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县,陈府。
雨后初霁的游廊上,一家仆碎步小跑而过,绕过几个端茶的婢女,在尽头的一处水榭停下了。
绵延的淫雨过后,庭院中多了几分萧瑟,陈方平闲来无事对景品茗,刚上头的雅致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神情不耐地觑了眼面前的家仆,竖眉斥到,“咋咋唬唬地嚎什么嚎?猴吃辣椒还是火烧眉毛了?”
家仆露出羞赧的神色,干笑到,“方才有人捎了点消息让小的带给东家,小的这不也是怕耽误东家的生意嘛……”
陈方平这才淡淡哼了一声,示意他讲。
家仆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猫身凑到他跟前道:“昨晚的时候,有人看到姚家不知从哪儿拉来几车木柴和泥料,姓姚那小子想是还没放弃,要搞什么……”
“什么?!”陈方平闻言微凛,瞪向家仆道:“她哪儿来的渠道买进这些东西?”
“这……”家仆懵懂,摇头道:“这小的也不清楚啊……哎哟!”
滚烫的茶水冒着白气,径直朝他扑去。家仆唯唯诺诺不敢躲,长裤的一脚被猛地泼了个透。
“不清楚?”陈方平怒斥,“你拿着半截消息来堵我,诚心不让谁好过呢?!”
家仆吓得当即跪下,望着眼前那个烦躁踱步的身影支吾道:“东家莫急,小的虽不知那木材和泥料怎么来的,但敢肯定这一定不是那姓姚的小子买的。只要她拿不出伐木的引子和购买的凭据,那不就等于是偷的么?”
话一出,陈方平当真定住了。
家仆说得没错,凭闽南商会在建州各县的影响力,姓姚的莫说是拿到官府许可,但凡她能找出任何一个敢供货的原料商,陈方平都敢把名字倒着写。
所以这些东西除了非法获得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可能了……
思及此,陈方平哂笑着绕过地上的家仆,整衣吩咐到,“走吧,多带些人,同我去一趟姚家。”
*
因为下过雨的关系,山口的龙窑周围烧出了云遮雾罩的白汽。
姚月娥弯身清点着昨晚薛清托人送来的原料,果然是一点多余的都没有。好在薛清按她的要求,送来的是脂含量高的松木,而泥料也是符合要求的高铁量红土。
新来的原料需要经过泥塑、风干、上釉之后才能进窑,所以如今龙窑里烧制着的,只是姚月娥用新法试验烧制的残料。
因为热气上升的原因,窑里的温度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越是靠近窑顶的地方,温度越高,而窑底温度最低。所以姚月娥暗忖,或许她可以利用这温度的差异,只用一炉窑火,就出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瓷品。
最后一点计时香燃尽,观火孔里的窑火已经熄灭了些时候。齐猛忐忑地望着姚月娥,一副胜败在此一举的模样。
姚月娥也是心中没底,只是当着一众窑工的面不便展露。她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对齐猛颔首示意。
“开窑!——”
嘹亮的唱报响彻云野。
窑工们屏息凝神,用器械撬开窑口,只一瞬,带着松木香气的热浪席卷,将姚月娥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纷杂的脚步响起,姚月娥回头,看见一个窑工急步而来。
“这是……怎么了?”姚月娥诧异,下意识看他身后。
只见一群身着短打的家仆手持棍棒麻绳,而气势汹汹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正是多日未见的陈方平。
明明来者不善,对方一见姚月娥却笑开了花。
陈方平乜了眼刚开的窑口,语气轻佻地呲笑到,“姚师傅烧窑呢?”
姚月娥心中厌烦,不留情面地冷脸回怼,“怎么?多日不见,陈老板莫非是瞎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姚月娥的脾气,陈方平闻言还是愣了一瞬。少顷,他悠哉游哉地踱步过来,眼神落在龙窑两侧码放整齐的木柴,倏尔笑到,“姚师傅这是又进了批原料啊?”
心中一凛,姚月娥大概也明白了这人此番的来意。
她不动声色地挪步挡在陈方平跟前,凛声到,“陈老板若是这么闲,不如来我家窑上找个事做,我家大郎倒也能匀口饭给你。”
大郎是姚月娥养在窑上的一只黄毛狗,此时许是听见姚月娥叫他,很配合地对着这边吠叫起来。
陈方平本就怕狗,如今被这么当面奚落,脸上再也绷不住,后退两步凛声道:“姓姚的!你少在这儿得意!整个闽南路今年的伐木许可,去年底就已经批完了!这才区区几日,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的木柴和泥料?!我现在怀疑你非法盗取他人财物!”
姚月娥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昨晚才运的货,陈方平今早就得到了消息,看来整个闽南路,有的人真的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她无意与陈方平纠缠,冷冷觑了眼他身后家仆,凛声反诘,“我倒不知这嘉禾县的瓷商这么厉害,不仅栽赃嫁祸监守自盗,竟还将手伸到了官府的职责范围。”
陈方平冷笑,“官府的事我自是管不了,但如若我是苦主呢?”
姚月娥怔忡,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方平却得意地将手往身前一抄,邪笑猖狂,“对,若我说我是苦主,若我说我的窑上,恰好丢了些原材料呢?姚师傅……”他挑眉哂笑,追问姚月娥到,“所以说,你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采购凭证么?”
