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照夜眼瞧榻上庄疏庭,静默未语。
“待徒儿站稳脚跟,老夫立刻去死,以谢今日算计殿下之罪。”孙清砚面含笑容,一副再无遗憾心满意足模样,“老夫早已备下一应课业,只待徒儿醒转,便可修习起来。”
“若离离果真安然醒来,本王可饶你不死,若她果真当上孙家家主,愿意同孙家共进退,本王自然不会令她失望。”
“谢殿下。”
孙清砚连磕三个头,随即望向榻上庄疏庭,扬声继续道:“徒儿啊徒儿,如今孙家上下三千余口,生死皆捏在你手里,你可要尽早醒来啊。
“徒儿啊徒儿,孙家医馆药铺各有上千家,遍布朝元各郡县,神农谷另有珍稀草药千顷,皆任你支配。
“徒儿啊徒儿,你另一位师父炎序,曾是我孙家第二十二代药医,老夫已去信骂他,为何只授你琴艺,不授你医术?
“徒儿啊徒儿,若日后殿下娶了别家女子,你便留在孙家,孙家家主岂能受半点委屈?孙家始终都是你的退路,绝无更改。
“徒儿啊徒儿,孙家子弟个个品貌不凡,有几人比之殿下亦不遑多让……”
桓照夜眉心皱起,冷冷打断:“你且去歇息。”
“是,殿下,”孙清砚从善如流,立起身,“老夫告退,两个时辰后,老夫再来为徒儿诊脉。”
孙清砚转身刚行两步,又回转身,向桓照夜道:“殿下不若歇息片刻,老夫以孙家上下作保,徒儿绝不会有事。”
不知过了多久,庄疏庭缓缓睁开双目,入眼便是一片皙白肌肤。
她竟枕在桓照夜肩窝处,那片皙白肌肤原是他的颈项。
她一动未动,只缓缓深吸一口他身上清冽淡香,复又阖上双目。
“离离?”一道低沉清润声音响起,带了丝惊喜,“你,醒了?”
“你可是,我的夫君?”庄疏庭抬手攥上桓照夜衣襟,眼睫轻颤,缓缓低语,“你定然是我的夫君,不然又怎会知晓我的闺名?又怎会与我同榻而眠?”
桓照夜默默凝视庄疏庭,声音又低又柔,勾人心魄:“离离,你的夫君,是我。”
“夫君,”庄疏庭语气又轻又软,缠绵缱绻中隐有些笑意,“夫君,我们何时成的亲?为何我半点不记得?夫君,我失忆了。”
桓照夜似定住一般,双目牢牢盯住庄疏庭。
“夫君,”未待桓照夜答言,庄疏庭又拉长了尾音,软软轻唤,左手抬起抚上他面颊,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夫君,你真好看。”
桓照夜揽着庄疏庭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紧,眸中含笑,柔声回应:“嗯。”
“夫君,”庄疏庭下巴微仰,往他颈项凑去,蹭了一蹭,“你真好闻。”
“……离离,别闹。”
“夫君。”庄疏庭又柔柔轻唤一声,双唇往他颈项贴过去。
桓照夜再也忍不住,翻身将庄疏庭压在身下。
庄疏庭含了一抹浅笑,眨了眨眼:“你瞧出我未失忆?”
“嗯。”桓照夜扣住庄疏庭腰身,倾身而下。
“何时瞧……唔……”
半晌后,庄疏庭猛地推开桓照夜,低喘几息,嗓音愈发绵软,轻声道:“师父该来了。”
“让他等。”桓照夜双目漆黑如墨,又吻上她唇角。
“承祈。”庄疏庭眼瞧桓照夜,轻轻摇了摇头。
“嗯,”桓照夜无奈一笑,往她额间轻轻印上一吻,方直起上身,将她揽抱怀中,柔声问道,“你梦见何事?可有害怕?”
未及庄疏庭开口,又补上一问:“可有梦见我?”
