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中,灯火幽暗。两道身影被火光拉长,穿梭在过道之间。
崔恒不敢呼吸,更不敢眨眼,地上斜躺着几人,纷纷打鼾做梦,睡得昏天黑地。
她手指轻抖,往其中一人身上抹了抹,老大夫临走前好在问他要了些迷药,不然,她们连这地牢的门都摸不着。
“沈洵——”
她压低嗓子,在牢房前挨个探查,但回应她的,唯有那些藏在阴影中,目光灼灼的眼神。
借着微弱火光,她看清了那些囚犯:躯体层层叠叠,挤在沾满血污的稻草上,全是些老弱妇孺,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
她们有的面颊凹陷,眼睛就剩两个黑洞;有的肌肤渗血,布满鞭痕与脓疮。
腐肉与秽物混杂在一起,弥漫出一股恶臭,那些人缩在角落,皮肉早已溃烂,脚边硕鼠成群,正肆无忌惮地啃食着她们的脚趾。
然而,她们却毫无反抗,只是费力地吸气,再重重吐出,好像光是呼吸,便已耗尽所有的力气。
巡视一圈,这里的囚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小童,倒是奇怪,没有一个壮年男子。
怎么回事?地牢里塞满了这般惨状,却独独不见沈洵,她明明亲眼看见她们朝这边过来的!
“姐姐......”忽然,一个小童拽住她的衣角,声音虚弱得好似秋天的小草,“你是来救我的吗?”
崔恒连忙蹲下,扶住那双满是烙印的手:“刚刚是不是关进来一个姐姐,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小童摇了摇头:“姐姐,我好饿,他们说我偷东西,要打死我。”
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滴在崔恒手上,凉得她一哆嗦。
“姐姐,你放我出去好不好,这里的哥哥太凶,我害怕......”
她的目光畏畏缩缩,手只轻轻搭在崔恒身上,只需稍稍一推,便能将人推开,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宣信见她为难,回到门口,探了探守卫鼻息,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小姐,没时间了。”
“可否探查仔细,沈洵当真不在此处?”
“问了几个囚犯,都说没有看到。”她清点完人数,猛然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她们父女二人是在演戏?其实早就发现我等踪迹!”
崔恒垂下眼眸,片刻之后,却是摇头:“不会,听她们争论的说辞,似乎还涉及到孔家的某处辛秘,再仔细想城中众人对沈洵态度,若是演戏,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小姐,我们先走吧,这里囚犯众多,万一闹腾起来,就谁都跑不掉了。”
崔恒呼吸发颤,几番调试,才勉强压下胸腔中翻涌的悲愤。宣信所言,她岂会不知?
可是......她的目光从牢中划过,这里关押的,谁有心力作奸犯科?
这些都是她的子民,却在酷吏的治理下,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崔恒眼中划过一丝狠厉,语气决绝:“定是县令这个狗官颠倒黑白,平日欺善怕恶,残害良民,我既然来到这里,便不会置之不理!”
她走到门口,勾出守卫腰间刀剑,回到牢门前,寒光闪过,长剑出鞘,随着刺耳的金鸣,牢锁应声坠地。
“叮叮叮”的声音绕梁盘旋,几个囚犯尚在睡梦之中,听到这动静,身体猛地缩成一团。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上嘴,待崔恒撬开锁,孱弱的身体便再不能被贼子禁锢,她们相互扶持,颤颤巍巍地奔向门口。
不到片刻,牢中便已空空荡荡。崔恒抱起孩子,正要离开,忽然,背后掀起一道惨叫。
“啊——饶命!!”
不,不止一道!
混乱的求饶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越来越凄惨。崔恒握紧剑柄,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死死盯住大牢门口。
火把映出道道长影,转角的阶梯上,一只胳膊飞了出来。
紧接着,是一阵胡乱激荡的尘土,一个老头直直坠落下来,脖颈扭曲,头破血流。
在他身后,守卫噼里啪啦开出条过道,刺史一尘不染,悠哉悠哉地漫步而下,看到尸体,“啧”了一声,便立即有人上去,将他抬了出去。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私自放走牢中囚犯?”
人未上前,声音先至,崔恒青筋暴起,手指抓在铁杆上,硬生生地按出几个指印。
“刺史,别来无恙?”她几乎是咬死两颊软肉,才没让辱骂脱口而出。
听到熟悉的声音,刺史神色骤变,一把推开府兵,这才看清崔恒全貌。
近卫报有人劫狱,居然是她!?她如何会在此处?
刺史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到她怀中的那个孩子身上,抢先质问:“我朝律法森严,您今夜之举,是要徇私舞弊,好来收买人心吗?”
