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串放在桌子上,玻璃串珠还是完好无损的,里面却已经空了。
流沙质地的粉末筑成了一个个小沙人,这些“人”在玉玦的光芒中生长出血肉。柔和的光芒骤然变亮,只刺眼了一瞬,再看时,空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穿着旧军服的人。他们中大多都是熟面孔,是前不久刚刚在山岗上见过的人。
“不是还有一天吗?这还剩下半天,咋都出来了?”阚铭“蹭”一下站起身,挤到太爷爷身边去了。
“指定是春晚太难看,给老前辈们看无语了。”彭越自有一套论断。
“那不应该,我放的是最经典的那几年…”
贫归贫,凌岓还是把寄出家信后的消息告诉给了老前辈们。老郑和之胖也是细心人,连每一封家信是谁签收的都追踪到了。表格里,一个名字对应着一两行句子,这些句子要么有关于前辈们的家人现状,要么有关于他们的家乡。
三封丢件的和十七封无人查收的家书信息被罗列在最后,凌岓没有如实相告。看着那些热切的目光,他实在说不出“您家里已经没人了”,或是“没找到可以收信的人”这种话。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好撒谎,拼凑出一个还不错的结果告知剩下的二十人。
“骗人,不太好吧。”彭越理解战友的想法,却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哎呀你这人就是穷讲究。”阚铭背过身,压低嗓子说,“善意的谎言——给他们一个还不错的结果,总比让他们怀着伤心和失望离开要好吧。”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凌岓抬头,对上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前辈”的目光。这个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太多,有期待,有鼓励,还有感谢……他形容不出来,却能记很久很久。
“要走了?”姜泠知道自己问了句很多余的问题,“还剩一点时间的。”
“不留了。”领头的人摆摆手,“想做的,你们都替我们做了;想看的也都看见了。家保住了,国也很好,这就足够了。”
“老阚,再多待会儿呗。”
所谓的隔代亲在阚家祖孙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没相处多长时间,阚铭已经直呼太爷爷为“老阚”了。老人家也不生气,反而无比慈爱地摸了摸曾孙女的头:
“你是好娃儿,给老太爷长脸!要好好工作,但也要注意身体。该吃就吃,莫听那些不让你吃饭的浑话。以后要是找上曾孙女婿了,一定要带到我坟头给我看一哈。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带着这些战友半夜三更站到他床头吓死他!”
阚铭听得又哭又笑,拽着太爷爷的衣服袖子怎么都不放手。
“回去以后,跟你婆婆说,她爸过得好着呢!”阚兴华拍拍曾孙女的背,最后叮嘱了一句,“不管到啥子时候,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要是工作不好了,或者不高兴了,就来跟老阚说说,到处耍一耍,莫戳锅漏搞啥子自杀[1]。”
“记到了。”阚铭模仿着老人的腔调回答他,“以后耍朋友要带给你看哈,他要是欺负我,你可莫打麻麻鱼[2],要真的把他吓死!”
