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起,刘宁听话的每天回卧房休息。
婚假结束,他恢复白天到总督署衙门办事的日常,随着时局的变换,他愈发忙碌起来。
夏知霜不时跟他交换情报,发觉她猜得一点不差,鲁元为代表的一众幕僚,火急火燎的跟他探讨两个命题。
其一,如何应对边境的潜在危机,倘高淙和中熙联手攻来,观东该如何应对。
其二,是该趁机称王,还是安分做启臣。
每一样都是关乎观东四郡安危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刘宁从最开始的早出晚归,演变成了要到外地出差。
他和鲁元要去石答郡的彤州一趟,估计为期十日。
说起来,观东的四郡各有特点,丰瑛郡玉料丰富,启朝一半的美玉产自丰瑛各州,是个不折不扣的钱袋子。
台开郡被奔腾的观江贯穿,平原众多,土壤肥沃,视为四郡的粮仓,不仅实现自给自足,每年还能匀出来一些周济友邦淇南。
墨同郡有着观淇第一塾的贡阳书院,赫赫有名的才子张明博就出自该院,好些文官也曾是贡阳学子,堪称人才储备基地。
石答郡则是储有大量的金属矿,拥有当代最先进的冶炼技术,观东七成的兵器来源于此。
刘宁和鲁元今番走往石答,除了既定公务,还存着考察兵刃械甲的目的。
临别时,刘宁有愧于新婚就分离,不放心地嘱咐:“傅杭留予你差遣,遇事不决可同他商议,若逢急事你就传讯于我,墨同与石答快马来回不过五日,我收到消息会尽早赶回。”
“我省得了,”夏知霜依依惜别,“事总是忙不完的,你在外务必吃好歇好,莫累垮了身子。”
“放心,我自会多加注意。”
夫妇俩恋恋不舍,交握着手说些有的没的。
杜川整合人马有一柱香了,看看顶空的天色,实在不敢催主君。
鲁元捋着胡须,仿若入定一般。
倒是旁边的幕僚之一嘀咕了句:“主君和夫人恩爱和睦,可为天下夫妻典范啊。”
别的幕僚连连点头称是,可不么,不恩爱能轱辘话说一车吗?
记得主君离队前的原话是“待我与贤妻话别两句”,谁知那小手拉上了就没撒开过,两句变二十句,照这样看,变二百句也未可知。
小夫妻的谈话到底没说到二百句,日上三竿时,乌衣甲乔装的队伍秘密出城了。
夏知霜没闲着,派傅杭去安排张榜之事,又照刘宁之前的建议,再次扩建广秀楼。
她和刘宁事先商量过了,先把招贤纳士的公告贴出去,表明官府求贤若渴,旦有一技过人之长,肯为官家仕事者,不拘出身和过往,其与家眷吃住全包。
刘宁下过预判,告示初贴时,会有浑水摸鱼的人贴上门来想占便宜,而真正的贤才会观望一阵,没那么快上钩。
夏知霜便安排两个人,专门在衙门门口登记报名人的信息。
不出刘宁所料,到衙门来报名的人络绎不绝,报名的理由却让人啼笑皆非。
有的人说,他特别会钓鱼,每每出门必不空钩。
瞧瞧,运气多好啊,技术多高超啊,这怎能不算是一种天生的才能呢?
有的人说,她特别会养花,培育出了不少新品种。
问她培育出的新品种在哪,她捧来几盆看不出区别的枯枝,说是植株在休眠,来年春化后开花就能辨别了。
还有个老伯说,他很会种地。
六十年来,每逢灾害之年,别家颗粒无收,他家只是减产三分之一到一半,奇迹般的稳住一家几口的口粮。
夏知霜翻看上百页的自荐书,被各种古怪奇葩的理由雷到了,比如说有人报名说自己很能吃什么的……
她也很能吃好嘛!
要是能吃有用,她早就给自己也填一张报名表了。
问题是能吃木有用啊木有用,有用的人怎么迟迟不来呢……夏知霜郁闷极了。
看来看去,最靠谱的报名者,竟是养花的妇人和种地的老伯。
也罢。
真培育出名花的新品种,有的是富人愿意掏钱,可以促进经济。种地经验传播出去果真能提高各家粮食产量的话,大大有利于民生。
她找来傅杭,交代他差人去查那二人所言是否属实,多收集些证言回来。
傅杭领命去办。
聚贤庄的事先告一段落,夏知霜去了一趟陈记商行。
她和刘宁推敲过了,航队不能拖延太久。
人家睢国都开放港口了,你观东的航队久久不至,必定是有猫腻啊,大启朝廷焉能不猜忌?
