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刚冲出牢口,身后便传来梁柱坍塌的巨响,火星四溅,热浪腾空,拍在人的脊背,顿时掀飞一众。
沈洵轻车熟路,带着三人出了府衙,钻入一条窄巷。巷外脚步凌乱,追兵气势汹汹地巡过,好半天,才渐渐远去。
几人见缝插针,朝着客舍方向狂奔,实在跑不动了,才靠边停下,依着柱子,喘个不停。
天上月亮若隐若现,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揉碎,远处救火的喧嚣传来,更显得此处幽静冷寂。
怀中孩子已然昏睡,崔恒将她交给宣信之后,转向另一人,哑声询问:“火是你放的?”
沈洵吹了吹冷风,咳嗽两声,这才缓过神来。
“我原本在书房,忽然听见几道惨叫,便折返查看,没想到那些府兵......当时情势危急,若单打独斗,肯定比不过众多守卫,我便只好出此下策。”
她喘匀气息,走到崔恒面前,反问:“我不是让你们守住江还,跟过来做什么?怎么,不信任我。”
这话虽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但语气却极为笃定。
崔恒盯着她的眼睛,里面清澈见底,都说识人观面,看她这般坦然,根本不像奸邪之徒。
可是......听她与刺史的对话,便知此人绝对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并非是她不愿信人,只是事关重大,她已赌不起任何的变数。
崔恒讪讪一笑,想着先糊弄过去:“我是怕你单打独斗,会出什么意外。不过,我曾亲眼看着你被人押送入牢,可为何在地牢之中,却不见你的身影,你又是如何脱身的呢?”
沈洵迟疑片刻,往后看去,黑夜里,浓烟滚滚而升,尖叫声、怒骂声、呵斥声堆积在一起,随着冷风传到此处,只剩下烈火灼烧过后的余热。
忽然,只听见“扑通”一声,她直挺挺地跪下,深深叩首,再抬头时,面色默然,久久凝视那处,直至火光不见,惊呼声也弱了下去。
父亲不义,她亦不仁,她早该做出如此决断,却又总是狠不下心。
今日这一拜,拜的是了却父女之情,拜的是那个曾经对父亲抱有期望,如今算作葬身火海的沈洵!
沈洵站起身,拂去膝上尘土:“你应当早就知晓我的身份,我乃刺史之女,收买几个心腹并非难事,倒是你......”
说到此处,她眼神骤变,透露出崔恒从未见过的冰冷。
“你既然看见我被关押,那我与父亲对话,想必,也被你听得一字未漏了吧?”
“什么对话?”崔恒装傻充愣,“我只看见你们打了起来,你还问他求药来着——对了,药!”
她一拍脑袋,焦急地原地转圈:“府衙起火,若是波及药材,这该如何是好?”
沈洵眼神随她左右晃动,最终在她脸上停留,手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木匣:“这原是他答应给我的嫁妆,后来我与他闹得不快,他便收了回去。”
此次刺史前来,就是为了从她嘴里套话,自然不会忘记讨好,倒是便宜了她,积德行善,救人一命。
“我可以将此药赠送于你。”她将木匣放入崔恒手中,紧紧包裹住,“不过,有些事情,还希望姑娘埋在心中,永世勿问。”
匣子不重,却似有千钧。崔恒攥紧它,面上恢复往日沉稳,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深沉,几人借着残月微光,悄无声息地潜回客舍。
文火慢炖,药香四溢。
水蛭磨成粉,混合着麝香后煎,撇去浮沫,听沸水咕咚咕咚。
天将亮时,一碗接着一碗的汤药送到房中,清苦中略微刺鼻。
崔恒手指贴在碗边,等温度降下去,才一点一点给江还喂下。
三人彻夜未眠,守在榻边,晨光中,鸟儿渐渐苏醒,踩在枝头歌鸣,树影拂过,笼罩片刻安宁。
天亮之后,窗外渐渐传来马蹄与甲胄的碰撞之声,追兵匆匆而过,几人刚放下的心,又小心翼翼地悬起。
“逃......快逃......”
江还猛地摇起了头,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握:“姐姐,快逃!”
“我在。”崔恒握住她的手,抚平那皱紧的眉头,“我在这里,别怕,姐姐在呢。”
她放柔语调,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掌中之手越抓越紧,指甲嵌进皮肉,分外刺痛。
宣信上前两步,想替她松解,却见崔恒摇了摇头:“让她发泄出来吧,我知道,她一直将痛苦憋在心里,其实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她俯下身子,为江还擦了擦汗,不知是不是感到这细微的善意,江还竟真的安静下来。
“姐姐......小姐?”
