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阿鹿说过,西海王东方澜是这阴曹地府里两大风流人物之一,此言不虚,另一大就是乾坤执笔楚羡了。
他来黄泉这两百多年,除却审案结案能力一流,于处理男女关系一道,那可谓是夙夜不懈鞠躬尽瘁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之所以称之为“处理男女关系”而不是“乱搞男女关系”。
是因为这些年里任凭无数美艳女鬼对其饿虎扑食,楚羡自是如巍峨高山一般岿然不动。
若人际关系止步于此,倒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
而楚羡的本事体现在,他如此不近人情,却依旧能让女鬼们对他欣赏有加、对他有求必应、对他情根深种、对他无怨无悔。
话说阴曹这些年在六界之中愈发强盛,论韬略手段自由冥王判官,论武艺文章也从不缺人才,但若论一论这执掌人脉的本事,地府恐怕无人能出执笔大人其右。
不过虽说楚羡这番玩弄人心的风流受过不少嫉妒和非议,但九忧也好,方如也也罢,之前都从未将他这桩兴趣爱好放在心上。
其一是因为,你情我愿的事儿,只要不耽误工作、不破坏别人家庭,他们做领导的,也不方便说什么。
其二是因为,楚羡确实有本事,未因这些胭脂红颜传出什么恶劣风声。且生生被传为六界第一大情圣。
这便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羡虽表面恣意,但实际为人最是谨慎,从未因这些绯闻有过什么出格行为,既没有影响到他个人的道德水平,也没有影响到天子殿乃至整个地府的名声。
可这次怎么就……怎么就……
想到这里,疾走的方如也突感一阵眩晕,驻足扶额,摇摇欲坠。
阿鹿赶紧上前搀扶:“大人……”
“怎么会……”方如也咬牙,头晕不能抑制:“怎么会出了这种事情,我的血压……血压……”
楚羡住在晚霜町最西,同十八层炼狱所在之地接壤,因为楚羡执笔一职,掌管的是天子殿这数万年来的案件卷宗,离刑地近些,也是为了方便交接。
方如也到的时候,已经看见楚羡房外围了密密麻麻一群人,都是白衣服白帽子书生服,有人青丝有人白头,搭眼一看便知,恐怕全是天界最善辩道的鸿儒。
可方如也远远看见他们,没有生出对知识分子阶级的敬重之情,而是有些头疼,也多了些对此事的思虑。
按理说,出了这样的跨界绑架案子,应该是天界司法机关下达文书,通知地府,核查证据,再由两界执法机关联合实施逮捕。
可现下他们没有走正规路径,反而找了这么些个劳什子吵架高手前来闹事,这其中怕是有原因。
方如也飞速思索着当中缘由。
这缘由,无非就是……天界不想把这事儿闹大,要么是怕伤了天界至高无上的颜面,要么就是天界受制于人,有把柄握在这个仙女或者楚羡手里。
方如也又往深处想了想。颜面?应该不会。天界被伤颜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魔界成天踩着他们脸皮玩儿,也没见他们痛苦伤怀。反观地界,一向对外友好,偶尔一次,不至于让天界使出这种懦弱又枉法的招式。
若是把柄……在仙女手里的话,把柄在公,则是仙女身居要职,知道天界机密,怕她外泄。把柄在私,那就只能是仙女也风流,同天界某位高官有私,硬生生被楚羡横刀夺爱了。
若是还有其他把柄是握在楚羡手里,那就更不用说了,横竖都是他楚羡有本事。
方如也做这番设想,目的也很明确,楚羡是她来地府五百年里除去九忧最为认可的才俊,若是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了事业,是极可惜的。而且她了解楚羡,楚羡行事,若是没有方寸,便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天界位居六界之首,一向眼高于顶,之前也有过跨界的案子,天界都审得粗糙,楚羡若是落到他们手里,绝不会有什么明白结果。
当然,如果今日,是天界证据确凿之下,明令缉拿楚羡,她方如也绝无二话。但此时此事显然有大把余地,既然天界不顾法度无耻闹事,也就别怪地府翻脸无情,这桩案子的审理权,必须攥在她天子殿手里。
做好了这番打算,方如也稳了稳心绪,换上了一副温婉笑脸:“诸位入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清冽的声音甫一传入白衣仙人的耳朵里,他们便乌泱乌泱跑到了方如也跟前。
“判官大人!”这一声声真乃痛彻心扉涕泗横流:“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方如也勉强维持着笑容:“仙君莫急。诸位也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闹到我天子殿这里,要我这地府官员作主,这算是什么道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厢房门前“亭亭玉立”毫不把现下危机放在眼里的楚羡,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这一眼过后,又回头听这些学究恸哭陈情。
一个年轻仙人轻轻拭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判官大人,我等所求不多,不过就是希望楚执笔敢作敢当,既然绑了这丫头来,就明媒正娶,将她……”
“等……你等等!”方如也睁大了眼睛:“明什么正什么?”
