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李琅林这一病,直接歇到了腊月十七。日骑军都把那七百万银两取回来了,他还唧唧歪歪地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殿下,咱们身负皇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呀。”王二虎急道。

萧信芳此刻正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给李琅林喂药,眼看着美人苦着一张脸把药喝完,才道:“慌什么?李公子才是咱们此行的贵客,他如今病得这样重,如何能够赶路?”

李琅林面色苍白地倚在床头,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王二虎上下打量着李琅林,之前他只觉得这位李公子经历可怜,人也生得剔透,因此一路上没少照顾。没想到,这人竟还有几分红颜祸水的本事。

之前郎中来诊断,把完脉后说,这位小公子脉迟浮弱,表里俱虚,想来是之前的病症本就没养好,偏偏此时又有寒气骤然入体,将之前潜隐的疾病全给激了出来,这才发起了高热。

听完这话,素来在汴京城无法无天的小殿下当场眼眶就红了,若不是有外人在,这位殿下怕是能直接哭出来。当时王二虎就站在旁边,萧信芳的反应他看得一清二楚。

但李琅林的病再凶险,能熬过前三天,之后也就是养着了。在客栈也是养,在轿子里也是养,怎么就娇气得不能出发了?

“殿下,如今离年关只剩十三日,咱们辎重繁多,要赶回开封府最快也得十天,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啊。依属下之见,不如将郎中带上,再把轿子弄暖和些,既不耽误行程,也不会委屈了李公子。”王二虎又进言道。

李琅林又疯狂地咳嗽了起来,好容易咳完了,才撑着气若游丝的声音道:“将军所言甚是,若因为臣一人而耽搁要务,臣怕是万死难辞其咎,还望殿下不必再顾惜臣,抓紧赶路为要。”

萧信芳的眼神立马像刀子一样剜向王二虎,直把王二虎看得冷汗直流,然后才慢道:“既如此,那就明日晨起时出发吧。”

王二虎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看李琅林这副病殃殃的模样,到底不敢再说什么,领命去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六百日骑军在城外整军待发,驮着银两的马车被牢牢护在中央,决不给贼子再留下可乘之机。

陆霆带着几囚车的犯人,也正欲出发,一看这架势,不由“嚯”了一声。

萧信芳携着李琅林相继走出城门,未防撞见熟人,咦了一声,高声道:“陆指挥怎么也在这儿?”

陆霆连忙下马,将一应事宜交给下属,快步来到萧信芳处,行了一礼道:“下官奉陛下之命,来颍州城彻查流言,因诸事繁杂,没来得及去拜见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萧信芳这几天在颍州动静闹得很大,颍州的知州、通判几次三番地来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等着参见,各种珍稀礼品不要钱似的送,就连京西北路上的转运使也派了人来。陆霆身在颍州,却装了个眼瞎耳聋,说他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萧信芳摆了摆手:“陆指挥是为了父皇为了朝廷专心办差,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只是陆指挥查案归查案,怎么总爱往那些混不正经的地方走,难不成这秦楼楚馆里,也有陆指挥要抓的犯人?”

这话阴阳怪气,陆霆瞬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李琅林一看见陆霆,脑子里就忍不住回想那天从柜子缝里瞥见的庞大物什,简直不能直视他现今这张正经脸,干脆向旁边走去。

然而这一走,却发现了不对劲。

陆霆带着的囚车里,关押的竟全都是些僧人,其中赫然还有一个女童。

李琅林走了过去,那女孩儿蓬头垢面,一身衣裳破破烂烂,被一个僧人护在怀里,只露出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李琅林看。

他蹲下身,小女孩儿立马便道:“大哥哥,你好好看。”

李琅林莞尔,从怀里掏出了块点心,还是今早上萧信芳怕他饿非要硬塞给他的一块桂花糕。

“嘴这么甜啊,那哥哥请你吃点心,好不好啊?”

小女孩儿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僧人,得到准许后欢呼一声,凑到囚车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李琅林于心不忍,便道:“你今年多大了呀,为什么会被关着?”

小女孩儿还没说话,旁边一个皇城司的干办便道:“这位公子,他们都是毁谤朝廷的钦犯,要移交审刑院判决的。”

这罪名不小,到了京城便是个死。李琅林皱眉:“她一个孩子,能作多大的恶?”

萧信芳也走了过来,看了看,笑道:“陆指挥,有人质疑你们皇城司冤屈好人呢。”

陆霆也愁苦地叹了口气,“殿下有所不知,年关将近,京中却突然窜出一股流言,什么‘武侯恩,瑞雪降’,这天降瑞雪,乃是陛下的功德,关一个作古了几百年的人什么事?陛下明里未言什么,暗地里却大动肝火。下官等一路探查,追至颍州,才发现竟是颍州城外的几个僧人编造的流言,他们不忿陛下没收土产,这才暗自筹划,反抗朝廷。下官将涉案人等全部拘押,这女童虽并未参与,但却由妖僧抚养长大,岂能姑息?”