庄疏庭倚在桓照夜胸前,左手攥紧他胸前一缕乌发:“梦见当上孙家家主,有花不完的银两,有穿不完的衣衫,有许多俊美师兄弟……”
“离离。”桓照夜脱口而出,语气含了一丝委屈。
庄疏庭未再言语,蓦地伸手,紧紧抱住桓照夜腰身。
“离离?”桓照夜面上先是一惊,随即唇角勾笑,抚上她背后如瀑墨发。
她梦见许多前世往事。
母亲形容枯瘦郁郁而终,数九寒天庄沅沅将她推入冷池,西偏院血流成河,白衣人步步紧逼欲行不轨,红痣丫鬟薛小蛮一刀捅入她心口。
她自是有梦见桓照夜。
却非这一世的桓照夜,而是前世的桓照夜。
暴雨如注,西偏院内只闻雨声。
他坐于地上,抱着血淋淋的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她面上血迹,垂首吻上她额心,有泪水落在她面颊。
身旁是那张七弦琴,琴上仍插着梨霜。
琴旁,便是她每回去琴馆会他之时,所戴的鬼面具。
他将她葬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坟周移栽数株桃树,坟前并无碑文。
他时常到她坟前,将她曾抚给他听的琴曲,一首不落抚给她听。
某一日黄昏,火烧云铺满天际,漫天流火,绚烂至极。
他被几个心腹护卫抬着过来。
领头的护卫正是林止,怀中抱着七弦琴,满面忧虑之色。
桓照夜仍是一贯的清冷雍容,只是面容过于苍白。
林止望向坟茔:“庄大将军府满门忠烈,怎会犯通敌之罪?想必又是二皇子设下的圈套。可怜一府数百人,无一活口。若能早些知晓庄大小姐便是鬼面女子,殿下您……”
林止看向桓照夜,未再说下去。
桓照夜面上隐露懊悔之色,轻轻叹息:“若能早些知晓她便是鬼面女子,我定然早已娶她为妻,我本可以掀开她的面具,本可以瞧一瞧那画轴。”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父皇定然早已知晓,他命我审理庄大将军通敌灭门一案,命我速速赶往庄府,亲自盯着收殓一事,是生怕我未亲眼瞧见,心爱之人死于非命,他要我一辈子后悔自责。”
桓照夜面色越发苍白:“生前她为我抚琴无数,我从未为她抚过一回。如今我为她抚琴,也不知她可听得见。”
“殿下,属下听闻,人死后还需在墓里住上数十年方去投胎,庄大小姐定然听得见。”林止道,“只是殿下,如今您身子不适,待好了,再弹亦不迟。庄大小姐善解人意,她定不会怪你。”
“本王时日无多,能弹得几日是几日。”桓照夜颤着手指接过七弦琴,放于膝上。
“殿下!属下瞧您,竟似毫无求生之意。”林止跪倒在地,“殿下,这点毒算什么,待孙家毒医赶来,定能调制出解药,您定能好起来!”
“孙家已被二皇子辖制,莫说毒医,连只飞鸟都出不来。”
“又是二皇子!大殿下和四殿下倒罢了,殿下您向来无意皇位,他竟也不放过么?”林止慌了,急道,“殿下,太医院就毫无办法?”
“太医院诸位太医瞧了个遍,皆不知如何解毒,”桓照夜抹了下琴弦,语气淡淡,“白太医倒是见多识广,验出本王所中之毒乃是南拓巫毒,除了南拓大祭司,无人可解。”
“那南拓正欲与我朝元开战,大祭司怎肯为殿下解毒?”林止思索半晌,“属下去南拓,先将南拓大祭司绑来再说!”
“胡闹。”桓照夜低声呵斥,垂首抚琴。
曲未终,桓照夜蓦地捂住胸口,偏头避开膝上七弦琴,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林止与众护卫围将上去,“属下送您回府。”
桓照夜微微摆了摆手,瞧向面前那处坟茔,歇了半晌,继续慢条斯理抚奏琴曲。
待曲终,桓照夜方低声缓缓道:“此处景好,本王爱极,日后便也葬于此处罢。有庄大小姐为伴,定不会寂寞。”
“殿下!”
半月后,那数株桃树中,一座坟茔变为两座,紧挨在一处,均无碑文。
这梦境是真是假,庄疏庭无从得知。
若是真的,前世庄府灭门那日,桓照夜得知她即是鬼面女子。
只是,他竟在她死后不久,便中毒身亡。
他死前那般憔悴模样,她从未见过。
恍若芝兰玉树,一瞬凋敝。
泠泠山中涧,枯竭干涸。
皎皎天上月,云遮雾罩。
庄疏庭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不禁将桓照夜抱得越发紧。
不论前世如何,这一世,他与她,再不能双双死于非命。
“离离,”桓照夜眉心皱起,轻抚她后背,柔声问道,“你在害怕?”
庄疏庭稳住心神,摇了摇头:“你说的话,我有听见。”
桓照夜微怔:“哪一句?”
“全部。”庄疏庭道,“我虽陷在梦中,你与他人所言,却听得一清二楚。你说,无需害怕,一切有你。”
“嗯。”桓照夜似想起什么,忙又道,“我与沈五小姐,并无任何瓜葛,日后也不会有。”
“嗯,我知道。”庄疏庭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桓照夜后背,斟酌道,“只是,沈丞相势力极其庞大,若不能为你所用,就太可惜了。你已拒绝沈五小姐,不知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桓照夜轻抚庄疏庭后背的手停了一停,勾起的唇角压了下去,语声又低又沉,十二分的不高兴:“我若允她做侧妃,你不生气?你若不生气,我这就派人去将沈五小姐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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