“判官大人莫要装糊涂!”一个年纪大些的仙人怒了:“明媒正娶而已,这点要求楚执笔都做不到吗?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绑了我们露珠儿!都说执笔大人是大情痴一位,原是沽名钓誉,坏人名节之登徒子吗?!!!”
“不……不是啊诸位,本座不是这意思……”方如也一边解释,一边蹙眉,这……这和预想之中,怎么不一样啊,但她反应极快,用最快的速度消化了现下这令人费解的场面,转头对阿鹿说道:“去,给诸位大人看座。将小厨房里新做的那些茶点端上来。”
“好。”阿鹿转身就和手下小厮打点起来。
方如也远远又补了一句:“将我的五香瓜子也拿过来!”
“好的大人!”阿鹿远远答道。
安排好了,方如也又职业微笑起来,只是这次的微笑掺了许多真心——看热闹的真心。真心到让楚羡频频无奈摇头。
“来,诸位请。”方如也示意大伙儿入座,甚是豪情:“我们入座,慢慢商议。”
仙君们讪讪坐下,方如也端起手中茶杯:“来来来,诸位仙君来得仓促,本座这天子殿也没什么准备,薄茶代酒,以敬诸位。”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天界这些人虽然心里着急,但判官这般礼貌招待,他们自然领情。
一杯茶饮完,有人便沉不住气了,一个大胡子中年学究面色不善:“我等也不是故意来给阴曹诸君添麻烦,只是楚执笔这事儿,办得不敞亮。我们露珠儿是个好姑娘,虽说此时身上有些事端,但也不代表她可以随意叫人虏了去。再说了,执笔大人风流之名纵横六界,说句不中听的,这番绑架目的为何?不过就是……不过就是男女之间……算了……再直白本仙君也实在说不出口,但执笔大人这番轻浮行径之下,我们露珠儿成什么了?他必须给我们露珠儿一个说法!必须明媒正娶,方显男儿担当!”
大胡子仙君语气激动,但方如也丝毫不慌,瞥一眼楚羡,他正倚着梁柱站着,手中是一坛酒,偶尔抬手饮一口,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啧啧啧……瞧把孩子愁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方如也心中腹诽,但未放过这桩事的蹊跷之处,缓缓将手中杯盏放下,轻声回应仙君:“要我天子殿乾坤执笔八抬大轿求娶的姑娘,恐怕也得有些本事。”
“判官这是什么意思?!”众仙君不满。
方如也这才敛了笑意,一双明眸扫着众人:“寰宇六界,上界神、仙,下界妖、人,我地府同魔道居中而立。神族仙族共举天庭;妖人两族同享人间;魔族行踪不定,凿虚空而驻;我阴曹诸将独占地底。六界通婚,虽不是罪过,但有违这千万年来公序良俗,而且六界之中,数你们天界最重血统纯正高贵。也曾有几位修炼得道的大妖爱上凡人,但无一善终。天界也曾有女子甘愿下凡,却受到天庭多番阻挠,那仙女可怜啊,落得一个受尽天刑、永不相见的下场。怎么今日,诸君竟如此促成这位露珠儿姑娘同我地府通婚之事呢?”
