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终于还是来到了屏风边沿。
纵使行动再缓慢,这块地界不大,也该到了。
越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背靠在那高大柏木桶壁的背影。
映入眼帘的是在蒸腾的水汽中,有些过分白皙的皮肤,裴熠的发束在头顶,有些发丝垂了下来,湿湿地黏在后颈上,这漆黑如墨的发显得那皮肤更白了。
他两只手随意搭在边沿,右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桶边,“嗒,嗒,嗒。”
衣桁上挂着他的外袍、里衣,整齐地垂在那儿。浴桶边放着一个矮矮的木凳,木凳边摆着一双墨色的长靴。
他往旁边随意一指,“那里,有混了松柏和薄荷制成的胰子。”
他喜欢这个味道,明凰知道。
“喔……”她轻轻地应了一声,走到一旁摆着洗浴物什的小桌。
一小块白净的胰子,还有一块柔软的细棉布。
她拿在手上,慢慢地往裴熠那边挪去。
这人,太过得寸进尺了。
竟然要求她伺候他沐浴?
每一步的节奏,似乎都混着她心跳的拍子。
明凰看着他的后脑袋,又向下看到他的后颈,若是此刻有把匕首……只消一式,裴熠便会命丧黄泉。
那冒着热气的浴桶便会如同那日的皇宫,血水交杂,腥味……她猛地顿住了。
不,光是想到那画面,她竟然心惊肉跳。
她舍不得?
“明日还想出去的话,就不要再磨磨蹭蹭。”那人不满地侧过头,“若真这般不愿,便滚出去,换人来。”
她在心中嘲笑着自己,舍不得?嘁。
若真有匕首便好了,和这个对她大呼小叫的叛徒同归于尽。
“小的错了。”明凰收起心中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走近了,她举着那小块胰子和棉布,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水珠正沿着他宽阔的肩胛骨缓缓滑下,没入水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走近了她才发觉,那白皙的皮肤上,竟然映着不少疤痕,不凑近了根本看不出来。
背后靠心脏的位置,有一道早已愈合了的久远的淡粉色狰狞划痕,竟然离心脏只有分寸之遥。
而顺着他的背脊往下,还有更早的,已经变成银白色的细长的旧疤。密密麻麻、交错着,像是鞭子所致。
这……
她连呼吸都顿住了,裴熠他身上竟有如此多的伤痕?
何以至此?
那人的背部肌肉流畅而紧实,有些长而坚韧的肌肉正随着主人的动作起伏,裴熠不满地挺直了腰。
这下映入眼帘的是从肩胛到后腰,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感的凝练的……她不自觉清了下嗓子,“小的这就为大人沐浴。”
她将那块白色棉帕浸在离他不远处的水中,待完全湿透了之后再拿起,轻柔地拧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从面帕落下,水中的涟漪层层荡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棉帕按在了裴熠的肩膀上。
轻轻地,滑动。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明凰下意识地就往后抽,可他力道很大,她紧紧抽回了一些,便完全地被那只温暖湿润的大手包裹住了。
她有些愣神,疑惑道:“大人?”
裴熠此刻正偏头看着她。他眼睛往她另一只手上瞟去,淡淡地开口:“先用那个。”
“喔……是。”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手中已经握得温热的胰子,掌心内已覆上一小层黏腻。
裴熠略笑笑,重又慢悠悠地靠了回去。
明凰又用同样的方式将胰子放进水中,那水面上浮着一些香料和药草,清香顺着水汽传入她的鼻尖,她用手轻轻搓了搓那块胰子,水面上多出了些小小的泡沫。
她从没伺候过别人沐浴。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是宫里的贴身宫女来做的。回想着,似乎就是这样用的。
裴熠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浓郁得快要溢出来。
那只手举着那块温热的帕子放到他肩膀上时,他竟然本能地,皮肤上冒起了一层战栗。
那块胰子,白白的,滑滑的。
那只手,亦是白白的,滑滑的。
温热的。
若是……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别开头去,不再看她。
她想杀你,你居然还想着……裴熠的心脏像也浸在这热水中一般,轰隆隆、热乎乎胀着、难以平静。
-
夜深了,万籁俱寂。
外头,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犬吠,是城中百姓家犬,与前半月那种潺潺水声不同,棠邑此地是有人烟的地方。
明凰枕着软实的枕头,锦被厚实但不压身,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旁,则是男人平稳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盯着眼前昏暗的帷幔。
方才不知为何,裴熠哑着嗓音将她支使开了。
她只是顺从地听从他的吩咐,去屋外取他干净的衣袍,谁知再回来时,他便不许她进去了。
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变化无常,但到底是摆脱了伺候他沐浴这一件难以忍受之事。
既然百无聊赖,她便也吩咐了沐浴,在另一间被搜寻干净、十分安全的客房内。还好荆霜在,否则全是男子,十分地不便。
舟车劳顿了半月,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身侧的人似乎也累极了。
她微微侧过头,在一片混沌中看见了那人的轮廓剪影。
难得的,她和裴熠同床共枕几次来,他没有用那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手臂揽住她。真正意义上,这张床榻上出现了楚河汉界之分。
看着裴熠,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之前的夜里,在她睡熟之后,他是否也曾这样看着她?