祖孙两个相视而笑,直到笑到眼眶里的泪花直打转。
“好了,该走了。”连长一声令下,一会议室的老兵都站直了,“谢谢你们。有你们在,我们放心。再见了。”
眼前的人开始变得模糊,封闭的会议室里隐约出现了一条不见尽头的大路,要走的人踏上这条路,身影就远去了。他们挥着手,离开了这个繁华太平的世界。他们的姓名和他们一起消失在长路上,但他们换来的一切却屹立如初。
等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在视线后,光芒散尽,玉玦回到了普通玉的样子。太阳西沉,华灯初上,窗外红旗飘飘,街上欢声笑语,这里的世界与离开的人似乎已经没有关系了,可实际上,土地之下曾付出的鲜血已经成为一块块基石,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繁荣昌盛。
阚兴华临走时留给阚铭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想对女儿说的话。阚铭怕自己忘了,还特意拍了照备份。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她又想拿出来看,照片没了,字条也没了。
“逝者已逝,即便是这一次见了面,他们和我们,也总归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姜泠想试着安慰寻亲的同伴,“活着的人和逝去的人中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如果他们的东西能留下,那时间线或许会因此发生改变。所以…”
“我明白啦,只是心里有点难过。你知道的,人越长大,就越学不会面对分别。”阚铭释然一笑。
“那走吧,我请大家吃个饭,就当提前欢度国庆了。”凌岓一拍手,心里却有别的打算。姜泠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决定另寻机会表达谢意。
来北京不能不吃烤鸭。一片一片油亮鲜香的鸭肉和黄瓜、葱丝、甜面酱一道摆在桌上,看起来的确十分诱人。铁条做成的圆盘能让肉受热均匀,故而炙子烤肉一上桌就受到了一致好评。不出意外,主食必须是炸酱面:每一根面条上都裹着肉酱汁,再就着脆爽清甜的黄瓜丝一起下肚,既能饱腹,也能满足味蕾的要求。
“到什么地方吃什么菜,我就从不认同美食荒漠这个说法,哪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只有吃不惯美食的人,不存在没有美食的城。”彭越一边吃,一边发表关于美食的“高见”。
凌岓不说话,又给在座各位的青花杯子里斟满了酒。这酒也很奇特,它既不是十分名贵难得的牌子,也没有新奇小众的口味,但喝下去却绵柔醇厚。凌岓说这是朋友家自己酿的,其他人就也不做深究。
次日一大早起来,凌岓和彭越等人打招呼,在言语之间发现对方对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已不记得了。来之前,两位老人跟家里人说的是报了旅游团出来玩,现在他们的记忆里也的确如此。
阚铭也是,她记得拿了太爷爷的遗物,还记得夏正德替太爷爷捎来一封留给奶奶的,相隔几十年的口信。至于曾亲眼见证的重逢,她一概忘记了。
卫斯诚一大早来了电话,说师父的失踪和刘猛遇袭的事有关,于是姜泠便跟其他人告了别。走之前,彭越坚决要把凌岓留下,说什么都要带他一起回金宁再多玩几天,故此,姜泠便一个人匆匆登上了飞机。
临起飞时,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要不要盖条毯子?这两天还是挺冷的。”
姜泠蓦地睁开眼,惊讶道,“你怎么?”
“金宁想去随时都能去,精神病院那个事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遇到的。好歹我当时也是帮过忙的,知情权总该有一点吧。”
“那你其实跟我发条信息就行,我又不会藏着掖着不告诉你。”
“我想跟你一起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凌岓发现只有直白和真诚能让姜泠说不出堵人的话,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句话一出口,骨医立马保持沉默。
气氛突然陷入诡异的尴尬,凌岓只得继续做他的氛围组,“要不要毯子?”
“不用了,不太冷。”答话的人原本都已经闭上了眼,然后又在尴尬中睁开,“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配合我改变他们的记忆。”这里的“他们”指的自然是彭越一行人。
“不用谢,我理解。”凌岓顿了一下,又问,“只是这么做,会不会有点残忍?”
“你是说,未经允许擅自抹除他们记忆里算得上珍贵的一部分吗?”
“嗯。”
“没办法。从我第一天做骨医起,就知道生死之间是不能被轻易打破的。骨医就像是游走在生死边界的漏洞,能连接生死,但一旦把握不好,也未必有好下场。”每当说起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时,姜泠总是云淡风轻的。
她没给凌岓探究的机会,又问,“我一直都很想问你,蓉市那晚所有人都喝了阿诚带的酒,为什么你还会记得那些事?”
“我心眼儿多,把酒换成水了。”凌岓坦白,“斯诚的演技不太行,给人下药之前应该再表现得更自然一点。但在六溪,你有机会让我和村民一起忘掉的,为什么又放了我一马?”