“这……”仙君们有的脑门出了汗,都说判官心思细腻,本以为将声势捧得大些,便能糊弄过去,如今看来,怕是不好办了。
“呵……呵呵……”仙君之中一位鹤发长者陪着笑脸:“什么都瞒不过判官的眼睛。我等都是看着露珠儿长大的,最是心疼。我们想着执笔大人极有本事,同露珠儿也算相称,如今出了这桩事,反正露珠儿的名节已经……不妨就……”
“这话答得便有辱身份了。”方如也眼神锐利起来:“什么时候,遭人绑架坏了名节,反倒是受害者的罪过了?也不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径直就给人定了婚事,这是什么道理?楚羡这事儿有错处,我地府绝不包庇他。但若是他受人引诱作出此行,又因此行受人利用,我地府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判官大人,并非您想的那样……”
“那事实是怎样?”方如也见他们面色为难,嗤笑讽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方才提到,这女子身上的事端,怕是不小吧。预谋也好,巧合也罢,诸位既然想让我地府出面趟这遭浑水,也得拿出些诚意来才对。冥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为人还算有些耐心,所以愿意听各位说道说道,若是冥王大人来了,便不会再同诸位废这般口舌了。”
众仙君面面相觑,虽有不甘,但也相互示意,最后由一个领口簪了白玉的俊美仙子开了口:“判官大人,这桩事来龙去脉有些复杂,还望大人耐心处之。”
方如也嗑一枚瓜子:“洗耳恭听。”
这小仙人虽长得白净温吞,但说话有条有理,方如也听明白了,这桩事还真不是件小事。
今日被楚羡绑来的这位仙女名叫露珠儿,大约两百七十年前,因为家族荫德和自身才能,仅仅一世便得道成仙,入了天庭。本是件干脆利落的喜事,却不成想在履职之时出了些差错。
天庭制度同地界不大一样,天君之下,还有三帝——勾陈帝君,紫微天君,承天女君。
其中勾陈帝君统领天界军务,紫微天君执掌天地经纬、气候万象,承天女君则同地界一起,对六界生老病死之事分而治之。简单来说便是,勾陈帝君麾下为武将,紫微天君麾下为文臣,承天女君麾下是其他各个领域专业技术人员。
再说回这露珠儿,她虽是女子,但极富军事才能,也一直立志从军。可是勾陈帝君此人有些古板,也有些固执,他觉得武将之职太过辛苦,露珠儿一个女子怕是承担不来,而且天军之中全是大老爷们儿,蓦地来了个漂亮小姑娘,也很怕将士们把持不住,影响军心。所以即便露珠儿多次提交入职申请,勾陈帝君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拒绝了。
承天女君那边专业性又太强,和露珠儿实在是不对口,自然也去不了。
所以露珠儿就只能在紫微天君手里工作了。
露珠儿毕竟一世成仙,卓越才华很快就显现出来。
文职虽不是她心之所向,但她是个极有责任心,也极耐得住寂寞的人。这种性子使得她在日常工作中很快崭露头角。许多天界压箱底没人管却又很重要的文书卷宗,很快就被她整理归纳成列。过往地盘星盘之中一些容易产生误差的计算方法,也被她一一纠正。还有一些繁冗复杂的测算工程,在她的建议下改换了思路,大大提高了效率。
诸如此类,不计其数。所以不到三十年,她便被紫微天君注意到,并且被天君亲自擢升为座上女官。
紫微帝君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细究起来,三位帝君中,数他的工作最多最杂,难免有疏漏,也为此常受天君指摘,可自从有了露珠儿,他的疏漏越来越少,工作顺利了,心情便疏阔,对手下的仙人们也越来越好,许多人自然都记露珠儿这个情分。
另一方面,露珠儿容颜秀美,性子内敛,又这般有才干。许多仙子渐渐对她生了情愫,虽被她一一婉拒,但是树大招风,自然引来了许多仙女神女的嫉妒。
所以年初那桩事情一出,便被这些仙女神女添油加醋,本是紫微天君内部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逐渐闹到不可收拾。
年初的时候,露珠儿提出要辞职。
这辞职来的很突然,紫微天君正在闭关,露珠儿甚至都等不到他出来,便向天界人事部门交了辞呈。而且这辞职的原因震惊天庭。
露珠儿辞职,是因为得知了她为人一世时,一位极为敬重的前辈的身后去向,这位前辈于军事一道极有造诣。露珠儿颇以自己的军事才能为傲,但提及此人,总是无限憧憬。她打听了此人许多年,终于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得知他定居魔界,于是二话不说,便要追随此人而去。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修为这事儿,终归是自己的,是成仙成魔还是入地做鬼,本就是能力到了自己说了算,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异地而居的仙人。
