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恒人还有点懵,望着面前的姑娘,愣了一瞬。
郑远山看奚恒这被打蒙的模样,着实好笑,不由拍手哈哈大乐:“姑娘这是瞧上了我们奚提辖啊,仿了一出‘曲有误,周郎顾’,可现如今这却是‘舞有瑕,钟郎傻’啊,哈哈哈!”
众人又是跟着一乐。
奚恒沉了沉眼皮,瞪他一眼,拾起扇子,走上前俯身递给云琅:“罢了,小事一桩,姑娘无需挂怀。”
“多谢大人!”云琅接过扇子,莹润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擦过,很快,很轻,不可察觉的一瞬。又是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蕴满水光的杏眼直直钩着他。真是我见犹怜的雨打海棠之姿。
奚恒被她瞧得心一空,漏跳了一拍。
百合馨香擦过鼻尖,缓缓萦绕,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细腻触感。这或可是他第一次,同一个姑娘有了肌肤之亲。这感觉当真不坏。
奚恒坐回去,心奇怪地惶惶着,却听一旁的姚匡正起了刁难之心。
“哼。奚大人海量能容,不同你计较,可这件事不能打个哈哈就这么过去了。奚大人是贵客,头一次来你这玉春苑,竟就遭人扇了脸,我倒要问问柳三姨,你们玉春苑就是这么调教姑娘的嘛!”
云琅也是不慌,却还要装模作样地擦擦眼泪花,“云琅心知有愧,不若这样,就让小女为大人们加舞一曲,权当向您各位陪个罪了。”
姚匡正似是很满意,笑着摸了摸嘴边上一圈黑硬胡茬,睨着她道:“如此,也可。若是你跳得能叫大人们赞一声好,这件事便也揭过不提了。可若是跳得不好,又再坏了大人们的兴致……”
他笑了笑,鼻翼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推着褶子往上挤:“那就去找你柳妈妈,领它三十皮鞭。就问你,跳是不跳?”
房间内一时静得出奇。
奚恒不动声色,再一次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子来:她一张脸施着厚厚的粉,盖住了五官,鼻尖和额头沁出细密的汗。可脸上那一双乌黑的眼,清明透亮,像能从里面,生出最坚韧不屈的芽来。
“好。”她朱唇轻启,定定吐出一个字。方要起身,却又被王之治的话头按下:“嗳,既如此,那烦请眉生姑娘再为伴奏,就来一首……《兰陵王入阵曲》吧。”
众姐妹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这王之治分明地刁难人,哪有叫一个跳惯了莺莺燕舞的妓/女来跳这样的曲目?这谁能跳得好?
云琅竟没说什么,站起身,转身朝眉生微微一福:“辛苦姐姐了。”
眉生点点头,抱着琵琶优雅地起身,丫鬟连忙将椅子抬到房间左侧,眉生方才敛裾坐了回去。
场子中间空出了一块,云琅站上去,闭上眼,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一副低头礼佛的虔诚。
“铿!”指尖拨动琴弦,音符铿锵有力地飞出,敲在了房梁上,又似一个回旋镖,旋回了云琅脚下,她一个翻身蹬腿,踏着音符,挥袖纵舞。
弦音低沉,是千军万马自远处奔腾而来,踏在飞扬的黄土上,有如山崩之势。
奚恒看着眼前的女子,旋转腾挪,衣袂翻飞,竟将他又带回到那杀声震天的战场。
她俯身蹬腿,似他跨上战马时的干脆利落;腾空而起,似他纵马挥刀砍向敌人的脖颈;仰面下腰,似他卧倒沙场将敌人的战马刺翻。
她飞出的飘带,似一支支簇簇的箭矢,直射向他的心脏。却将一颗他本似已灰之木的心,刺得活将过来。
他痴痴地望着那飞舞的女子,她一个人就舞出了万马齐喑的声势,舞出了地动山摇的气魄,舞出了金戈铁马的杀伐,舞出了黄沙滚滚,舞出了铁蹄铮铮,舞出了他往昔的,峥嵘岁月。
三年前,凌河河畔。
寒风呼啸,枯枝萧瑟,萧恒勒马立在岸边,望着轰隆隆崩塌的冰凌,被河流裹挟着咆哮而去,刺骨的北风穿透铠甲,寒冷侵入肌骨。
河对岸不远处,正是宁朝东北边疆最后一道防线——滨州。日渐壮大的柯目族人在边防上不断挑衅,终于向滨州发起了攻击。朝廷命萧恒领兵十万,迅速开拔前线,抵御柯目人的入侵。
正值春汛时节,凌河没有愧对它的名字,硕大的冰凌逐渐消融,在怒涛中翻滚,卷起阵阵冷气直冲人的面庞,看得众将士们瑟瑟发抖。
毕童跟在队伍中,望着军列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雄姿英挺,脊背宽阔,有如神祇天降,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势。
他是宣北王府的世子,更是萧奭最爱重的儿子。十七岁便横刀立马、驰骋疆场,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十九岁开始亲自临阵、指挥作战,从此几乎屡战屡胜,从无败绩。少年将军、天纵英武,萧恒名噪一时,小宣北王的称号在民间迅速传了开来。