所以陈记的航队还得出发。
何时出发,多大规模的船队,滞留睢国多久,这都是有讲究的。
夏知霜的主意是,晚两天出发,用的是最小规模的航队。
间隔十年再次通航,陈记担忧睢国还不能保持安稳,故意派最小的航队打头阵试水,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到睢国之后,陈记的人卸完货物,再装上那边的特色货物填舱,航队就马上返程,能尽快回来就绝不多留。
如此一来,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过早跟启朝密探的深入接触,留给观东更多的喘息时间。
知道内情的,刘宁和鲁元对她的主意持赞成态度。
不知内情的,彩玉和丁卯没有异议,收到命令后依计行事。
倒是底下的个别掌柜持反对意见。
好不容易等来一次通航的机会,更应该派出所有能用的船只和人手,把能运的货物装出去,再最大程度换那边的特色货品回来倒卖才是。
乱世之中,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通航呢,抓紧机遇赚大钱才是正理。
这个声音一出,很快得到了其他掌柜的支持。
水路是最赚钱的贸易方式,有钱不赚不是傻子是什么?
于是不少人都质疑上头的决策。
最后传来传去,传成了“上头昏庸,陈记将亡”的谣言,引得其他不明真相的管事人人自危。
“此事是冲我来的。”彩玉笃定道。
说来说去,还是底下的人不满她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骑在他们头顶吆五喝六。
尽管他们心知肚明,真正做决定的人是夏知霜,而非明面上最大的管事彩玉,他们还是把“昏庸”的罪责都推到彩玉身上。
所谓法不责众,他们想利用流言逼迫夏知霜换掉彩玉,这是个阳谋,如果夏知霜要稳定人心,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推彩玉出去背锅。
从前地位不稳的夏知霜可能会吃这一套,目下根基牢靠的她却对这一套厌烦至极。
她之前在陈家吃尽苦头,受了太多的压迫,如今她最不愿被人威胁逼迫。
“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夏知霜眼眸半眯,冷笑,“本来不想那么快动手,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茶杯重扣桌面,发出“哆”的一声轻响,昭示着她心中的不快。
彩玉余光观察她的神情,直觉她处事的风格变了,从圆滑变成了凌厉。
好似终得出鞘的宝剑,怎么也藏不住锋锐之芒。
几日后,一次商行的例行会议上。
谈完正事,有小掌柜出言:“近来有不利商行的消息广泛流传,想必各位有所耳闻。”
丁卯眼珠转了转,若有似无地看向彩玉。
彩玉沉下脸:“我们商行照常盈利,甚少有店铺亏损,尤其商行搬迁到里兴以来盈余更甚,少许流言不过是危言耸听。”
一个王姓很有人望的掌柜似笑非笑:“总管此言差矣,无风不起浪,苍蝇也不叮无缝的蛋,流言能兴起,也是因其有个不得体的根源。”
彩玉斜睨:“哦?是个怎样不得体的根源,我洗耳恭听。”
王掌柜没有明说,嘴角挂着讥笑。
跟他一个阵营的人亦笑而不语,他们才不会蠢到当众质疑东家的决策,真的说出逆反之言授人话柄。
三人成虎,他们压根不需要多说,只需摆出听信流言的姿态,就能达到施压的效果。
莱州的陈掌柜发表意见:“咱们这一行最忌讳风水,既然人人都传咱们商行……咳咳,依我之见,就算是风言风语,咱们也不得不想办法应对。”
陈掌柜是陈记的老人,在众管事之中德高望重,他这话一出,不仅王掌柜之流附声应和,还带动其他中立的掌柜也认同了这个观点。
阑州的孟掌柜忽然提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陈记’这个招牌岌岌可危,何不换一个呢?”
王掌柜等人愣住了,随即眼神不善地盯着孟掌柜。
他们煽动这个流言是想挤走彩玉,把丁卯奉为总管,然后他们再想办法上任大掌柜之位,下一步再设计挤走丁卯,享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福,可不是打着更换招牌的主意。
丁卯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当即拍板:“孟掌柜言之有理,为了商行的长远发展,此事当报到东家去,交于东家决断,”他转向彩玉,“大总管以为如何?”
彩玉看出东家玩的哪一出了,自是相当配合:“就这么办,只要咱们商行能长长久久,叫‘陈记’还是‘夏记’都无伤大雅。”
王掌柜脸色大变:“我反对,陈记历经三代,是上百年的老招牌,涉及玉行、客栈、米行等产业,岂能随意更换!”
孟掌柜淡淡地问:“支持‘陈记将亡’流言的是你,反对更改招牌的也是你,那依你看,你有何良策破流言的局?有什么法子规避商行的衰微?”