而且以露珠儿的脾性,即便她真去了魔界,也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改一改魔界的风气。
可这件事被传着传着,就说小不小了。这番辞职的缘由不知是那个嚼舌根子的人传了出来,被好事的仙人听了去,越传越离谱,到了今日,便成了露珠儿叛逃天界,堕仙成魔。
此言一出,很快惊动了天君,立时羁押了露珠儿,并且将此事整理成一桩典型案子,拿到了领主之宴上讨论。
神君仙君纷纷要求此等妖女必须处死,唯有鬼界乾坤执笔楚羡提出,六界生灵一心求取向往之道,只要未曾害人,都不是错处,应该给这女仙一个申辩的机会。
加之露珠儿平日里为人仗义,有许多愿意为她冒死请命的朋友,群情激昂之下,露珠儿便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宴上。
接下来便是露珠儿一番陈情,她容颜向来平静,看不出悲喜,也没有单独同执笔大人交流什么,所以众人没看出什么端倪。
可执笔大人返程鬼界之时,竟去天界大牢里打伤了牢役,劫走了露珠儿。
这才有了现下这场闹剧。
今日到场的都是露珠儿平日里施过恩惠的仙人。大伙儿之所以来得仓促,单纯就是着急。
露珠儿叛逃天界的事儿还没有个结果,若是又和地府纠缠不清,还坏了名节,这案子就更麻烦了。但他们又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机。
露珠儿有此一难,不过就是因为魔界风评不好,又不服天界,搞得天君面子上过不去,若她能顺水推舟,跟着执笔大人来了地界,这桩麻烦不就解决了吗?而且楚羡虽然风流名声在外,但不是个坏人,官职也不低,正是门当户对刚刚好一男的。
所以他们连夜赶来,想在明日天君上朝之前,将此事定下,保露珠儿一个安宁。
“便是这样了,大人。”
小仙子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方如也瓜子嗑了一地,一转头,发现九忧已经过来了,面上隐隐有怒气。
仙君们皆是抖了一抖,纷纷站起来行礼。
九忧刚要发作,便被方如也按了下来,她缓缓说道:“诸位今日所说,我记下了,但这只是露珠儿在天界之生平。而执笔为何要绑她,是我天子殿需要深究的私事。诸位先请回吧,我瞧着我们执笔的意思,虽是后悔自己行为莽撞,但也不着急将露珠儿姑娘送回天界。她在这里暂时安全,诸位莫要担心。天君那边,你们也别惊慌,我明日会修书一封送往天界,等事情查清楚了,我自会去天界走一遭,定会对天君有所交代。”
听闻这番话,众仙君悬着的心下来一半,也知道判官下了逐客令,也不再纠缠,齐齐作别了。
送走了天界诸君,冥王判官来到楚羡跟前,他酒量一向极好,今日竟有些醺然。
“说说吧。”方如也叹一口气。
楚羡看他们两人一眼,又饮一口酒,烈得烧喉,他低头苦笑,未作解释,只低声说道:“我爱她……”
“胡言乱语!”九忧啐道:“你这些年玩弄别人芳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爱她?”
判官也皱了眉头:“楚羡,你可知你这一爱字,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件事的后果我会承担。”楚羡此言出自真心,也说得决绝:“连累你们,十分抱歉,但我不能放走她……”
“荒唐!”九忧怒道:“你怎么承担?!当年地府同天界伏神之战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若再起冲突,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方如也轻轻挽上九忧的胳膊,示意他息怒,又看向楚羡决绝的神情,一声叹息:“她人呢?”
楚羡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房内,方如也便推门走了进去,九忧和楚羡紧随其后。
看了一眼,方如也简直哭笑不得。
姑娘五花大绑来了这儿,这么久了,竟还是五花大绑着。
“你的爱真是别致。”九忧讽刺楚羡一句。
平日里嘴上毫不吃亏的楚羡此时竟未反驳什么,只淡淡说道:”她非寻常女子。”
方如也看着这姑娘双眸紧闭,呼吸平静,轻笑一声:”确不寻常,都被人绑架了竟还有心情睡觉。”
方如也一边感叹,一边细细看着姑娘的脸。
她在天界的牢狱中应也受了些苦楚,脸上有灰尘和星点血污。
方如也看着看着,就入了神:“九忧,我觉得,这个姑娘,我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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