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换身衣服?”临行前,凌岓十分礼貌地问姜泠——
知道可能要出远门,凌岓和之胖、老郑他们总是在行李中随身带着户外穿的衣鞋。姜泠来的时候就背着一个小斜挎包,看起来没带什么换洗衣物。要是穿着这身裙子进山,肯定不方便。
“谢谢。我让人寄到住的地方了。”姜泠道谢,手里的书也跟着立马合上。
“这是我侄子,叫韩谦。他从小就在我家养着,和琮儿关系好。”出发前,韩仲先把之前迎众人进门的黑衬衫叫了过来,“西南几个省的生意他跟着我跑过不少,对那儿也算熟。这趟他跟你们一起去,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之胖原本想拒绝,却被凌岓拦下:“看他挺利索一个人,多个帮手也好。”
话是这么说,可之胖还是觉得韩谦是韩仲先派来监视他们的。
除了韩谦,原本也没打算带洪钟去的,可洪钟非要跟着一起,说会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又再三保证不会添麻烦,之胖这才勉强同意。
韩琮去的地方没有直达的车。一众人先是坐飞机到了省会城市,然后又马不停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大巴,再由韩仲先事先安排好的车送到提前订好的羌寨民宿。
下了车,天已经黑了。
“同志们快看,多美的星空啊!”之胖常年在外跑,这点路程对他而言完全没问题。
凌岓和韩谦没接话,两个人正帮着老郑从车里往下拿东西;姜泠只带了一个小包,下车时,也面色如常。可洪钟受不了了,车刚停下,他就蹦下去蹲在一旁干呕。
“让你别来别来,非得跟着来。现在蔫儿了吧。”之胖嘴上不饶人,手却伸过去拍着洪钟的背。
“喝点水吧。”姜泠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洪钟,“别蹲着,多做几次深呼吸。”
“谢谢。”洪钟咳了两声,接过水咕咚咕咚往下咽。
“这就是韩琮他们住的民宿。”行李都被都搬下了车,凌岓走过去和之胖一起把洪钟扶起来,“一共四间房,我和老之一间,老郑和老洪一间,韩谦和姜泠,你俩一人一间。”
姜泠从前台取了包裹回房,把东西都收拾好时,凌岓敲响了她的门。
“这一天都在赶路,也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这儿的老板做了家常菜,下去吃点吧。”
见姜泠没有下楼的意思,凌岓赶忙趁她开口前把拒绝的话堵回去,“大家都去了,刚好商量商量上山的事儿。”
“好。”姜泠习惯独来独往,如果不是出于迫不得已,她是拒绝和这么多不熟的人同行的。
“这哪是家常菜,这太好吃了!”洪钟最先坐在桌子前,他已经没有刚下车的萎顿了。
“凌子快来,这老板手艺真不错!”见凌岓和姜泠过来,之胖赶紧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
“尝尝这个吧。”民宿靠山近,一到夜里气温就降下来了。姜泠还是穿着裙子,怕她冷,凌岓给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
“谢谢。”姜泠接过汤碗,喝下一口,觉得味道确实不错。
“姜姑娘,我有个冒昧的问题想问你。”见姜泠精准无比地接过凌岓手里的汤碗,之胖心里疑惑。
“请讲。”
“你真的是瞎…盲…”之胖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更正道,“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真的。”除非必要,姜泠说话都是越简单越好。
“可你看着不像,你也不用导盲棍,走路说话也都和正常人一样啊。”之胖费解地挠了挠头。
“练的。”姜泠回答。
之胖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把汤锅往姜泠那儿推一推,“老板说这是他们自己腌的腊肉,是特色,多吃点。”
“味道还可以吗。”正吃着,民宿老板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走过来了。
“相当可以!”老郑赞不绝口,“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腊肉,您这儿能卖不?我走时候再带两斤回去。”
“好,好,吃得好就行。不用买,我送你们点儿。”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被这么一夸,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笑。
“诶,老板,您坐。”见凌岓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之胖立刻会意,“我们这次来一是想来玩玩,二是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胖乎乎的人看起来比较有亲和感,因此,之胖总能在团队里充当套话的角色。
“你说嘛。”老板笑答。
“听说这附近山里风景好,还有野菌子,您给推荐推荐,这么多山,哪座适合这两天去?”之胖给老板倒上半杯啤酒,摆出一脸求知的表情。
“你们想去山里?”老板闻言,脸色一变,严肃道,“那可不行,七八月份正是雨季,山里危险得很。”
“是嘛,我看这天气挺好的啊。”见老板严肃起来,老郑赶紧插话。
“你们不懂,山里的气候本来就和外面不一样,随时要变的。雨季进山更危险,万一遇到洪水滑坡泥石流可就出不来勒!”老板把那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听劝。前几个月也是几个半大的小孩,说了不让进山非要进,最后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图啥嘛!”
“唉,也是,那我们还是别进去了,人得惜命。”之胖给老板敬了杯酒,然后用纸杯子挡住给凌岓使眼色的眼睛。
“是啊,人得先活着再说其他。”凌岓附和着,接上之胖的话头,“但是来都来了,既然不能进山,那您给我们讲讲山里有啥,听个故事也算不白来。”
“你们真的不去?”老板有些怀疑地看着凌岓。
“真的不去。”凌岓说着,把手机递给老板,“要不把我们手机押给您?现在人没了手机都不能活,手机押给您,我们又没带地图,想走也走不了。”
老板被凌岓一长串话绕晕了,他把手机推回去,“我要你们手机干什么,我是想对你们负点责。出来玩要高高兴兴的,丢了命还能高兴起来嘛!”