“律法森严?”崔恒陡然拔高声音,向前一步,“好!那你便说说,我怀中稚子所犯何罪?”
刺史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眼睛转动,瞥了一眼身旁守卫。
那人机灵,洪亮的声音随即响起:“此子于市偷窃,被店家擒获,为正法纪,县令才命我等关押拷打。”
“我没有偷......我没有。”小童气若游丝,身体逐渐瘫软,“我只是捡了他们不要的烂菜叶子,都生虫了......我以为他们不要了......”
“这便是你们说的以正法纪!”
崔恒怒上心头,一脚踹开那人,再进一步,已至刺史跟前。
“我大虞朝律科有云,刑不加于耆,狱不及于童,这孩子如此年幼,你们反倒将她抓来!?”
人多眼杂,刺史一忍再忍,生硬地挤出个笑:“这都是县令所为,我案行至此,正是为了惩戒官吏,定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面服心不服,装模作样地后退几步,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腾空摔地,双手沾到一模,满手的血。
是刚才那位老者的血。
崔恒眼眶瞬间泛出红晕,只恨不得上去给他两脚,让他们也尝尝刑罚的滋味。
但她不能这么做,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如今局势混乱,她又孤立无援,暂时还不能和他闹翻!
“既然是县令乱判,这孩子我就先带走了。”
崔恒给宣信使了个眼色,她即刻上前,阻隔开那些拦路的守卫。
那些守卫见刺史对她态度恭敬,一退再退,根本不敢阻拦。
两人快步冲向门口,就在这时,刺史却突然开口:“慢!”
崔恒脚步一顿,那人已逼近到眼前:“公......姑娘深夜到此,应当不只是私放犯人这么简单的吧?”
他脸上的恭谦如油灯般融化,目光阴冷粘腻,在她身上扫视。
那些瞻前顾后的守卫随之包围过来,不知不觉中,她们仿佛也成了这座牢笼的囚徒。
崔恒手下用力攥紧,仍面不改色:“刺史这是何意,莫不是假仁假义,想要囚禁我等!”
“在下岂敢?”刺史捻须叹息,“姑娘昨日无故失踪,今夜却突然出现在此,莫不是为了......”
他话留一半,死死盯住崔恒的脸,他刚关了沈洵,崔恒就趁夜摸索进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之事!
难道她也想要那批宝物,故而接近沈洵?
不行,绝对不行!那东西只能是他的!她是公主又怎么样?落到他手里,照样只能做阶下囚!
渐渐地,目光由探究转变为阴鸷,刺史冷笑一声:“姑娘,天色已晚,不妨留下做客。来人!”
不好,他要动手!
就她和宣信两人,突围绝无可能,崔恒心下一沉,眼神划过众人,落到刺史身上。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有了!
“报——”
两方兵刃将出,可就在这时,几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打断她们:“刺史,不好了!失火了,外头全都烧起来了——!!”
来人嗓音中夹杂着滚烫的烟气,一呼一吸,那股炙热便从他身上倾泻出来。
崔恒后退两步,周围却越来越烫,往门外看去,几簇火苗坠落到附近,顺着草丛四处蔓延。
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被火一碰,灼灼燃烧,有几具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塌,砸落进地牢。
“轰”地一阵响声,火随风长,点燃枷锁,瞬间将她们囊括在内。
“灭火!咳咳——赶紧灭火!”刺史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护卫的护卫,寻水的寻水,还有的人惧火,扔下兵器,大喊着逃命。霎时间,地牢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小姐,走这边。”宣信撑住她的腰,推着她往人少的地方钻去。
没走两步,忽然,背后手猛地发力,崔恒身体歪斜,猝不及防向前扑倒。
房梁倒塌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她们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眼前是一片赤红,崔恒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宣信,宣信!你在哪里?”
火光中人影幢幢,焦味刺鼻,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起来,仿佛就此与世界隔离。
找不到人,她更加急迫,短促地呼吸几口,浓烟飘来,糊得嗓子里全是烟尘。
“咳咳咳——”
她捂住嘴,手臂渐渐脱力,眼见着孩子就要摔倒,忽然,一双手扶稳了她。
“当心着点。”这个声音,是沈洵!
烟雾太大,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双手坚实有力,还有几个被鱼钩钩出的伤疤。
“小姐?小姐!”
“宣信,我在这里!”
沈洵好像多长了几只眼,牵着她折返到阶口,身上忽然搭过来一双手,到处摸了摸,接着便被人拥在怀中。
“小姐,对不起,我差点把你弄丢了。”宣信四处摸索,“有没有受伤?能不能走动?”
“她没事。”沈洵打断她,“赶紧走,这里要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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