“这……”王掌柜哑口无言。
前头的话他都好接,暗示换总管就行,最后那句的帽子扣下来,他没法接啊,万一换总管后商行哪天走了下坡路,他不就成了背黑锅的人,平白承担骂名吗?
王掌柜接不起这口锅,其他跟风的人更不敢接这个锅。
彩玉转述他们一阵青一阵紫的难看脸色时,夏知霜在看今天衙门送来的新一批贤才报名单,闻言只是笑了笑。
她一心二用,快速浏览名单,慢声道:“我说过让你安心接管陈记,就绝不会食言,当陈记的招牌成为历史,你便不必再看那些人的脸色行事。”
彩玉恍然想起,这是她婚前给的承诺。
那时东家就保证过,有法子让她以未婚之身全权接管陈记。
彩玉怔怔地问:“你从那时就开始为今天布局,将孟掌柜等人收做心腹了?”
“还要更早。”夏知霜翻过一页名单,抬首跟她对视,瞳仁闪烁精光,“接管商行那一刻起,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会抛掉‘陈’字。”
她不认为自己是陈家人,又怎么会愿意一辈子顶着“陈”字。
陈家已经改朝换代,多的是拎得清的人,像孟掌柜和陈掌柜两个人精就很清醒,无论是“陈记”还是“夏记”,总归是同一个商行,干的都是一样的职务。
可惜很多人看不清自己的份量,自持劳苦功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仗着自己是商行的老人就无事生非,殊不知即将大祸临头。
彩玉可以预见,陈记招牌改姓后,商行内再无人敢兴风作浪,夏知霜真正掌控了商行,而她这个总管宝座从此稳如泰山。
这一切的转变,是夏知霜自己筹谋得来的,她不再需要别人给她分析局势和利弊,独自就能决断和布局。
她成长得太快了,彩玉心情变得复杂,有种自己慧眼识珠的骄傲,也有种将来有一天会不被她需要的失落。
夏知霜问了她问题,没听见回答,奇怪地复问:“你想什么呢?快看看,我取的这几个名字怎么样?”
彩玉回神,勾头看她写的几个字,非常惊讶:“你舍了‘夏记’的新招牌?”
夏知霜道:“当下商行还不是随我姓的好时机,况且,我也不介意是否随我姓。”
看看如今的陈记,徒有虚名,还不是落到外姓人手中了,只要权利握在手中,商行叫什么都无所谓。
彩玉转念也想通了,和她商量哪个名字比较好。
两日后,夏知霜下达了更换招牌的命令。
玉行的招牌更名为“瑜记”,米铺的招牌改为“惠生”,客栈该叫“悦旅”,至于售卖航队运回来的别地特产的店,则统一叫“全都有杂货铺”。
由于玉行的生意是大头,商行还是以瑜记为名。
一个招牌分成多个招牌的原因很简单。
她决定吸取前人的智慧,若有其中一行暴雷,起码有机会能保住别的招牌,虽不能彻底免于连坐,至少不会像同一个招牌那样被牵连得损失惨重。
之前陈记被金记做局的时候,信誉危机下,所有产业都受到了影响,濒临倒灶,她不希望再发生那种事。
随着招牌变动,职位也被分化。
瑜记饰品、惠生米铺、悦旅客栈和全都有杂货铺,各设了一个“领事”的职位,领事在各个分店的掌柜之上,在丁卯的大掌柜之下。
日后各行的要事,由自家领事汇报给丁大掌柜,大掌柜再上报给总管彩玉,层级分明,管理起来较之前方便许多。
各行之间壁垒分明,哪行出事,上头的人只要提溜该行的领事问话即可,杜绝了像王掌柜那样跨行拉帮结派逼宫的事。
这个改革一出,孟掌柜和陈掌柜等人升任领事,底下的人也升上来填补他们的空缺,算是皆大欢喜。
当然,继续头铁反对的人不是没有,被彩玉和丁卯无情地清理出去了。
孟掌柜冷眼看被灰溜溜提走的王掌柜,教育身边踮脚看热闹的伙计。
“人呐,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一天,最好一刻都别跟衣食父母打擂,胳膊肘去拧大腿肉,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年轻的伙计茫然受教,似懂非懂。
瑜记商行的小插曲过去后,刘宁如期归来。
夏知霜想他了,一听傅杭说刘宁提前两个时辰抵达,他现今已身在府中,她忙放下账本,直奔前院而去。
未到书房,中庭的花廊站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他身着蓝衣锦袍,背对着她的方向。
她快步绕过缠着绿藤的镂空花墙,兴高采烈:“夫君,你回来啦!”
那人闻声侧身,俊朗面容,却不是她盼念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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