心头轰然,像突然踩空的阶梯,姚月娥拽紧两侧的袍子,指节发胀。
这些原料本就是薛清提前预支,不符合皇商采购的规矩,自然不会给她凭证。她虽可以实情告知陈方平,但此刻他本就抱着找茬的心思,得知之后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进而推波助澜不死不休。
可陈方平早已迫不及待,他不等姚月娥作答,兀自对身后的家仆挥手道:“来!先把这些东西都看管起来,在我向衙门汇报之前,谁都不许……”
“哗!——”
没说完的话被兜头浇下的冷水泼散。
“陈方平!!!”姚月娥怒而扔掉手里的水桶,上前揪住他的襟口道:“你不要欺人太……”
“都还愣着干什么?!”陈方平大吼,“给我砸!!!”
愤怒的嘶吼像撕开堤坝的裂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彻底点燃,两边的人纷纷响应,抄起手里的东西就冲了上去,像两波汹涌汇聚的洪潮。
齐猛冲在前面,挥臂撂倒两人。他捡起其中一人掉落的长棍,将对方五人逼得连连后退。
而姚月娥身为女子,力气和身量到底是差了陈方平些许,饶是倾尽全力,力量的悬殊也很快让她在两人的对峙中落了下风。
不待齐猛回撤护她,陈方平就咬牙往她腿上狠狠一踹。惊痛之下姚月娥猛然松手,重心不稳地朝后退了两步。
陈方平以为她这是打不过,脚底抹油,跟着上前就往她襟口一扯!
裂帛细响,很快被淹没在周遭嘈杂的打闹斗殴之中。胸口骤然的惊凉,却让姚月娥背脊凛然。
她怔怔地低头,看见已经被抓扯松散的领口下,一块缠绕的白色布条明晃晃地露了出来,而对面陈方平眼中惊异过后,很快便燃起一抹兴奋的狡黠。
“姚师傅?”他嘴角挑起胜券在握的弧度,语气玩味,“又或者,我该叫你一声老板娘?”
*
建州府,梅幽巷。
天青釉的博山炉里,乌水沉正袅袅地熏着。
叶夷简执子觑着对面的人,颇为窝火地撇嘴抱怨,“我怀疑你这所谓按兵不动,就是个消极怠工的借口。你说咱们都到这闽南路几日了,你就天天跟我在这院里下棋,我就那么点俸禄……”
“怎么?”对面的人神情冷淡,“输不起?”
叶夷简瞪眼“啧”了一声以示不满,但很快神情又缓和下来,语气谄媚地试探,“所以不如这一局,我们就……”他说着话,作势就要把棋盘上的子往棋篓里扫。
封令铎不动声色地端详面前棋盘,淡声道:“叶少卿既有自己的想法,本官倒也不拦着。就是年底的历考……”
叶夷简一听历考,当即变了脸色。
所谓历考,就是大昭对官员每年一次的年底考核,需由上官记录下级的善恶德才,交由吏部审核后,作为赏罚升贬的依据。
叶夷简虽任职大理寺,与封令铎不是直接上下级,但这一次的微服查案封令铎横插一脚,叶夷简便从案件的主官变成了协查,如今倒还真被他挟持得无话可说。
他神色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嘴上却义正严辞道:“其人对弈,当败不馁、胜不骄,胜负乃常事,棋品见人品。”
言讫,他手脚利落地将刚被自己扫走的棋子放回了原处,伸手对封令铎延到,“封相请。”
封令铎没说什么,哂了一声,落下手中黑子。
“大人!”
门外响起唱报,叶夷简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进来。”
一随行侍卫疾步而来,在棋案前对两人稽首道:“嘉禾县传来的消息,上次大人让卑职盯的那个掌柜,据说是被嘉禾县令逮捕入狱了。”
叶夷简怔忡,侧头与封令铎交换一个眼神,又转头问侍卫道:“以什么理由逮捕的?”
“听说是偷盗财物、败坏风纪。”
叶夷简被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罪名弄得懵了一瞬,可不等他问,便听封令铎扔了手里棋子,起身对侍卫吩咐,“多派些眼线盯着这个案子,先勿打草惊蛇。”
“哈?”叶夷简挑眉,难以置信,“商会和县衙那帮人摆明了冤枉那掌柜,我们身为钦差不为民请命,还在这儿盯什么盯?”
封令铎乜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正因为这是桩冤案,所以才要等。整个闽南路从上到下沆瀣一气、固若金汤,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
他撩袍坐回榻上,端了茶盏低头啜饮,“要我说,那帮人最好能给这掌柜多定些莫须有的罪,案子越大越好,到时候从商会到县衙,从县衙到州府,一个都跑不了。”
“可是……”叶夷简迟疑。虽说封令铎所言不错,要肃清闽南路,必定要谋大事而非着细处,“可是如此一来,那掌柜可就平白受这无妄之灾了……”
封令铎瞪他,眼中尽是鄙夷之色,“安排两个侍卫扮成百姓,县衙开审的时候去旁听,确保别闹出人命就是。”
叶夷简无奈妥协,“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封令铎“嗯”了一声,转头瞥见廊外乍晴的天色,对叶夷简道:“明日同我去一趟嘉禾县。”
“哈?”叶夷简惊讶,“你不是说按兵……”
“……的当铺。”
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叶夷简悒悒地撇了撇嘴。
狗屁的谋大事不着眼在细处……他真是信了他的鬼!
他看某人分明就是慌着先去嘉禾县寻媳妇,没空搭理这个倒霉掌柜,才冠冕堂皇、巧言饰非地胡诌了之前的鬼话!
叶夷简敢怒不敢言,背着封令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趁机抓起棋案上的钱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封细狗:掌柜什么的稍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找媳妇。
叶大姨:行吧,大龄弃男心理脆弱,没媳妇不行。
姚·倒霉掌柜·月娥:我谢你俩全家……
莫急,他俩等两章就见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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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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