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湘循声望去,娇媚的笑颜不由分说闯入他的视野,那秋水双瞳盈盈流转,稍显萧瑟的深秋仿若盛开了灿烂的夏花。
他微微挑眉,嘴角噙着笑意。
夏知霜很快意识到认错了人,急急顿足,低眉敛笑,恢复端庄娴静的贵妇风范。
尴尬,窘迫,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对,这可是她的家!
夏知霜竖起防备,正欲询问对方是何人,那人早一步拱手问候。
“想必这位便是嫂夫人,小王这厢有礼了。”
谦称“小王”,又能被刘府奉为上宾,自由行走于前院,那只能是隔壁的淇南王了。
平王跟那些拥兵自立的逆王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生来就比旁人血统高贵,身边聚集一群死忠拥趸。
夏知霜听过不少对方的传言,世人都谓他弑父杀弟,东征西讨,疾言厉色,她误以为对方是个极难相处、凛若霜雪的人。
眼前的青年却非若此,乍一眼是个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桀骜男子,杀伐之气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言语举止更是出乎意料的有礼有度。
简而言之,她想象中对方是个龙骧虎步的武夫,本尊则更偏向笑里刀藏的腹黑男,一看就是精于算计的主儿。
所思不过一瞬,夏知霜款款回礼:“平王客气了,妾身无意冲撞,请见谅妾身的唐突。”
微生湘淡笑:“小王与表兄身量相仿,儿时常有长辈难以分辨,嫂夫人隔墙错认不足为奇,要说唐突,也是小王突然上门叨扰之过。”
这一番话倒把什么都说圆了,她认错人的尴尬化被解得七七八八。
夏知霜听他称呼刘宁为“表兄”,才想起他的祖父和刘宁的祖母是亲兄妹,算起来,二人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
既是夫家的正经亲戚,她态度一直冷淡也不好。
夏知霜环顾四周,奇怪地问:“王爷可是随季安回来的?季安人呢,府中下人怎么不引王爷去花厅用茶。”
说着,她想喊人去给贵客上茶。
微生湘拦住了:“是小王想自己散散,季安兄他……”
说曹操曹操到,一袭青影从书房方向走来。
夏知霜精神一振,礼貌地道了声“失陪”,微生湘淡笑颔首,示意她自便。
她匆匆快走几步,绕过另一面花墙迎上去。
“你回来啦!”她言语轻快,未语先笑,眉眼弯弯。
刘宁看到她眼睛一亮,高兴地握上她的手:“进门时我听说你在忙,想着晚些时候再寻你说话,没想到还是搅扰你了。”
“左右是些名单和账本,何时看不得,倒是我,可能打扰了你会客。”
“怎会?你能第一时间来看我,我开心还来不及。”
夫妻俩久别重逢,禁不住一番嘘寒问暖。
微生湘面无表情地透过墙面镂空的格子,远观那对眼里只看得见彼此的璧人,心神微动,不是滋味地偏头赏景。
临近十月,到处是红枫和秋菊,其实他在自家王府就已经看腻了。
刘宁牵她往前走,徐徐解释:“咱家来贵客了,我适才去取高淙送来的信件,不想与你错开了。”
他的书房外有重重守卫,只有夏知霜和傅杭能随意进出,他走前把傅杭支给她使唤,她又差傅杭去忙招揽贤才的事了,他不放心其他人,自己去取重要的文书。
夏知霜也跟他通通气,三言两语说了她跟客人寒暄过的事。
过了拐角就要直面客人了,夫妇二人默契松手。
“阿潮,让你久等了。”
