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萧兰因早已睡下。
远处,更夫敲着钟走过街头巷尾,响声随着月色碎在无人的水塘中。
太极宫——当朝天子禁苑内,重重宫殿锁千门,死寂如昔。
一道利响划破空寂,滴滴鲜血如梅在月下洒落。
不停挥舞的戒鞭一次次抽向花青色袍,血色缓缓从袍中沁出。
铮铮鲜红,旁侧的李治面无血色,拽紧衣袖。“父皇!孩儿求父皇放过八哥,他也是父皇的亲骨肉啊。”
“停。”殿上的男子龙颜微怒,在最后一道鞭抽完后摆手。
“放过?你这个皇兄多次顶撞高婕妤,这次竟敢动手轻薄。身为皇子,轻薄庶母,此其罪也。”
李世民拂袖起身,面容幽暗不明,“朕委以他高丽婢一案,到现在都毫无进展,反倒是身为弟弟的你查出了头绪。如此失职,难道朕不该罚吗?”
花青色袍的少年被抽打得脊烂,死死撑在地上隐忍地说出一句话,“儿臣知错。”
终究是自家骨肉,惩罚既过,李世民怒气已半消,看着李贞苦撑的模样不由得又是莫名气恼。
“既知疼痛就不要硬撑。”
李世民向医师示意一眼,踱步而出,只留李贞和李治兄弟二人。
李治将兄长扶至殿内,医师授命撕开被血黏糊在皮肉上的衣物,静静上药。
“八哥可看清父皇方才的态度了?以后再也不可这样莽撞了。”
李贞别过头,缄默不言。
分明是高婕妤恃宠而骄欺人太甚,他又没做错什么。如若不是那日听到高婕妤嘲讽自己失宠的母妃他也不会动手。
李贞是不受宠的皇子,没有嫡子那般让父皇重视,本就不喜欢染指这些朝堂之事。高丽婢一事久久未查清让父皇对他更为失望,如今的皇皇子之间勾心斗角相互倾扎,也就只有素来与他关系好的李治还会劝诫他。
“九弟,你八哥我是何人,区区鞭刑我明日就好了。倒是你这几日都在陪着你的晋王妃查案子,这会管我做甚?”
李治闻声轻笑,“正因如此,我今日才来找你。有个人,我想请兄长看着。”
“何人?”
“未来的晋王妃,萧兰因。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此案牵扯甚多,其中的黑暗,不是她所能触及的。”
李贞诧异“那你当初为何让她参与进来?”
“我自有目的。”李治意味深长地望着桌上的棋盘,缓缓收拾着散落的棋子。
“她不是长安有名的萧少侠吗?怎么还需要我这个闲散王爷保护?”
“蛮力罢了。”
女孩乱无章法舞着宝刀充满生气的模样浮现眼前,李治微微愣神,心中一暖。他和箫兰因当初只是一纸素未谋面的婚约,是兰陵萧氏和皇族的联姻,说到底他又了解那个神秘又倔强的少女多少呢。
李贞是知道的,长安城无人不传晋王性格仁懦,可他并不这么认为。他所认识的九弟虽然仁厚,却在某些方面有着极为缜密的心思,一如此刻。
暗夜沉沉睡去。偌大的藻井中绘着衣彩飘摇的飞仙,藻井之下,两个少年各有所想。
*****
萧兰因做了个梦。
梦中,她的身体逐渐冰冷。木偶般的笑声在四周咯咯作响,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冷汗津津。
砍断手足的女人匍匐在地,一点点朝自己蠕动着。女人僵硬地抬头,那张脸居然是自己的脸。
“我为猫……来世我要……”女子含血呢喃着模糊的话语,萧兰因顿时一阵寒毛。
紧绷的弦顷刻断开,她死死甩开地上的自己逃去,前方一阵强光刺向自己,箫兰因顿时睁眼。
又是那个诡异的梦,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尽管已无数次梦见,但每看到那样的自己仍然会觉得不寒而栗。
佛祖曾言婆娑世界外,还有三千大千世界。她不想死,如若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现在的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改写一切?
萧兰因望着还与自己连为一体的双手,恍惚间觉得这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陌生而遥远。
不,她不想变成梦里的模样,绝对不想。
“女郎,府外有人找。”婢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见。”萧兰因把目光从手腕移开,这么早到底是何人找她?
“可女郎,来者说是大理寺李郎君的人。您真的不见吗?”
“李治?”萧兰因一阵狐疑,吩咐婢女去通知来人,自己且去梳洗一番。
萧府外,停着一台精致的轿子。萧兰因刚奔出府,一道人影从旁侧走来——
“你就是萧兰因。”
“阁下是?”
“久仰大名啊,在下是李治的兄长李贞,特来接你的。”面前的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上翘,语带玩味,花青色的圆领袍下携着满是各类女子字迹的折扇,好一位轻世肆志的风流郎君。
“李治呢?为何不亲自出来见我?”
