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却坐在几案前,不慌不忙地执起木著,准备吃面。
柔柔没有说话,就安静期待地注视着他。
面条柔软,是木著稍微用力便会夹断的程度。
胥却因此动作放得很轻。他夹起一筷子,而后缓缓地放入口中,察觉确实入口即化,有点过于软烂了。
胥却的表情平平,直到舌尖与上颚磨动着,体会到其间具体的滋味。
清淡,只有水和面的本味。
胥却莫可奈何地抬眸望柔柔,询问:“你没放盐吗?”
柔柔闻言,一本正经地摇头回答:“怎么会,太清淡了吗,可是我放了啊。我本来放得很少,怕太淡了,出锅后还加了一些。你搅拌着试试?”
于是,胥却顺从地以木著快速地在面碗中搅动几下。
再次进行品尝。
这下有点太咸了……
胥却的眉头紧皱,舌尖发麻,颤着双唇无奈地告诉柔柔:“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撒盐如此不均的。”
“太咸了。”胥却言简意赅地评价。
柔柔的面上顿时有几分紧张与不好意思。但她丝毫歉疚都没有,只思忖了片刻,便理直气壮地又道:“咸了没关系,加些水就是,我看你屋子里正好有茶。”
柔柔说着,就拿起几案上的茶壶,没有任何犹豫地往胥却面前的碗中倒进去。
胥却想阻止已来不及,不过,他还是开口:“既是加水也该是白水,哪里有往面碗里加茶的……”
柔柔这下才勉强有几分歉意。
柔柔想了想,当今世上确实没有以茶底为面汤的。但她也没道歉,只讪讪地摆了个微笑。
本以为胥却不会再吃了。
谁知,他依旧拿起木著夹着面往嘴里送。
柔柔私以为,他应该是觉得这个茶汤面还行,又或者,他在军营中不挑食惯了,只要是能下肚的,无论有多难吃,他都能吃。
柔柔便不再纠结自己的手艺太差。
她看着胥却吃了一会,而后想了很久,旁敲侧击地启唇:“八年前,自却哥哥从军后,我就再未收到却哥哥的消息。却哥哥不是随了边州的陈陵将军,缘何又会追随新帝起事、打天下?”
她确实有八年未再得到过胥却的消息。
胥却闻言,先是意味不明地抬眸瞥她,而后淡淡反问:“你还知晓边州的陈陵陈将军?”
柔柔作为曾经的自己,当然是知晓边州的陈陵,除了边州,还有尽州的王方、中州的杜劲……但作为现在的柔柔,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知晓这些。
或许,之前,胥却从未告诉过柔柔。
柔柔想着,赶忙辩解道:“自、自然是因为却哥哥你一去多年,杳无音讯,我苦于等待,四处派人打听。得知你去了陈陵将军麾下,很快就做到了百夫长,再后面就是如今新朝建立、贵为大将军。”
“却哥哥你真厉害。”柔柔不忘溜须拍马,企图使胥却放下戒心。
胥却却是不为所动,但也没有避而不答,而是坦诚地说着:“如你所知,我在陈将军麾下做至百夫长后不久,陈将军罹病。陈将军上书请求旧朝派新的将军前来接任,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也未见有任何人来。”
“临终前,陈将军将边州军托付给了自己妻弟。奈何那妻弟得了权势后便为虎作伥。我与众多同袍再次上书,请求旧朝派使臣前来纠察,但全都石沉大海。”
“终于,在旧朝厉帝呈景二十年,我等忍无可忍,携同出逃。做了逃兵,自然是死罪一条。这个时候旧朝的通缉来得倒是很快。”胥却轻嗤一声,“我等落草为寇约有一载。”
“此时边州之外,已渐有天下大乱之势,尽州与北境纷纷起义,东边的吴军、西边的蜀军。新帝起事至边州之境,有意招揽,且承诺会重用于我。我便追随一路,直至今日。”
“而新帝立国后,确实也加封我为大将军。”胥却说完,又吃了一口面。
柔柔想了想,又道:“那却哥哥你喜欢国都吗?连尧诶,是我从前做梦都没敢来的地方。这里有王宫、陛下、皇子和公主们。却哥哥,新朝建立以后,旧朝的皇亲国戚是不是都死了?”
柔柔一副微微惋惜,在评说别人的样子。
胥却听了她的话,旋即放下木著,认真地看了看她,接着漠然地微勾了勾唇,平声回答:“那倒好像都没有。陛下他妇人之仁,为了旧日的爱侣不愿赶尽杀绝,至少保留了旧厉帝与废陈后,还有那位福安公主的性命。”
“那他们都还……”柔柔的语气突然焦急、激动起来,但刚说一半,她便意识到自己不可以如此失态。否则叫胥却发现端倪,定会得不偿失。
柔柔又努力平静下来,状若稀松平常地继续问:“那他们都还在国都吗?”
