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簿

姚月娥的案子,次日便迎来了升堂。

这案子之所以能立马开审,一来是因着嘉禾县衙横行多年,很多案子报官与否结局无有差别,衙门实在清闲;二来,几次与姚月娥交手之后,陈方平惊觉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他自认抓住对方命门,也想一鼓作气来个速战速决。

故而嘉禾县衙破天荒地选择了可让百姓旁听的公审,大有肆意渲染、杀鸡儆猴的意味。

巳时一到,听闻消息的百姓纷纷从各处赶来,将正对公堂的仪门堵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县令从雕着獬豸的屏风后行出来,撩袍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案台坐下了。

原告陈方平今日穿了件暗纹黑麻直裰,恭恭敬敬地对徐县令俯身行了一礼。两人心照不宣,面不改色地交换一个眼神,暗示一切安排就绪。

“啪!——”

惊堂木一响,堂内外很快安静下来。

列队案台两侧的衙役齐声低唤升堂,徐县令高昂着肥厚的下巴,高声道了句,“带犯人姚月娥堂下问话!”

话落,两名衙役很快便从后堂架出一人。

姚月娥穿着一袭脏污的白色直裰,头发干枯蓬乱,一看就是彻夜未眠的模样。

许是一直被关在暗牢不见天日的缘故,姚月娥猛地被这堂前阳光一刺,只觉双眼发白,一时间头晕脚软竟没站稳,重重跌在地上。

膝头传来彻骨的阵痛,姚月娥回过神来,听见头顶有人缓声唤她,“嘉禾县姚家瓷厂东家姚月娥。这罪状之上诉你女扮男装,与男工同吃同住败坏风纪,此罪,你可有话说?”

姚月娥咬牙不忿,“民女当然有话要说!”

她起身跪直了些,抬头缓缓直视那徐县令问:“民女不明白,大昭律法之中,可有哪条明文规定了,女扮男装是为犯法?又是有哪条规定,女子与男子共事,是为败坏风纪?!”

徐县令冷哼一声,反问:“你一介女子,不自尊不自爱,同十多个男工住在窑上,若是这都不算,那什么才算?”

“那大人看到了吗?”姚月娥凛声道:“婚内有染、暗自私通是为有罪,可大人有何证据证明民女与这些窑工有染?证人呢?证据呢?官府查案定罪,难道就凭有人的肮脏猜测,和红口白牙一张嘴么?”

“大胆!”徐县令被问得直瞪眼,气到,“你若问心无愧,何必以男子身份为幌子?不就是想避人耳目、侥幸蒙混?”

姚月娥笑出了声,“如今大人仅知民女是个女子,就开始主观臆断,要把聚众银乱的帽子往民女头上扣。大人不妨说说,民女为何要以男子身份掩饰?”

一席话问得徐县令结舌,偏生旁听的百姓中,也有苦庸官欺压的妇人。她们听了姚月娥的话纷纷附和,徐县令竟一时被闹得下不来台。

“肃静!肃静!”徐县令色厉内荏地拍了拍手中惊堂木,恼怒地看向栅栏外的百姓道:“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谁再敢多说一句,堂上笞刑伺候!”

言讫,他低头清了清嗓,借由这个机会与一旁的陈方平交换了眼色。

很快,徐县令稳定下心绪,厉色斥责姚月娥到,“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好,你不是要人证么?本官便成全你!来呀!”他转头对堂下道了句,“传人证!”

“传——人——证——”

须臾,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被衙役带上堂来。

姚月娥怔忡,只觉那人眼熟,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直到他向徐县令报上姓名,她才想起,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方平窑厂里的工头。

原先姚月娥还在陈家瓷厂的时候,便是归他管辖。虽说之前与他没有过正面冲突,但想她带走窑上工人自立门户,陈方平当很是为难了这人一番,如今他又要靠着陈方平吃饭,自是对陈方平予取予求。

可徐县令才不管,一本正经地问那人到,“你原先跟姚氏在一个瓷厂做工,自是了解她的为人,如今不妨说说看,她究竟如何?”

“是。”那人得令,转头怒瞪姚月娥道:“小人可以作证,姚氏原先还在瓷厂的时候就不检点,时常跟那个叫齐猛的眉来眼去,夜不归宿,后来她还企图勾引我。”

姚月娥一听这话就笑出了声,扬唇反问:“这么说……你竟是好男色这一口?”

“当然不是!”那人急了,当即反驳,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姚月娥紧接着便追问:“那你彼时并不知我是女子,你又不好男色,我如何能勾引你?”

一席话问得他哑口。

他支吾了半晌,最后只能无力辩解到,“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反正你就是企图勾引我!”

“好,”姚月娥反诘,“你说我勾引你,证据呢?但凡你今日能说出我身上任何一处的印记,我便认了这罪名!”

“勾引也不一定要、要脱衣服的……”

“那你说如何才算勾引?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句话也算?”姚月娥气急,“那你方才看了我,也跟我说话了,我也说你勾引我!”

“放肆!”

徐县令被她一张利嘴气得鼻子冒烟,可姚月娥没停,转而对徐县令道:“大人就不好奇陈方平为何紧咬我不放,不惜伪造证据,至我于死地么?”

话一出,群情激愤,围观百姓之中不乏长期被陈方平和徐县令欺压之人,如今闻言纷纷响应,要徐县令松口,让姚月娥说清楚来龙去脉。

这还了得……

徐县令眼看现场就要失控,不禁懊恼贸然公审姚月娥这个决定。

没想到这女人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是个硬茬,也难怪陈方平跟她三番五次交手,次次都让她侥幸逃脱、绝处逢生。

“啪!——”

惊堂木响彻正堂。

徐县令作出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怒斥姚月娥道:“少在这里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既不承认自己与多名男子有染,你又有什么证据?!”