刘宁大步向前,等微生湘回身看来,他侧头对夏知霜介绍。
“观东与淇南结为友邦,我和阿潮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不是外人。”
他年长微生湘两岁,打小就唤微生湘的乳名,长大成人后,为表亲近一直没有改口。
微生湘挑起嘴角,也亲切地说:“观淇九地不分彼此,小王与季安兄亦是如此。”
夏知霜配合地笑了笑,待他多亲热了几分,直接以字相称:“伯潮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那小王便不客气了,”微生湘环视偌大的院子,语气怀念,“记得我们儿时曾寄宿过对方家中,闹出了不是笑话。”
刘宁作追忆状:“可不是,你们几个总爱舞刀弄棒,日日厮打,还叫我在一旁吹曲助兴,整个院子乱得不成样子。后面被父亲他们发现,我平白跟着你们一起挨打。”
微生湘轻叹:“是啊,现在想来咱们几兄弟真是不像话……”
那时老总督和老平王尚在人世,两边互通有无,家眷频繁往来,小一辈聚在一块打打闹闹长起来的。
而今老一辈魂归九泉,小一辈寥寥几人存世,不胜唏嘘。
迥异的是,刘家的悲剧为外敌所致,平王府的悲剧由微生湘一手造就。
传闻老平王宠爱幼子,微生湘担心世子之位会被幼弟们夺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正值壮年的父亲和年轻貌美的继母,以及两个弟弟给杀害了。
如今旧事重提,两人反应截然不同,刘宁稍有怀念,微生湘虽作应和姿态,眼底却闪过一抹阴鸷。
一旁的夏知霜瞧得清楚,当即接话:“我去厨房叫人备下酒菜,待会家宴上,你们兄弟好好喝几觥。”
刘宁和微生湘笑着答应下来。
她叫来章氏去备膳,两个男人到堂屋去谈正事。
片刻后,傅杭带着种花妇人和种地老伯的背调回来了。
夏知霜接手并过目,根据他们的邻居、亲友和与其产生龃龉之人的证词,这两人确实没撒谎。
但他们是真有过人之处,还是运气使然,暂时没法查清。
她不懂农学,交代傅杭接他们及家眷住到广秀楼,让农学的巧匠去实验那二人在种植、培育方面上的技巧和经验,是否真的行得通。
傅杭跟她详议了些许细节,当即领命而去。
夏知霜翻了翻衙役刚交上来的“贤才”报名表,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想到起步会不容易,没想到那么艰难,有种有钱也花不出去的憋屈感。
当初刘宁说,她以总督夫人的身份主事会更便捷,她以为他是借故求婚的措辞,没想到他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每天都有几十人来报名,奈何那些人不是自命不凡,就是抱着捡便宜的想法随便试一试,真有两把刷子的没几人。
以官府的名义尚且难求贤才,要是用富商的名义招揽,可想而知会冷清成什么样。
但愿收下廖老伯和单大婶为典型后,会有更多人意动——会种地、会养花就能吃上公家饭,你若有别的才能,还不快来投名单看看?
夏知霜定了定神,叫来另一个管事婆子尤氏:“此前叫你聘请的名厨谈妥了么?”
尤氏答:“妥了,厨子六人,带其家眷,外加帮佣另招的十人,总计二十九人,甭管红案还是白案,东南西北的什么菜系,准供应得过来。”
“广秀楼这两日就有人入住,你尽快安排厨子们到楼里去。”
“是,老奴这就去办。”
看着尤氏远去,她心里总算有了点低。
公家之职,包吃包住,吃住的待遇还那么好,那些人总没后顾之忧了吧?