这名声传到皇帝萧彦的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萧恒是自己的亲堂弟,却也是他最提防的人之一。萧彦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此次奔赴前线,萧彦将自己最为倚重的心腹——毕童派去做了监军。监军到了军队,就是皇上的眼、皇上的耳、皇上的嘴,视察着军队里的一切动向,他们最重要的功用便是,监查领兵在外的将军是否有叛变之嫌。
“报!”毕童正望着他的背影出神,一声急促的传令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毕大人,朝中传来急报!”小兵气喘吁吁,双手递上信件。
毕童心中暗道不妙,立刻拿来,急匆匆打开。果然,皇帝下令,全军立刻撤回,取消对柯目人的军事行动。
毕童赶紧拍马上前,追到萧恒身边。“萧将军,刚刚传来急报,圣上有旨,取消攻打计划。”
“拿过来。”
毕童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将诏令递过去。萧恒只瞄了一眼,将手中的信件叠了三叠,插进皮靴里。
“你……你这是何意?”毕童不可思议,瞪大眼指着他。
萧恒睨他一眼,这宦官白面朱唇,细眉长眼,吊着眉毛一副就要发作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反”这个词就要从他口中蹦了出来。
他勾起唇,哼笑一声:“公公想要说什么,还请自便。”他心中不知什么反不反的,他只知道,如此声势浩大的军队,行到此处,若是突然折返,必将士气大落,如若皇帝想要再打,便很难一鼓作气。
这一仗他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遵从皇帝的命令,必然可以逃脱责任,可却并非一个卫国战士所应为。
萧恒勒马转身,朝着身后的将士高声道:“所有人听令!凌汛虽险,却挡不住我大宁朝的英勇男儿!为了我们脚下这片国土,为了我们身后的万千子民,请大家同我一道,劈开这条天险,将那柯目人杀回老巢!”
他举起手中的马鞭,奋力一挥,随后扬鞭策马,第一个跳下了这滚滚冰凌之中。将士们见将军都已身先士卒,登时士气大涨,一个个涨红着脸,跳进凌河。
毕童见他这架势,瞬间傻了眼,却已是被萧恒身边一个副将架在协下。“毕大人,莫要害怕,将军吩咐,由我来护卫您过河。”说完便夹着毕童跳进了冰凌之中。
萧恒带着军队赶赴滨州,在前线奋力厮杀,最终大胜而归。
可这一归来,赫赫军功,换来的却是皇帝的龙颜大怒。虽是打了胜仗,但他却是违抗君令在前。虽说战场上之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宁朝自立国以来,便一直行偃武修文之策,打压将军们的力量,就是怕他们有朝一日起兵造反。
皇帝最怕的不是打不了胜仗,而是将军公然抗旨,自作主张!若是叫萧恒开了这个头,以后将军们,便可都有恃无恐了。
萧彦二话不说,欲褫夺了萧恒的宣北王世子之位。
这一决定在朝中掀起了巨大的争议,以宰相卢端甫为首的一班大臣,竭力劝谏皇上,将萧恒降级贬谪,稍示惩戒即可。毕竟他为宁朝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是宁朝这几十年来不可多得的将才,迟早会有用武之地,切不可决绝太过。
最终皇帝降下旨意,革去萧恒神威将军的称号,连降六级,任左安府明州提辖。
往事如烟,一散而过。
他来到这南国的繁华之地,被香脂艳粉泡软了这一身的铁骨,被雨丝风片吹散了这一世的傲气。他隐名埋名,掩盖身份,只不愿人们知晓他的过往。如此,他才好安心地做一个,庸庸碌碌、寂寂无名的奚恒。
眉生收完最后一个音,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云琅也敛衽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中央,娇喘微微,薄汗点点。
众人都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言语。
“好!”奚恒大叫一声,拍掌起立。
云琅抬起头,诧异地望过去。
“姑娘的舞,竟有金戈风霜之意,气吞山河之魄,令人逸兴壮发,奚某唯有击节赞叹,道一个‘好好好’!”
他这一连串的词,确实由衷赞赏,也是暗自替云琅解围。
郑远山斜眼瞅着他,也立刻接上去:“好!真可谓‘一舞剑器动四方,山河为之久低昂’,如今诗中之境,竟化脱于姑娘之舞,令郑某大开眼界矣,哈哈哈。”
两位客人都接连称善,其回护之意昭然若揭,云琅的舞蹈也确实担得上一个艳惊四座。姚匡正见奚恒高兴了,自然是不再为难,只抿嘴轻笑:“我也是玉春苑的老客了,竟不知柳三姨还藏了这么一樽菩萨。”
他手朝云琅点了点,“你,你一会儿收拾一下,过来给奚大人侑酒。”
云琅睁着双杏眼,面上愣住,对上同样神情怔愣的奚恒,心中却是不由暗喜。
“是。”她施施做个福,下去换衣裳了。
奚恒回过神来,换上一副官方的笑:“姚总商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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