“别急啊,小兰因。我九弟在和父亲商讨国是,今日怕是要失约了。事情九弟都已和我交代了,听说你想去鬼庙查探?”
萧兰因狐疑一眼随之上轿。她向来不在乎与男子独处,就算对方是假冒的兄长她还能怕不成?
“徐国公和儿子商讨国是,可是哪里又有战事?”徐国公是兵部尚书,他的事大多是战事。只是萧兰因没有想到李治那样温雅的人竟会谈论这些。
“徐国公?!”李贞噗嗤一声,揶揄地看着萧兰因,“他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怎么,莫非你们不是国公府的人?”
“是是是,当然是。小兰因你多虑了,这不是查案,我们还会骗你不成。不过,想不到萧女侠对我那个弟弟很上心啊。”
萧兰因撇过脸去,不想理会车上人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旁的李贞挑挑眉,反而笑得更加诙谐了。
天街下起凄冷的春雨,玉兰纷坠。日色愈发暗沉,冷风嗖嗖驶过。前方,一座破败的鬼庙显露,残破的门牖隐隐透着诡谲之气。
箫兰因连忙下了轿子,悄然推门而入。一切保持着原样,箫兰因自顾自地伏在地上摸索起来。
“小兰因,你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在找痕迹。”见李贞依旧不解,萧兰因说道“女尸才死去几日,想来杀人者定有痕迹遗留。”
“这么说来你怀疑有人重新来此销毁痕迹?”
萧兰因粲然一笑“不,对他们而言不断回味夺去别人生命的过程,是一种享受。”
萧兰因个子娇小,顺利趴到桌缝下发现了一块凸起的土层。她轻轻将手伸过去,里面传来空心的响声。
直到桌子完全撤去,箫兰因才发现桌底是一块块土掩的木板。
“小心!”萧兰因单脚踩压着,所有的木板顷刻下陷,她一个不稳,险些跌落,风驰电掣之间被李贞拉回。
连环翻板,这样的机关多用于古墓。板下有坑,坑中密布着满满的刀锥,等盗墓贼中计后又会自动合起板盖继续诱惑着来人。如若自己真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坑的左端是一个仅能容一人下去的偏颇石梯,二人一前一后小心下去,一处幽暗的密室显露眼前,地上满是杂乱的步印。
不会错,那死去的女子定来过此处。箫兰因点起火把摸着湿漉漉的石壁行走着。
细微的石凿感透着指腹传来,她浑身一颤,宛如被针扎似的收回手。
这里,她好像来过,在梦中,在那个可怖的梦中,梦里的她隐约找到了什么。
箫兰因魔怔般跑了起来,李贞想叫住她,却愕然看着对方毫无反应地从身旁走过。
箫兰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熟悉的寻物感扑面而来。尽头摆放着几个大沉箱子,其中一个积灰轿浅,显然被人有意动过。
合力掀开箱子,她鬼使神差地一顿狗刨,从满箱物事中翻出几张尚新的纸。
纸上明明白白写着金银器物的出入与交易。许多交易的器物名与郭府丢失的器物极为相似。
交易的地点几乎都集中于长安波斯邸,卖主名叫青城,吐蕃人。
看来,鬼庙的女尸极有可能就是青城,而提供货物的便是高丽婢玉素。既然是来路不明之财,青城被人封口亦不足为奇了。
看来青城只是被人利用罢了。就算死后换上玉素的衣物,也只能隐瞒一时,如若再花些时间定会揭穿这种小把戏。
“你是说,玉素当初选中与自己有相似疤痕的青城并非真的想制造自己假死的现象,只为了拖延时间?”听完箫兰因的解释,李贞感觉更糊涂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如若你是玉素你会怎么做?”
“我?我会偷了东西拿去卖,换成盘缠逃之夭夭。”
“那你会先杀人再偷东西吗?”
李贞一阵揶揄“呵,我杀人做甚?我可没傻到把事情闹大。直接迷晕岂不更好,反正我是为了财。”
“对啊,所以玉素杀郭正一做甚?她端来一碗迷药岂不是更好?”
李贞心头一紧,开扇掩面沉思。
萧兰因笑道“我们都被误导了,玉素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人,至于钱财和你若说的一样,只是为了做跑路的盘缠。”
差点让郭正一命丧黄泉的人是玉素,可是想让当朝中书舍人命丧黄泉的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有一介婢女。
那名高丽婢想要杀五品中书舍人,幕后必定有帮手。郭正一如此宠爱她,为了区区钱财杀主得不偿失。
萧兰因莞尔一笑“虽然波斯邸对交易的货品秘不外宣,但让李治去查查波斯邸近日有没有叫青城的女子带人进出的记录,相信很快就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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