夏知霜又叫人来询问广秀楼扩建的详情,不一会儿,彩玉来求见。
彩玉来有两件事,一是汇报航队顺利出发的消息,二是想培养几个心腹来传递消息,省得她忙碌时还要每日往返刘府和瑜记商行。
原本夏知霜给她在府中留了个客院,就在郭秀婉的隔壁,住下来就不用跑来跑去那么劳累,但彩玉拒绝了。
郭秀婉是刘氏家臣,早已被聘为傅杭之妻,她要调理主母身体才偶尔住在府中,且傅杭与她夫妻同住,不管怎么说,她歇在刘府合情合理。
彩玉认为自己一个独身的外人宿在府上,难免会被人传她是刘宁的侍妾,世人最爱嚼舌根,哪管你是真是假。
她不想被人说闲话,更不想败坏夏知霜和刘宁的名声,从没在刘府过夜。
故而培养心腹分担压力势在必行。
彩玉说:“如今你非比寻常,身边需要几个亲近的人伺候,进出会方便许多。”
夏知霜听进去了,想想也确实如此。
她们两个都是不轻易信任别人的性子,她从丰瑛郡出嫁时,一个陈府的人都没带,陪嫁的侍女是临时采买,自是不常使唤。
她原以为章氏和尤氏够用了,真忙起来才发现,人手不缺,缺的是能揣度她心意把事情办圆满的人。
夏知霜抽不开身,出于相信她的眼光,对她说:“你看人准,这事交由你去办。”
彩玉答应下来,这段时间商行没那么多杂事要忙,马上就能着手物色人选。
这边事毕,厨房那边准点备好了膳食。
宴席在花厅举行,因是家宴的规格,夏知霜须出席会客。
几人入座后,微生湘扫视满桌山珍海味,似笑非笑:“淇南贫瘠,好些东西小王都没见识过,还是观东物产更为丰富。”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读,屋内一时静默。
是真心夸赞,是阴阳怪气,还是嫉妒觊觎,见仁见智。
刘宁给爱妻夹了筷她爱吃的烟熏笋,笑言:“何止是你没见过,愚兄亦是头一次见,我这是沾了阿潮的光啊。”
夏知霜转瞬意会,面上作不好意思状。
“让王爷见笑了,我就一个贪嘴的爱好,正好瑜记商路贯通南北,便叫人易了些观淇没有的食材和配料回来,也不多得,平日留着慢慢吃,今儿贵客在,索性叫人全烹了去。”
这话真假参半。
从别地买食材回来是真,不过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大多食材仍是观东本地产出,她和刘宁都不喜好奢侈,今天宴客才食前方丈。
微生湘目光投向她,扯了扯嘴角:“原来是托了嫂子的福,嫂子慷慨割爱,小王今日可得细细品尝了。”
夏知霜读不懂他话中有没有别的深意,只陪着笑了两下,使眼色示意下人上前斟酒。
酒过三巡,两个男人开始从家常话转移到政事上。
她边吃边旁听,由此得知了微生湘的来意。
淇南也收到了睢国通航的消息,对高淙和中熙二地的复杂局势了如指掌,淇南和观东相邻,观东作何应对,与淇南往后的情势息息相关。
他此番来就是打探刘宁的对策,若双方观点一致,那就商量着如何共同御敌。
夏知霜听得认真,自斟自饮,不小心就把她喝的桂花蜜酒和他们喝的烈酒混淆了。
偏这种烈酒入口柔顺,带点微甜,她心不在焉,没第一时间尝出不对,几杯下肚觉得头晕目眩,才反应过来喝错酒了。
她对他们的话题很感兴趣,强撑着醉意支颐聆听,结果往时灵动的美眸慢慢积攒了蒙蒙水雾,眼神渐渐发直。
刘宁常给她夹菜,及时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关切而含蓄地问:“霜霜,怎么不吃了?若是嫌菜冷就叫人热一热。”
不等他说完,下人自发端走部分菜肴去加热。
“嗯?”夏知霜反应慢了半拍,轻声答,“嗯,你也吃。”
她慢吞吞的给他夹菜,顺手给微生湘也布了一筷,两个男人怔了怔。
彩玉偶尔会被她强留下来跟他们夫妻用饭,夏知霜高兴的时候,就喜欢给左边的丈夫和右边的彩玉夹菜。
微生湘盯着碗碟里多出来的菜,思绪飘飞,不知在想什么。
刘宁最了解她不过,心知妻子方才有一瞬间认错人了,平时她可不是那么迷糊的人。
他扫了眼二个挨在一起的酒壶,哪里还不明白原因,顿觉哭笑不得。
夏知霜到底还存有几分理性,不等他提醒,便在失态前悠悠起身告辞。
她走后,刘宁挂心她的情况,只多续了一柱香的席就散场了。
安排人带微生湘去客院休息,他披着月色快步回房。
他牵肠挂肚的爱妻还没歇息,就是……像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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