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武的骨灰盒呢?”
他再开口,嗓子沉哑得不像话。这次过来,他还想再祭奠一下孙武。
曾虎又有点不自然了,嘴角都在抽。孙梅掩在帕子下,狠狠剜他一眼,又看向奚恒,从善如流地开口:“埋在山上的祖坟里了,大人要去看看吗?就是上个月发洪水,把山路给冲断了,怕是不太好走。”
奚恒凄然地点点头,神思已然有点不属,“行,改日吧。”
“明年清明,我再过来。”
奚恒终于走了。
孙梅让曾虎给主仆二人一路送出了村子口。她站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远远地,终于瞧见曾虎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转弯处。
“人送走了?”她打开篱笆,让出条路,曾虎抬起袖子揩着脑门上的汗,“走了走了。”
“你也真是,自己刚刚见着世子爷都不知道跪拜,现在又让我一路亲自给他们送出村口。”
孙梅呸他一口:“你个蠢货!要是他在路上随便抓个村人问几句话,咱刚刚说的那些,岂不都漏了馅了?”
“对对对!”曾虎连连点头,又朝她赔着笑:“还是娘子你想得周到,刚刚可真多亏了你。”否则自己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应对,哪像她,演得那样自如。活人都能给说死了。
“嘁。”孙梅嘴一撇,那三角眼吊得更高了,“指望你,我还不如指望咱家后院那头猪!”
“是是。”曾虎被骂了,也只是嘻嘻笑着。刚刚劫后余生,娘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孙梅手插着腰,往椅子上一座,右腿架上左腿,“得亏我当初把那个小贱人给送走了,若是真留她到今日,这要是叫萧恒找上门来,那七十两赏银的事可不就全都暴露了吗?”
“谁说不是呢?”话题一转到孙芸身上,曾虎识相地蹲在一旁,给她捶腿捏腿,“还是娘子你英明。把那个孙芸卖去明州,咱既能多得一笔银子,还能免去被发现我们吞了这七十两银子的后顾之忧,简直地……一箭双鸟。”
“那叫‘一箭双雕’!”孙梅气得踹他一脚,“你个老不修的,当初我要把孙芸卖了你还非不让,你老实说,是不是到现在还惦记那小贱人呢?嗯?”孙梅的脚都快要踩到他肩膀上了,曾虎吓得连声告饶:“我哪儿敢啊,娘子……都是那个贱人,是她先勾引的我……”
“行了!”孙梅厉声打断,陈年往事,她懒得再去听他掰扯。
她那双三角眼一眯,眼里闪出狠辣的光:“孙芸这个小贱人,她给我最好死在外头,永远都不要出现了!”
云琅睡了一个香甜的觉,梦里阳光灿烂,桃杏缤纷。在那落花纷飞处,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迷梦在光影中。她循着落花翻飞的方向去找他,在即将被桃杏淹没的那刻,触到了一个温热的掌心,那只大掌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云琅一觉睡到自然醒,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做了个梦,但是梦的什么,全都忘了。忘了就忘了吧,她惬意地伸个懒腰,开始梳洗装扮。
“姑娘,今儿这妆……还是依前次?”小玉儿手持粉扑,犹疑地问道。
“嗯,那是自然。”她漫不经心。小玉儿撇撇嘴,开始替她抹粉,一层、两层、三层……
望着脸上厚厚的粉饰,她心中凄然。
想起那晚,第一次没有送出去,柳妈妈又在给她张罗梳拢的事儿了。还扬言说,云琅的身价要抬一抬了,甚至也想学柳眉生当年那样,搭台搞个竞价了。她心中恶心,想起那晚他沉默高大的背影,又是一阵怅惘。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肖想的。
“云琅姑娘,柳妈妈叫你去上台呢。”刚装扮好,柳三姨就差人来传话。
云琅上了台跳舞,客人反响出奇的好。她人放得开,想着法儿地哄男人心甘情愿掏钱,有时候跳着跳着,就从台上跳到了男人怀里。客人色眯着眼,自然是要轻薄两下的,没事儿,无非就是叫人家吃几口豆腐,干这行的,这都不算什么。
云琅心里直泛恶心,白眼偷偷翻了好多个,脑子里也已经把他们按在地上暴打了百十下,面上却还是盈盈地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轻浮浪荡地把银票往自己胸口里塞,总算觉得这一趟没白干。
云琅一身香汗淋漓,下了台来。柳三姨忙摇着屁股迎上去,眼睛都笑得眯起,朝她竖个大拇指,“乖女儿,今儿你是这个!”
云琅勾勾唇,声音很淡:“多谢妈妈栽培。”
我呸!多谢你个屁!害得老娘天天练练练,累都累死了。
柳三姨手一摊,递到她面前。她没说话,云琅知道她什么意思。云琅今日穿的这条浅紫色白梅抹胸已经被银票塞得鼓鼓的,银票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没入她的春色之中,那画面刺眼得很。
柳三姨是要收缴她的钱了。
姑娘们收的客人的赏钱儿,若是没被妈妈知道,那自然便可存做自己的私房钱。可若是被妈妈看到了,哪里还有她们私藏的份儿?
云琅笑一笑,没说话,将自己胸口的银票抽出来,顺从地递到柳三姨手上。
柳三姨接过钱,随意点了点,将那把银票一对折,笑着往袖子里塞,“今儿你累着了,好好歇息去吧。”
云琅回了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将门一闩,关紧了窗户。确认安全了后,方才从衣柜下拉出一只大木箱子,箱子里层层叠叠,装满了她过冬的衣物。
手往下一伸,掏出来一个小小楠木盒子,她将锁打开,里面零零散散,躺着一些钱票和散银。这就是她所有的私房钱了。
手伸进抹胸里,往双峰之间用力一掏,手上摸出来几两碎银子,还有两张钱票。这是她刚刚趁搂着客人亲时,偷偷塞进胸口里的。银票她特意藏了两张面额最大的。
她知道,客人当众塞钱给她,不上交给妈妈是说不过去的,所以她留一半,藏一半。好东西,全都塞进了胸口里。
东西终于都掏出来了,“哎呦。”她揉揉胸口,那里被碎银子咯得有点疼。
她盘腿坐在地上,将盒子里的钱又清点一遍,这是她每日最欢欣的时光了。
“五十五两……五十六两……五十七两三钱十文!”她笑,满意地将盒子盖上。
离三百两银子还有不到二百五十两,快了快了。
她把盒子上锁,重新放回箱子底部,大木箱子推回去,无意间又扫到旁边的乌木小盒子。
那是哥哥的骨灰盒。
她不愿把它暴露在这不堪的做生意的房间里,所以没有摆出来设供,一直将它压在衣柜底部。
云琅心沉沉的。她将盒子捧出来,细细拂掉上面蒙着的灰。那么小又轻的盒子,却沉甸甸的,那小小的盒子里面,就睡着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可却是最疼爱她的哥哥。会为她上树掏鹌鹑蛋、为她下水摘莲藕;会给她讲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令她捧腹;会在她高烧不退时,背着她连夜走几十里地去寻大夫……
至今,她都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死在战场上的。走的时候很痛苦吗?还是死得很痛快呢?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她捧着骨灰盒,不自觉地,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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