声音迷糊中带些疑惑,江还受不了光照刺激,半睁开眼,看向榻边众人。
“醒了!”沈洵二话不说,拉过她的手把脉,“毒已拔除,但脏腑受损,须好生调养,切忌再动武劳神。”
“这位是......大夫?”江还嗓音沙哑,见到生人,多了几分迷茫与警惕。
见她无碍,沈洵总算松了口气,站起身,目光划过江还,落到崔恒身上。
“药也给你了,人也救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不必说什么恩怨两清,就当结下善缘,今后若再相见,也能做个朋友。”
她说着,系好披风,戴上斗笠,就要离开。
“慢!”
崔恒眼疾手快,拔下发间金钗,按住鱼篓,趁人不注意,扔了进去。
“此行艰险,多谢姑娘鼎力相助,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必当结草衔环。”
沈洵坦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郑重点头。然而刚到门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对了,刺史昨夜扑了个空,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若养好了伤,就赶紧离开吧。”
她走到小童面前停下,替她擦去脸上污渍:“你们自身难保,这孩子便交给我吧,荆襄地界,我总归要比你们熟悉,给她找个好人家,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落下,她已拉开门,身影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水入江河,再寻不见。
“那伙人呢?你们是怎么带我逃出来的,快和我说说。”
见崔恒久久凝望,江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如今危机四伏,下一步该怎么办?”
崔恒回过神,长叹口气:“先给你养好身体,再探寻皇姐下落。”
三人的对话声被街上叫嚷掩盖,两日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绝非一言一语可以说清。
直至太阳落下山去,第二天升起,日日往复,轮转不息。
*
三日后,客舍大堂。
江还自幼习武,躺了几天,早就清闲不住,趁清晨人少,便躲着崔恒,偷偷出来活络筋骨。
忽然,肩上一沉,来人力气极大,压在肩头,好像一块石头。
江还攫住那只手臂,背身一拧,正要将人甩飞,却听到耳旁炸开巨响:“慢慢慢!我同你开玩笑的!”
宣信赶紧闪到她身前,委屈地朝着崔恒告状:“小姐,你看看她!”
“好了,别闹了。”崔恒下了楼,将两人隔开,对江还道,“身体可有好转?”
“没有再比她更强壮的了。”宣信小声嘟囔。
正说着,门口忽然走来五、六个人,他们有说有笑,哄闹着走进大堂。
三人偏过脸,转身上楼,刚刚走到半路,底下忽然爆发出几道刺耳的讥讽。
“你一个柴夫,凭什么说这东西是金子做的?”
柴夫哼笑一声,两脚摆到桌上,不屑道:“这可是山中孔善人送我的,怎么可能有假?”
孔先生?听到这个名字,崔恒脚步一顿。
那人继续说:“我上山打柴,不小心摔断了腿,还好被他撞见,不仅给我疗伤,还怕我钱财不够,便将此钗赠送于我。”
“原来是这样......”
周围人脸上瞬间挂上羡慕,都说这山中孔先生仁善,如今看来,并非虚传啊。
隔着栏杆,崔恒向下望去,那人手中金钗典雅,做工精致,其间镶嵌珠宝,正是她送给沈洵的那一支!
这东西说不上稀罕,却也是她的一片心意,沈洵并非轻诺寡信之人,怎会将它轻易送人?
堂中之人又闲扯几句,突然,那柴夫想到什么,压低嗓音:“你们知道我在孔善人家里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他那妻妾也算国色天香?”
柴夫满脸高深莫测,待人都急得团团转了,才缓缓开口:“之前不是有传闻他跑了个小妾?我去了才知道,原来是那灾星放跑的!”
“什么!这灾星竟如此善妒?要是不好好教训她一顿,以后不还反了天了!”
“我也是这般说的,不过还好,我走的时候,听说她早就被关进柴房,闭门思过呢。”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搅乱崔恒的心情,诧异与愤恨交织,止不住地溢出心口。
他们竟敢伤害沈洵!她捏紧拳头,狠狠砸在木柱之上。
“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她拉过两人,围成个圈,“江还留下养伤,我和宣信上山,拯救沈洵!”
“你们两个上山,是去送死吗?”江还反手握住两人,“听我的,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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