李琅林再看那几囚车的僧人,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前朝晋炀帝在时,笃信佛教,甚至一度闹着要出家,后来还是当时的太后请来了大相国寺的大师,允他在宫中带发修行,还为他取了个‘无慧’的法号,这才消停了下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的寺庙僧人仗着有皇帝撑腰,四处敛财,侵占土地,搞得民间乌烟瘴气。等到萧云晫登基后,虽并未明言禁佛,却颁布了一系列限制僧人的律法,更将各地寺庙强占农民的土地全部收回。

僧人们从家财万贯到清汤寡水,恨萧云晫入骨,偏偏又没能耐反抗,只好编造些恶心人的谣言阴阳怪气。

只可怜了这女孩儿,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李琅林看向萧信芳,仅一个眼神萧信芳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他之前扔李琅林入水,害得人大病一场,内心正是愧疚,巴不得卖个好,于是便道:“陆指挥,既然这女孩儿并无过错,那便干脆放了吧。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虽受妖僧抚养,但若能跟在本宫身边,受本宫教化,想必定能改邪归正。”

陆霆有些为难:“这……”

先前抱着那女童的僧人却在囚车中砰砰砰地磕起了头:“阿弥陀佛,老衲鬼迷心窍,自知罪孽深重。但此女无父无母,寒冬腊月被丢弃在寺外,老衲见她可怜,才将她抱回寺中抚养,未曾想竟牵连她至此。恳请大人看在此女年纪尚幼、心智单纯的份上,饶此女一命,老衲必日日为大人诵经祈福。”

陆霆嫌恶地看了僧人一眼:“你给我诵经,谁知道你是不是念咒害我?”

他又看向萧信芳,到底还是示意手下打开囚车:“罢了罢了,我便卖殿下一个面子。”

萧信芳一乐,接过女童就扔给了李琅林,调侃道:“那本宫也不参陆指挥狎妓风流之事了。”

陆霆捂脸,摆摆手,示意手下走人。

囚车开动,女童怔怔地看着僧人远去,突然哭出了声,声嘶力竭地喊道:“爷爷!你不要我了吗?”

李琅林连忙捂女童的嘴,“乖姑娘,别喊,你爷爷是为了救你。”

囚车内,僧人双手合十,在坐化的前一刻叹息一声:施主,您交给老衲的事情,老衲已经办妥,因果已了,此生无憾。

扬尘滚滚,两队人马在城外分道扬镳,女童坐在装潢精致的马车里,巴巴地望着窗外只剩下一个小点的囚车,不明白命运在此刻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李琅林剥了个橘子递给女童,道:“明水,别看了,吃点东西睡觉了。”

女童名唤明水,今年八岁。李琅林给她用水擦了身子,又将自己的衣服撕成一半给她胡乱穿上,打扮出来直让萧信芳笑得打滚,表示到东京城后定要给明水好好订几身女孩儿衣裳。

明水虽然不舍,却乖乖地接过橘子,道了声谢谢哥哥后,一个人躲在马车的角落吃着。

萧信芳啧啧摇头:“虽然瘦了点,但这张小脸蛋多可爱啊,还这么乖,也不知道她父母怎么狠心把她丢掉的。”

李琅林抚额:“比起这个,殿下,您难道不觉得,您和一个俘虏共乘一车更加奇怪吗?”

王二虎在队伍的最前面打头阵,之后是银两的押送车,他们的车架混在中间,虽然从外面看并不显眼,但内里却有虎皮封着四壁,脚下则是柔软的羊羔毛。轿内还有张小几案,上面摆满了各种果子点心。分明是寒冬腊月,这方小天地却有了些温暖如春的感觉。

萧信芳从几案上拿了块酥饼,边嚼边道:“你一个俘虏坐轿,却让本殿下骑马,又是何道理?”

李琅林:……

这个萧信芳,带队来时昼夜奔驰,不到五日便赶到了颍州,也没听他叫过一声苦。如今到了回程,看他能坐轿子,竟然立马心理不平衡了,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坐轿。

坐轿便也算了,这萧信芳竟还盯着他喝药,每每郎中熬好了药送上来,都要盯着他喝完不可,连最后那一口带着药渣、苦得要人命的汁液也逼他喝下,直把李琅林折腾得苦不堪言。

这么着连走了七八日,眼看着进了京畿路,萧信芳更是不掩对他的嘲笑。

“早就跟你说了,从颍州至东京一马平川,代国人脑子坏了才会再派人来劫饷银。”

萧信芳躺在轿子里,翘着个腿吊儿郎当地说道。

对面的李琅林坐得端正,闻言掀开轿帘向外望去,只见军队有条不紊地行驶着,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这么大块肥肉,代国真会甘心放过?”李琅林也有些疑惑。

萧信芳坐起来,唉声叹息:“我还等着抓几个代国人回去向父皇请功呢,看来是不成喽。”

李琅林一笑:“代国人算什么,殿下要是能抓几个契丹人回去,那才算是大功一件。”

萧信芳盯着李琅林温温顺顺的眉眼,不禁也跟着笑了:“李琅林,你可真是只狐狸!”

