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进窗纸,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桌上灯火已灭,只余几滴残油。
云琅翕动眼皮,一双玉臂伸出锦被,翻身揉揉眼,打了个呵欠。恍然想起什么,她侧头向床边望去。
地上的铺盖还在,人已经走了。
也不知他是哪个时辰走的,自己竟睡得这样死,连跟他最后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想起昨夜入睡前,他横卧在地上的睡影,那竟是此生,见他的最后一眼了吧?
门开了,小玉儿端着水盆进来,见她望地上的铺盖发愣,以为姑娘是不高兴自己没有及时把东西收好,连忙将水盆放在洗漱架上,转身就要来卷铺盖,“哎呀呀,怨我,今儿早奚大人一走,就该把这个铺盖收了的……”
“别动!”
小玉儿手一抖,刚拿到手里的被角又掉了回去。“姑娘,怎么了?”
云琅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又踩到了铺盖上。“我再睡会儿。”她闭上眼,把棉被卷到自己身上。
小玉儿:“……”
云琅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侧脸陷入枕头,合眼蹙眉。
她小心翼翼吸着气,被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气息,是他身上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点男人气味。只是余温都没有了,冰凉的。
他原来走得那样早。
“姑娘……”小玉儿轻轻唤她,云琅抬手,抹掉眼角溢出的泪水,依旧是闭着眼,“我没事。”她语带鼻腔。
小玉儿暗暗叹气,你这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她拍拍她的肩,努努嘴:“姑娘,你喜欢那个奚大人。”
“可能吧。”她闭眼笑,语气坦然。
只是她和他,云泥之别,天壤之分,有些妄念,只能藏在心里作罢。
*
“嗳,听说那天晚上你留在玉春苑没走,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怎么,和佳人春风一度的滋味如何?啊?”
午间小憩过后,郑远山躺在自家院子里的浓荫下,仰头灌一壶酒,向前来拜访的奚恒悠哉悠哉发问。
奚恒剜他一眼,气笑了。他还用“听说”?可不就是他那晚醉得糊涂,把自己架那儿了吗?惹出后面一摊子事儿。他倒好,酒醒忘了个干净。
“那晚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莫不是真忘了?”
郑远山瞧他那眼神冷得能淬冰,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儿得罪了他了。他抬手摸摸后脑勺,眉毛撇成一个八字,“嘶……我做什么了吗?”
说完,还不满地嘟囔他:“我可没有什么大富商来花钱给我睡姑娘呢,这等好事也就你能摊上。”
奚恒:“……”
算了,懒得跟他掰扯,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左右自己也没真和那姑娘怎么样,清白之身算是保住了。
郑远山:“你之前说的那个救命恩人,听说有消息了?”
一说起这个,他垂下眼眸,神情又默然了。“是,我打算择日就去拜访他家人。”
“你说说你,也是奇怪,来明州也快三年了,怎的忽然这个时候又想起去找什么救命恩人?当时那封赏不是都已经派给他家人了吗?”
“只是最近遇见了一个人,她叫我想起了孙武。触景伤怀,就想要去看看,他家人过得怎么样了。”他幽幽开口。
那晚,他听云琅说起自己的遭遇,父兄战死,被卖青楼,他心便锐痛不已。想起孙武的妹妹,不知她现在又会是何境遇?
奚恒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孙武必定算一个。若当年没有他的舍命相救,自己怕是早已死在了滨州城外的战船上。
三年前,滨州那场战役。彼时,奚恒带着部队一路北上远征,而柯目人已经占领了滨州城。如此战略要地,奚恒势要将其拿回。
夺城之战,一触即发。
柯目人刚刚占领城池,士气大增,且奚恒的部队一路远行,体力耗损过大,两相对比,宁朝不占优势。
奚恒在原地修整了几日,将滨州城团团围住,企图消耗掉柯目人的粮弹。
滨州城地势高,且城外环绕的护城河宽而深,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宁朝军队发动了几次进攻,但柯目人的防守滴水不漏,宛如铁桶。滨州城,久攻难下。
奚恒明白,再这样耗下去,很有可能面临无功而返的结局。
又是一次攻城,奚恒排兵布阵,筹谋策略,务必一鼓作气拿下。只恐再而衰,三而竭。
当日巳时,战斗的号角吹响,宁朝的军队一路推进,又来到了那条难以逾越的护城河。无数条船跳入河里,战士们跳入船上,奚恒亦是当仁不让,身先士卒,带中翼军突围。
高筑的城墙上,如雨的箭矢簇簇射来,宁朝士兵们一路喊杀,飞啸而来的箭刺穿一具具□□。没死的,折断箭身,继续再战;死了的,被队友丢尽河里,只为让船更好地轻装前进。
不多时,滨州城外的护城河被血染红,血腥味弥漫江滨。
奚恒所在的船,火力格外猛,他身手好,护的人也多,只右手臂被箭矢划过,有点擦伤。突然,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间,高处射来一支箭矢,笔直地朝着奚恒的胸口而去。等他留意到这支箭,已经被人扑倒在地。
箭穿透那人的左胸口,箭头扎进了奚恒的右肩胛。
众人大惊,好险!将军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奚恒忍痛咬牙,握住横更在两人之间的箭身,连忙有人去抬身上那人,他用力一拔,箭矢从他的右肩胛离开。
身上的人被士兵架着胳膊抬开,奚恒这才看清面前救他的人。他瞪着眼,口中鲜血如注,利剑直穿心脏,已经毙命。
这个人,奚恒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兵,事后奚恒才知,他一直在自己手底下做着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按令,所有死在船上的人,一律要丢入河中。但奚恒没有,他把那个人留在了船上,坚持将他的尸体带入了被他们成功夺回的滨州城内。
攻城胜利后,为了惩罚自己的不遵军令,奚恒不顾右肩上的伤,以身作则,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脱衣受鞭笞三十下。
而那个救命恩人的名字,奚恒终于知道了,他叫孙武。
奚恒将孙武的尸体送去火化,想要将他的尸骨归还于他的家人。临火化前,有士兵在他膝盖上发现一对护膝,针脚漂亮,用料厚实,但还是被他穿得破破烂烂,足见他有多珍爱这对护膝。
奚恒在两只护膝上都看到一个湘妃色的绣字,“芸”。
他以为,那或是出自他妻子之手。但孙武的战友说,他还未有婚配,只是总听他说起他的小妹,似是疼爱得很。
那个时候,奚恒才知,原来孙武有一个疼爱的妹妹,她的名字,叫孙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