还有……他和另一个女子同床共枕之时,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和现在一样么,有着清晰的楚河汉界。还是他会温柔地揽着她,将呼吸埋在她的颈间,感受着那具身体的体温和清香。
慕容姝身上,总是带着清冽的梅香。
明凰看着那人的轮廓剪影,忽然边想到了在公主府上他们四个人玩乐的那段日子。她这位表妹,从来歌颂梅花的高洁不屈,人也像梅花一般,纵然地位不如她,也从不会像其他世家小姐在她面前那般卑躬屈膝,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
也正如此,她倒是欣赏她的坦率。
明凰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不过,如此品节高尚之人,竟也成了加害者。
这白梅沾了泥、溅了血,是否还有清冽的香气?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拉住了她。
那手指像蛇一般灵活,穿过了她的指缝,明明是冰冷的蛇,却迫不及待地靠近温暖的热源。
随他去吧。
这一刻,她这样想着。
-
棠邑,某间客栈。
屋内只有一盏孤灯照明,灯花已被剪过数次。灯焰摇曳,光线昏黄,将斜倚在花梨木矮榻上的男子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
他的跟前,跪了三四个平民装束的汉子。
慕容峥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扫了那些发着颤的人,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他身上还沾染着烟花之地女子们的脂粉香气,混合着陈酿的酒香。他吸了吸鼻子,转而将视线移向立在一旁的白面书生。
“尹植,你瞧这事办的。”
尹植躬腰,语气十分恭敬:“这群草包让公子不悦了,是下属管教不力。”
“狗闻着味都能找到吃的,几个大男人,连个小女子都盯不住?”他吃吃笑着,“连狗都不如。”
那几人的头垂得更低了,连手臂都发着颤。
“公子所言极是,下属这就剁了这几个拿去喂狗。”
那几人一听“喂狗”二字,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中尽是惊恐,疯狂地磕在冰冷的地砖,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顷刻间额间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命啊!”
“大人饶命!”
矮榻上的男子仍笑着,只是不耐地摆摆手。
尹植冲外头的亲随吩咐了一声,几个身形粗壮的男人走进来,拖死狗般将几人向屋外拖去。
那下属的哭嚎声、求饶声响彻天际,最后又变成了非人的、断续的尖叫,直至被远处传来的一阵激烈的犬吠和撕咬声彻底淹没。
慕容峥闭上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
哪怕他今夜已在所谓的头牌姑娘的温柔乡走了不止一趟,可那道清丽的身影仍旧浮在脑海,挥之不去。
“公子。”
一旁的尹植小心地笑着,“其实那几人也并非全然无用。”
慕容峥缓缓睁开眼,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侍奉在侧的号称为“神童”的门客,开口道:“你办事从不失手,怎么今天败在这种事上?”
尹植将头垂下去,拱手道:“回公子的话,那女子身份不一般,似乎和……云水阁那位有点干系。”
“哦?”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追问着,“此话怎讲?”
“属下猜测,那几人之所以跟丢,是因为有人刻意绕路,混淆视听。”尹植微微抬起头,白净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活像个纸扎的人,下三白的眼中闪着不明的精光,“许是云水阁那位的。”
尹植深谙伺候这位主子之道,明白讲话点到为止的重要性。言毕,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
裴熠初到棠邑那日,手下人禀告跟在他身侧有个“兜帽人”。
慕容峥思忖着,下手说隔得远看不清脸,不能确定身份性别,但确实是跟在裴熠身边,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还为此不安过,疑心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如此看来,这裴熠压根不像是在办什么秘密公务,根本就是在金屋藏娇。
好呀,他直起身来,嗤笑了一声:“在京城时,他从不应我醉仙楼的约。我当他裴熠是个多清高的君子,原来也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酒肉之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