不愧是在这荒原上称王的生灵,雪球小小年纪,身姿便极为矫健,雪山上下无路,只有突出的寒冰同岩石堪能垫脚,可雪球步步精准,这样高的一座山,从山腰到山底,竟不过半盏茶时间。
下山之后更是风驰电掣,山下平原风雪已停,红日已升,可汪珹耳边仍有气流呼啸,这呼啸全然来自雪球奔跑的速度。
不久之后,汪珹远远看见了一个个白色的营帐,接着,雪球便载着他奔向营地外围,靠近驻地时,雪球慢了些许。他们悄然经过了哨岗,经过了演武场,经过了炊次所,最终经过了主营大帐。
每到一处,汪珹便留意看着。
同样是杏州军的白营帆布,同样是东楚军旗,同样是杏州兵士的衣着,可那些衣着之下,没有一张面孔,是曾经的故人。
雪球在营地远处的一方小丘上停了下来。
汪珹站在它身侧,久久望着杏州营的轮廓,无语凝噎。
他双手紧握,生生就要攥出鲜血,殷红的双目,昭示着他此刻的痛与恨意。
“功高震主啊……”汪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柔虚空的男声。
汪珹猛然回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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