“不知道。可能,那时候觉得再做这些没意义吧。”姜泠试图揣摩自己当时的想法,却完全没找到头绪。
飞机稳稳飞上天,除了起飞那一秒短暂的失重感外,再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晃动发生。机上其他乘客要么在补觉,要么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里,只有这俩人在低声聊天。
“回去以后,给个帐号吧。”这句话一出口,凌岓就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天上飞久了——大脑缺氧的同时还顺带缺了根弦。
“账号?”姜泠皱起眉头,“是要?”
“亲兄弟明算账,不能让你亏本嘛。老洪之前说,你们这一行开张一单吃三年,那总不能白白让你辛苦一趟…”凌岓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好像说错话了。
“那你把账户发给阿诚就行,在衡阳和北京的一切花销给个整数,三天之内打过去。”姜泠绝没有给对方上眼药的意思,她从心底里觉得“亲兄弟明算账”这话有点道理,但既然要算,就要算明白,不能只算一头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凌岓现在深刻体会到过于直白的苦果了,他侧过脸装睡,心里盘算着跟卫斯诚打个哈哈把这件事揭过去。
下飞机的时候是下午三点,路上人不多,往常堵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家的路程今天只用了四十分钟。从“明算账”开始,两个同行的人就没有任何交流了。一路无言,连前来接人的大刚都觉得车里四处充斥着尴尬。
车靠在春亭小筑门口,这是卫斯诚家自己开的私房菜馆,里面各种菜系都有,厨师是曾在国宴中担任过主厨的。厨师的规矩颇多,既要保证顾客吃进嘴里的菜品质量,又要保证每道菜的摆盘、数字和选材是最合时节的,于是三天之内只接一桌成了雷打不动的要求,就连老板本人来求情加队也不行。故此,卫斯诚一边骂骂咧咧嫌弃自己家产业破事一堆,一边又提前好几天就排队订位置。
见回来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中间相隔几米远,别说鬼精鬼精的小卫,就是洪钟也看出不对了。
“听说事情办得很顺利,你们怎么都哭丧个脸?”
“阿诚,问你凌哥要下账号,把最近一段时间出去的花销转给他。”姜泠拉开靠窗的椅子坐下,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水。
卫斯诚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进来的凌岓不说话,瞥了一眼姜泠,然后摇摇头。
“我还以为怎么地了呢!敢情是小凌子问你要钱啊,来人,掌嘴!”洪钟一开口就像在说相声,气氛立马就缓和了。
眼见几个人都笑出了声,他又说,“这就对了嘛,哪有一回家先谈钱的事儿,你小子也太不懂事了!”
“是是是,我纯属抽疯,该赔罪。”凌岓附和着洪钟的话自责。
“你们这话也很奇怪。”姜泠放下茶杯,正色道,“你们是以为我生气了,在闹情绪?”
洪钟想问“难道不是吗?”,可一看见姑娘又成了一座冰山,他赶紧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没有在闹情绪,你们也不要用那种哄人的眼神看我。我觉得他说的对,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一码归一码,该付的费用不能少。至于这次去衡阳,一是出于我个人意愿,就当圆满一下家国情怀;二是刚想起来以前的事,顺道练练手。所以不用给我钱,就当朋友之间互相帮忙。”
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表态也不合适。凌岓点点头,“那你就当我请朋友一起出去玩了一趟,一来一回,扯平了。”
“也行。”一根筋脑袋答应得利索,剩下卫斯诚和洪钟面面相觑。
“好了好了,先吃饭,话说开了就行。”
卫斯诚难得当一次和事佬,乐在其中。谁想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第一道凉菜刚摆上桌,外面就传来几声惊呼——
“着火了!快跑啊!着火了!”
“快打119!着火了!”
……
不远处的房顶上冒出滚滚浓烟,隐约可见几簇往上蹿的火苗,餐馆里的服务员全都往外跑,门口开始陆陆续续围上了看热闹的人。
[1] 戳锅漏:川渝方言,意为“做错事”
[2]麻麻鱼:川渝方言,意为“骗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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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突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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