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国

沈国国破的那一日,金陵的春日好似初到。

细雪自高空坠落,落在年轻公主白皙的手心里,慢慢消融。

城楼上寒风凛冽,将士们兵戎相见的厮杀声从下面远远传来,混着百姓们哭喊着孩子妻子的哀嚎。

她看见十七八岁的士兵被一剑刺穿也要顽强爬起来,看见两鬓苍白的守门老兵颤颤巍巍挡在最后的城门口,看见保护妻子的男人被狠狠踩在脚下……

这就是昔日万国来朝的沈国国都,金陵如今的面貌。

从宛披着雪白的狐裘,面容似寒霜,金色的发簪在新雪的映衬下,闪烁不定,越发显得她孤寂冷清。

余光触及远处城门口明黄色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摇,她移开了目光,缓缓回眸。

望进一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里。

她问,语气平淡,“当真要走吗?”

年轻的侍郎公子眉眼俱润,“殿下,您不会希望臣留下。”

她便笑起来,温凉的泪水顺着线条姣好的侧脸滑落。不知何时起了风,从宛慢慢退后一步,狐裘自肩头滑落,流苏轻动,她仍然微笑着,“国破家亡,父死母丧,幼弟孱弱。”

“侍郎大人,你却说,你要离开……你要我如何担得起?”

再后退一步,整个人如风中蒲柳,向城楼下坠去——从宛脚下有风极速略过,耳畔是急略的破风声,她微微抬眼,看见他眼底的惊痛。

原来他那样冷静自持的人,也会为了她有这样慌张的神色吗。

从宛闭眼,再不去想,也不去看——殉国而亡的公主,总归是好看得太多。

阿湛,你要离开,便连同我也一道离开吧。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突然间耳边的风声消失了,剧烈的痛自腰间蔓延至全身。

从宛胸口心跳剧烈,仿佛冲破囚笼,她挣扎着睁开眼,目光上移,对上一双漆黑沉稳的眼。

真是疯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殿下,臣会一直在你身边。”年轻的公子注视她的目光温柔,手里的清丽的墨梅向她递来。

她恍然愣愣了一瞬间,向前走了几步,刚要抬手接过,忽然便哽咽起来,“薛湛,你惯会骗人……”

梦境离散,从宛猛然惊醒,一摸脸颊,才发觉已经泪流不止。

马车辘轳声从窗外传来,听见动静的婢女雨听从车外撩帘而入,手里小心端着温水,“殿下,可是又做噩梦了?”说话间,温热的帕子递过来。

从宛摇摇头,目光清醒了些,缓了缓,问,“行止如何了?”

从古都金陵离开后,弟弟行止便高烧不退,她贴身照料了几日,才方好些了。

“太子殿下……小公子已退烧了,已是好多了。”雨听沉默半晌,低头。

从宛怔然。

是了,一月以前沈国国破,她不堪亡国之痛,从宫城门上一跃而下,想要结束这荒唐的命运,却中途开始后悔——她的行止才将七岁,亡国的储君,要在群狼环伺的敌国如何生存?

只是那是从宛太固执地想要逃离,她只是一介女子,如何敢承担这般重任。

幸而被刚好骑马入宫门的敌国将军救下,她听见有人唤她太子殿下,原来她便是晋朝的太子秦沉。

从宛知道,他选择救她并非是因为恻隐之心,或者话本子里的一见倾心。相反他需要她活着,用来彰显晋朝的雅量与风范,用来平息沈国遗民的怨愤。

所以从宛在醒来的第二日,便请求进了父皇的御书房,身侧是她亲手落笔撰写的太子退位诏书。

她抱着行止,年幼的孩子颤巍着用两只手抱着传国玉玺,按在诏书的最后。

女子清瘦纤细的身影隐约映在纱窗上,怀里的孩子时不时重重咳嗽,无端让人想起来“相依为命”四个字。

年轻的公主语调平淡,如冬日落在枝头的清雪,“沈国气运已尽,望将军怜惜我姐弟二人孤苦孱弱,高抬贵手。”

“此退位诏书,便作将军初见之礼。”

玄甲黑衣的将军漠然,秦沉立在窗外,一门之隔,他却没有再踏进一步,淡声一句“有劳”。

他离开时干脆果断,带走了大部分看守的人,呼啦啦的声音过后,保全了从宛作为亡国公主最后的颜面。

而后,是漫长的前往昔日敌国的路程。

沈国金陵到晋国京城路程遥远,一连好几日的赶路,疲惫之余,从宛鲜少再见过秦沉,多数时间都用在了照顾发烧的行止身上。

这几日行止好转了些,从宛才在雨听的提醒下,注意到她已经多日未曾认真洗漱。

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面容憔悴苍白,双眼黯淡无光,竟是如此狼狈。

从宛忽然便恼了。

她记起有一日,她为退烧后的弟弟喂完汤药,从他马车被雨听扶着下地。正巧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驾马而过,黑沉的目光一瞬略过她面容,顿住两秒——当时未曾留意,现在想来,恐怕是从未见过有女子在他面前如此蓬头垢面过。