话音刚落,却听得外面马蹄嘶鸣,似有破空声穿云而来,萧信芳陡然色变,一把拉着李琅林与明水趴下,下一秒一支羽箭嗖地穿过虎皮射进了轿中。

萧信芳抬头一看,脸都快歪曲了:“这穿透力,是辽人的重弩,李琅林,你可真是个乌鸦嘴!”

李琅林惊魂未定,下意识回嘴:“殿下刚才还夸我是狐狸,怎么转眼又骂我是乌鸦嘴了。”

轿外,无忧拔剑怒吼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萧信芳出了轿向外眺望,京畿路地处平原,想要似庐州那样伏击并无可能,因此贼人这次直接打了明牌。近前处,一路贼人跨马而来,与日骑军短兵相见,而两百步开外的小山丘上,十个黑衣人足蹶开张,将点铜箭高高射出,竟也不怕射到自己人!

连重弩都能调来,辽国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大梁那帮子边关守将到底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的人马和武器都能运入境?

“无忧,”萧信芳断然喝道,“这边不用你管,先去把那几个弓弩手解决了。”

无忧是萧信芳的贴身侍卫,武功卓绝,按理说不该离开萧信芳身边,因此有些犹豫。

“快去!再磨磨唧唧,咱们都得死在这儿!”萧信芳怒道。

无忧咬牙,点头道:“殿下千万等我回来。你们几个,保护好殿下!”

“哎呦,原本只想劫点银子回家过年,没想到还有条大鱼啊。”贼首打马而出,肩上抗刀,留着齐耳的刘海与厚厚的鬓角,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契丹少年。

没有重弩的帮助,这帮乌合之众难敌日骑,可关键是无忧解决弩手需要时间,他安排的援兵赶来也需要时间,而连发的铜箭并不给他们时间。

不远处,王二虎跨在马上,一枪将贼人捅了个对穿,枪杆一挥,又将远处射来的铜箭挑落,喊道:“你们带殿下先走,此处有我王二虎在,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萧信芳一想,觉得现场也就皇子和俘虏的命还值钱些,恰在此时铜箭射来,马夫应声而倒。情势不容思量,萧信芳上前一步接过缰绳,啪地一下扬尘而去。

“二虎哥,这里就交给你啦,记得给我留活口啊,别全杀了——”

亲卫队掩着萧信芳离开,贼首也不拦,哈哈大笑道:“你们梁朝人的小殿下好生胆小啊,遇到点事,士兵也不要了,银子也不要了,屁滚尿流地就跑了,哈哈哈!”

王二虎冷笑一声,“对付你们,哪用我们殿下出手。”

说罢,提枪便冲,直将几个蒙面人挑了,杀到了这个口出狂言的契丹少年面前。

契丹少年弯腰一躲,避开王二虎的长枪,手中宝刀趁势出鞘,擦着王二虎的大腿而过。

“好俊的功夫,你在梁朝屈才了,不如跟我回辽国,我赏你个南面官做做,如何啊?”

生死关头之际,这小少年竟还在挖墙脚,王二虎简直无语了,怒道:“你们契丹人私自入我梁境,还敢劫我梁军,是想要开战吗?”

契丹少年闻言,一拉面巾将自己的脸严实遮住:“我有说自己是契丹人吗?没有啊,我们分明只是梁朝的劫匪而已,你可莫要冤枉人!”

王二虎简直要吐血了:“你——”

哗啦一声——

一队贼人突破日骑军重重包围,抢了马车便要跑,却又被侧边冲过来的人砍了马蹄,马车倾翻,一整车的沙砾土块全倒在了宽阔的大道上。

“王子!我们中计了,梁军车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银子!”有人喊道。

契丹少年一怔,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立马看向王二虎旁边的一个军士:“你骗我?”

军士双股战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王二虎一枪杆挑下了马:“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军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将军,不是我啊将军,这个契丹人冤枉我!”

“有什么话,你还是到审刑院去说罢。”王二□□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不知何时,弓箭射来的破空声渐渐停了,马蹄嘶鸣,隐有骑兵从四面八方赶来,那是萧信芳在颍州时就向枢密院请旨调拨的援军,一直跟在日骑军的后面假装商队。

契丹少年咬牙,知道此行失利,当机立断对着周围的契丹人道:“撤!快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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