“大人,”姚月娥道:“没有做过的事,民女上哪里去找证据?况且大昭律法规定,疑罪从无,主张者当举证,大人与其问我要证据,不如问问陈方平,他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民女有罪?”

“你……你你……”徐县令被怼得语塞。

情急之下,他侧头瞟一眼陈方平,只见他眼神凛厉,缓缓抬头看了眼案上的令牌。

徐县令心中了然。

从古至今,人之所以能言善辩,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还能说话。倘若不让对方吃吃苦头,知道自己的厉害,想对方也是不会松口,束手就擒。

“来人!”徐县令拾起案上令牌,对衙役道:“人犯强词夺理、藐视公堂,先笞二十,再行审案。”

“是!”衙役得令,上前揪住了姚月娥的胳膊。

不知怎的,姚月娥眼前一晃,莫名想起“大白惨案”之后,自己被罚禁足抄书,抄到眼花的时候。

彼时她心里憋着气,封少爷也是这么将她扯到自己跟前,告诉她谋定而后动并不等同于忍气吞声。

所谓谋者,指的是知己知彼,清楚手中筹码和对方路数,能逐一对症克之。

若是将他所言置于当下情景,姚月娥手上唯一能用于对付徐县令的筹码,便是皇商薛清。

思及此,她神色微凛,抬头对徐县令道:“民女不是强词夺理!民女有人证!”

现场哗然。

徐县令蹙眉审视姚月娥,挥手让架着她的衙役退下了。

“此话当真?”他问得一字一顿,并不相信的样子。

姚月娥目光熠熠,点头应道:“如若民女有半句假话,甘愿受罚,绝不喊冤!”

徐县令眉心一跳,却不敢不让她传人证。姚月娥却道:“人证身份特殊,民女暂且不便透露,可让衙役带着齐猛去寻,届时大人就会知道。”

徐县令忖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姚月娥之所以不愿透露人证身份,就是担心提前暴露了自己的底牌。薛清虽只是一介商户,但因着直接给皇上办事,其分量不容小觑。

倘若对方知道了她要去请的人是薛清,只怕是一早便会千般拦阻,或是能拖就拖,姚月娥赌不起。

好在徐县令当下并未起疑,颔首让人带着齐猛下去了。

看着两人行远的背影,徐县令心中忐忑地向陈方平递去一个眼神。

且不论姚月娥要去请的这人证是谁,但就凭她方才那副义正严辞的模样,徐县令便觉她说的人证,怕是真有能力扭转乾坤。

如此一来,今日便没了给姚月娥定罪的机会。与其战战兢兢当断不断,当下更当从长计议,先弄清对方底牌才是。

两人眼神一换,很快便读懂对方的意思。

徐县令惊堂木一拍,退堂延后再审的话还没说出口,堂下的姚月娥便又开口了。

“大人,”她背脊笔直,眼神熠熠,“民女还有一事要禀。”

徐县令早已不耐,可是碍于民意,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准了。

姚月娥俯身一拜,语句铿锵道:“民女在此状告陈方平监守自盗,冒充买方设圈套引我入局,继而故人行凶,毁我货物、断我原料,借此敲诈勒索契书赔款。”

此话一出,现场寂然。

徐县令没曾想她话锋一转旧事重提,正想喝止却见姚月娥转身对栅栏外的百姓道:“此前民女已经写好状书递交州府,州府只需翻查买方账本,即可得知其与陈方平的关系。可州府衙役置若罔闻、万般推脱,民女不得已找人借贷了一批原料,想要完成订单。”

她转身,面向陈方平继续道:“没曾想陈方平半点活路不给人留,竟靠着随口污蔑就想转移视线,赶尽杀绝。”

言讫一顿,再次对徐县令拜道:“还请大人明察,还民女公道。”

姚月娥记得那次抄书,她还问过封少爷一个问题。她说,自己在封家人微言轻、低人一等,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用的筹码。

封少爷听完她的话一愣,脸色霎时变得非常难看。她虽不知当日封少爷为何不悦,但却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说,永远记得自己造势,善可以利用,同样恶也可以。

就像已经帮过你的人,会有更大可能继续帮你,恨你所恨之人,也可同样利用。

情绪是所有人的软肋。

三人成虎,法不责众。没有谁有能力堵上悠悠众口,看不见的言语也能杀人。

她之所以要把自己和陈方平的事在方才抖出,就是因为看到了旁听百姓的气愤。他们中也不乏被恶吏、被庸官、被陈方平这样的奸商欺侮之人,只要能煽动起他们的情绪,今日之事就不算她败。

果然,姚月娥话音方落,就有按耐不住的百姓附和。众人群情激昂,高声要求县令彻查陈方平,还原事件真相。

十拿九稳的一局,变成如今的样子,打了徐县令一个措手不及。

他猛拍几声惊堂木警告,却毫无成效,气急之下,竟下令衙役将站在前排几个百姓押上公堂,处以笞刑。

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

几个百姓振臂冲垮仪门前的栅栏,路人纷纷参与进来,义愤填膺地要求官府给出说法。双方各执一词扭打在一处,场面堪称混乱。

人群后,叶夷简派出去的两个侍卫沉默对视。

一人问:“叶少卿吩咐,若是事情闹大了就要禀报,所以……这应该算是闹大了吧?”

另一人看了眼乱成一锅粥的县衙,怔忡道:“你在这儿看着,必要时可以亮出大理寺微服的身份,控制事态,我这就去禀报叶少卿。”

言讫长腿一迈,闪身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

娥娥:我在封家又没有筹码。

封·生气·细狗:你没有筹码?我不是你的筹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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