“就是这个理儿。”凌岓也敬了老板一杯酒,“所以您跟我们讲讲这山里的故事吧,讲讲山里的风景啥的,听您讲讲,我们就算去过了。”
“对!对!”老郑刚啃完一个腊猪脚,对凌岓的话表示赞同。
“是啊,去是去不了,您给我们讲讲,就算听段儿说书。”洪钟一拍桌子,众人纷纷看向他。
“这山里能有什么故事。无非就是那些山神精怪的传说嘛。”两杯酒下肚,老板和几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些。
“有没有什么鬼故事?”洪钟越过身旁一直不说话的韩谦,探着头问。
“啥子?”老板睁大双眼,“鬼故事?”
“额…就是灵异故事,不太正常的故事。”洪钟绞尽脑汁想解释得清楚一点,“譬如有没有什么神秘失踪的游客,半夜响起的哭声之类的?”
“哭声嘛,倒是没有。”老板想了半天,继续道,“失踪倒是有,就是几个月前不听话非要进去的几个学生娃娃。”
“您不是说他们死了吗?”老郑把凳子往前挪一挪,聚精会神地听老板讲。
“说的其实是失踪,但我们都晓得,失踪就是死了。”老板叹了口气,想起那天答他话的张朗,一方面觉得可惜,另一方面又怪自己没多劝两句。
“我还以为失踪的意思是找不着人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找着呢。”老郑嘟哝着,又问,“那他们失踪的地方有什么故事吗?”
“他们失踪的那个山叫湔山,因为下头有条江,叫湔江。”老板搜了搜脑子里有关这座山的信息,缓缓开口。
“其实以前湔山好高勒,也不在现在的这里。现在那个都不是湔山原来的样子了。”
“那次地震以后,湔山整个往下塌掉了,旁边比它矮一点的又靠过来了,两座山合到一起,又往前移了好远,就成了现在的湔山。”
“地震?”姜泠突然问了一句
“对,地震。”老板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眶竟湿了,“看你们年纪也不大,对那个时候的地震可能没得啥子印象咯。”
“我记得。”姜泠难得说了一个长句子,“一次十分罕见的大地震,很多人在其中丧命。”
“那时候不小了,我们应该都有印象。”
凌岓记得自己当年还在上小学,下午上课的时候,家在东部地区的他感觉教学楼在晃。等回了家,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在报道地震灾区,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遇难,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地震。
“但我记得,这里不是震源啊。”凌岓记得震源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有一段算远的距离。
“唉,就因为不是震源,当时好多人都不知道我们这里其实受灾很严重。”老板想起往事,擦了擦眼睛,点起一根烟,“我们那个时候也不晓得是住在啥子中央断裂带上。后来才知道不是震源,但在那个断裂带上,受的影响也很大。”
“你们看我一个人在这里开个店,也是因为想守着老婆娃儿。”老板说完这句话,自己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猜到了老板话里的意思,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反倒是老板自己,喝完了酒,又继续讲下去。
“那个时候,就是地震的时候,在山上的人都莫得了。”老板拍拍老郑的肩膀,苦笑着说,“找不着的、没人认领的、被石头砖头砸得认不到的、只剩下半截子的,都叫失踪。”
“当时山上也有娃娃儿,地震之后,有的父母跑过来找,山都变咯,娃娃儿又哪里还能找到。”老板又点了一根烟,回忆着。
“地震之后头几年,好些人会在清明或者过年的时候回到这里祭奠亲人。到了这几年,有的人搬走了,来这边的人也就少了些。”
“说到这,我想起来了。”老板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头几年,有人过来烧纸的时候说听到自己屋头的人喊他们。不过那个时候也没当回事情,可能是太想自己的亲人了。”
“也是,因为太思念,所以会触景伤情,幻听了。”老郑听老板说完,心里也觉得难过。
“哎呀,搞得这么伤感。”之胖悄悄抹了把眼睛,举起纸杯打破低沉的气氛,“敬老板一个!也敬咱们的同胞一个!”
夜深了,老板收完碟子碗筷,晃晃悠悠回了房间。
“发给大家的东西都记熟了吗?”各回各屋睡觉前,凌岓问。
出发时,凌岓给每人都发了一份资料,里面是应急措施、湔山一带的地形图和近期的气候分析。
“记熟了,记熟了。”老郑和洪钟喝得有些多,但还是大着舌头回答他。
“那早点休息吧,明早五点见。”说完,凌岓和之胖各夹着一个人上了楼。
姜泠睡不着,她站在窗边看着不远处的群山——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诚如老板所说,这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上一次来时,这里并不是如今青山绿水的样子。姜泠还记得那几天的场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遍地哀嚎不绝于耳、碎石山屑和浊水泥浆混搅在一处、楼宇宗庙和塔柱林木都不能幸免于轰然倒塌的结局。
“我想回家”——韩琮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一向淡漠的姜泠突然觉得自己产生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别着急,我会带你回家。”姜泠不知在对谁说话,推开窗时,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却不觉得冷。
湔江,长江支流沱江的支流。江水流了千百年,哺育了许多来自不同民族的孩子。湔山依江伫立,为江水哺育的孩子们提供更为丰富的资源。
天崩地裂的一瞬间,古老的高山和它的孩子们埋在一处,血肉交融。
逝者已逝,遗憾长存。这些遗憾将在某一年某一天以另一种方式被弥补。而姜泠此行,不仅为了治好缠绵病榻的韩琮;更是为弥补一段遗憾。
远山寂静,盲女伸出手,一条银白色的小蛇吐着信子,攀上了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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