时间至中午,车队停下修整,补充物资。劳累了一天的兵士们生火做饭,一时间热闹的气氛活跃起来。

雨听叩响马车门,轻声告诉公主,车队修整在距离河边不远,可供公主洗漱。

从宛点头,从婢女手里取过冪篱,白沙垂落,遮住她面容,才由雨听扶着下了马车。

踏在地面的一瞬,许多目光瞧过来,又很快移开。

从前沈国在时,从宛在闺中便已经因为容貌之盛被誉为中原第一美人。而此次随晋国出征的多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是要多几分好奇的,只是这位公主时常以冪篱掩面,只能看见轻纱晃动的腰间,如蒲柳般盈盈一握。

而那日秦沉能看见她面容,也是因为风大时,冪篱的一角被吹开。

春日初到,积雪渐渐消融,连带着清澈的河水也多了几分暖意。

从宛伸手掬起一捧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接过雨听递来的巾帕,擦拭脖颈间溅到的水珠,目光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好像很久以前的回忆,湖畔,少女吹开的面纱,还有俊朗郎君珍重递过来的手。

“殿下,只要您愿意,臣会一直在,决不弃您而去。”

薛湛。

我愿意的,只要是你,我都愿意的。

疼痛感从手腕传来,伸出的手被男人一把握住。从宛吃痛皱眉,终于从虚幻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抬眼,对上一双隐含沉怒的眼里。

秦沉眉眼冷峻,冷声道:“你若真的那么想寻死,本宫再不会出手救你二次!”

言罢,狠狠甩开女子纤细的手腕。

从宛不明所以,刚想开口问他发的哪门子疯,才感觉到一大半衣裙湿透,惊觉自己刚刚正不知不觉向湖中心走去。

若不是秦沉及时拉住她,怕是她已经和水中央薛湛的幻影一起沉溺。

“我没有想过寻死。”她沉默了会儿,解释道。

显然她的话男人并不相信,秦沉略看了她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听见动静,发现她并未跟上。

他略有不耐地回头,“你还想在这里待到何时?”

话音刚落,便见湖水面上剧烈扰动,银光闪烁的十几柄长剑破水而出,数量不等的黑衣人跃出水面,向背对着他们的从宛狠狠砍去。

“躲开!”

来不及思考,秦沉果断伸手抓住女子的肩膀,便往怀中一扣,另一只手拔剑的间隙,已经有一柄长剑砍在肩胛上。

男人短暂皱眉,随后迅速拔下从宛墨发间金钗,甩出去刺入黑衣人脖颈,拔剑之后迅速反杀,刀剑争鸣,护着从宛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从宛很快缓过来,死里逃生的心脏跳动得极快,她略微抬眼看见男人刀削般的下颚。一时竟分不清该庆幸还是厌恶。

秦沉勉强支撑到湖岸边,举剑砍断拴着马匹的麻绳,单手圈着从宛腰身,将她摁在马背上的同时自己翻身上马,双脚重重一夹,烈马嘶叫一声,飞腾而起,终于将身后刺客甩开一段距离。

从宛面容苍白,被摁在秦沉胸膛前,忽然间,急切地加重了抓着他肩膀的力道,“行止……行止还在!”

“我的亲卫会保护他无事。”被女子抓得肩膀伤口一痛,秦沉缓了一缓,才开口声音平淡,“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那湖距离驻扎地有些远,根本来不及跑回营地求救,且方才马儿受惊时跑得混乱,早已偏离营地的方向。而他们二人此时早已不知身处何处,而身后的刺客还在穷追不舍。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与男子沉稳的心跳,从宛忽而平静了些。她想起方才溅射到她脖子上鲜血,如果不是秦沉救了她,她刚才便死了。

“那些人,不是沈国遗民。”眼前树木被极快甩到身后,她抬眼解释。

背后挨着她的男子驾着马,从宛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只听见他淡淡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从宛却来不及再解释,眼前视线忽然开阔——前方没有路了!是笼罩着浓雾的悬崖!

刚放下的心又猛然提到嗓子眼,从宛是感觉如坠深渊,便听秦沉冷静承诺,“信我,你便能活下去。”

生死关头,原先的屋檐下求全之心立即淡了,她冷冷笑一声,倒是毫不客气嘲讽他,“你倒不如现在便放我下马。左右他们要杀的是你,我说不得能留下一条性命。”

意气,鲜活,这位公主与传闻中的温婉贤淑全然不同。

秦沉被她气笑,锢住她腰身力道收紧了些,声音冷沉。

“你的命是我救的,怎能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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