她的爹娘在国都吗?
柔柔莫名有些紧张,双手抓紧了桌沿。
胥却顺着她发白的指尖,一路往上,直到望见她面上极力装作冷静,实际已经蔚为震荡的杏眸,似笑非笑地说:“至少那位福安公主还在国都,被囚禁在内宫里,不日将与陛下成婚、贵为皇后。”
“不知道能位居新朝的皇后,她高不高兴。”胥却紧盯着面前的柔柔,目不转睛。
柔柔下意识地回答:“有何可高兴的?高兴自由的翱鹰变成了金丝雀,嫁给她的杀师仇人吗?”
“这么说,柔柔你觉得福安公主并不想嫁给新帝?”胥却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殷切地又问。
柔柔被他这骤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愣了愣,继而回过神来。柔柔心虚地笑说:“福安公主的心思,我一介乡野小民如何会知晓?”
“不过,倘若我是福安公主的话,我应当不想嫁给新帝。”柔柔意味深长地接着道。
“即使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他们早就被旧厉帝与故去的旧朝大将军认定会是一对,福安公主也不会想嫁给新帝吗?”胥却不依不饶。
柔柔还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反问:“怎么,陛下与福安公主是青梅竹马吗?陛下是已故旧朝大将军的儿子?那若是如此,他们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因为是青梅竹马、幼年相依,被背叛的时候才更觉得锥心之痛、难以接受。就好比却哥哥你若是有一日杀了我珍视、珍爱之人,我一定与却哥哥割袍断义。”柔柔扬起娇面、露出笑靥。
“你放心,我从未杀过你的亲近之人。”胥却斩钉截铁。
柔柔却是忍俊不禁:“却哥哥说得不对,却哥哥虽然没有杀过我的亲近之人,但他杀过很多忠于旧朝之人。旧朝义士又何尝不是爱国之人。”
“但新旧更替,总会有人身死魂销。我杀过很多旧朝义士,同样旧朝义士也杀过很多我的同袍兄弟。”胥却望着柔柔,义正辞严,“若你身份尊贵,还有为万民忧虑之责。可如今的你不过……”
胥却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柔柔。
柔柔苦笑着接话:“却哥哥是在嫌弃我身份低微吗?可是古人不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却哥哥不会又是想赖账吧?”
“即便我如今身卑低微,也不是随意就能被他人欺辱的。却哥哥若是要赖账,我就去胥老大人坟前告状,或者去御前参却哥哥一本。”柔柔一直以为胥却在同她说他和柔柔的事情。
她为了表现自己与胥却是既定的一对,这些话说得理所当然。
胥却的目光倏尔变得幽深,沉沉地注视着她。
柔柔还没反应过来胥却有些奇怪,她就忆起别的事情。于是,她复装作那副好奇、随意询问的模样,再次开口:“那听却哥哥说,这位福安公主还在国都的话,旧厉帝与废陈后呢,他们没有陪伴在福安公主身边吗?”
原来她想知晓的是这个。
胥却幽邃的目光恢复浅淡,不慌不忙地自柔柔身上移开,望向自己面前的汤碗,碗里的面条已经所剩无几。
胥却淡淡道:“一国不容二主,更何况是在这国都深宫之中。旧厉帝与废陈后自然早就被送走了。”
“那他们在哪?”柔柔已经顾不得其他。
胥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才又道:“我不知晓。便是我知晓,此乃皇命,我也不能随意告知任何人。”
“面吃完了,我该去军营了。”胥却起身,欲要往屋外走。
柔柔还在呆呆地坐着,心里腹诽,胥却果然不愿轻易告诉自己。自己无论是想撬开他的嘴,还是从他周围找到实质的证据,都还路漫漫兮。
柔柔没动,胥却则是轻咳了一声,提醒她。等柔柔望向胥却,胥却开口:“怎么,你要留在这里,舍不得走了吗?”
柔柔眨了眨眼,状若认真地点点头,不抱希望地撒娇反问:“我想为却哥哥打扫打扫屋室,可以吗?”
胥却想都没想,回答:“走吧。”
柔柔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胥却离开。
走在路上,柔柔仍然询问了一句:“我是却哥哥未来的夫人,却哥哥也不能告诉我旧厉帝与废陈后在哪里吗?”
胥却走在前面,高大的身躯一顿,半晌,他意味深长地开口:“不能。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还好,能吃饱穿暖。”
“陛下没有杀他们,已是莫大的仁慈。希望与他们有关的人能感念陛下。与其在外面四处逃窜,不如就留在国都内享受荣华富贵。至少、至少陛下的心是真的。”
胥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这番劝告的话。他私心不想,但他并不能因私心一意孤行。尽管他已经知晓柔柔的意愿,也发觉自己的条件较高高在上的那位要好些,但他终究是臣,柔柔也曾是他高攀不起的存在。
至少他要无数次的确认,无论如何柔柔都不愿回到那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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