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萧信芳往外跑去时,虽未有追兵,却也并不顺利。
原因倒也简单,他还没出战场,一支铜箭就嗖地射到了马屁股上。马儿瞬间受惊,嗷地一声撒开蹄子便跑。
萧信芳虽然坐轿,但马还是用的自己的马——换言之,这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与普通军士的马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因为年幼,萧信芳的控马技术显然还没到家,马一受惊,就不是他牵着马跑,而是马牵着他跑了。
三个人被马拖着奔驰了快一个时辰,将亲卫队不知道甩出了几里远,马儿力竭,这才在萧信芳的牵引下缓缓停下。
李琅林倚着棵树,吐了个天昏地暗,旁边的明水小心翼翼地给他递水袋。
“我说……信芳殿下……您这……呕……您这驾车的技术,也太烂了吧……呕……”
萧信芳:……
萧信芳摸摸鼻子,拒不承认自己技术差。
天色渐渐暗了,萧信芳看看四周,他们也不知跑到了哪里的一处山坡上,四周除了石头就是树,荒凉得很。他从轿中拿出羊羔毛的地毯,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定了半天的心神。
李琅林吐完了,溜溜达达地过来,啪地一掌拍在萧信芳的背上,“怎么了,小殿下,还回味呢?”
“是啊,这一天过得,比我以前惊险刺激多了好吧。”萧信芳道。
李琅林闷笑。
“说真的,华轩公子,要不是你让我兵分两路,恐怕我这次真要着了他们的道了,我应该好好地谢谢你。”
那天晚上,李琅林从昏迷高热中醒来,却发现萧信芳正伏在他身上呜呜地哭。
李琅林打量了下,他竟然还在萧信芳的房间,此刻房内并无旁人,只余少年死了爹似的哭声。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扔下水的,我不知道你还生着病。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死,你长得太好看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求求你别死好不好,呜呜呜呜……”
李琅林:……
李琅林咳嗽两声:“咳咳,殿下,我没死,你要是再压下去,我就真要死了。”
萧信芳猛地抬头,朝着李琅林吐出了大大的一个鼻涕泡。
“你……你醒了?!太好了,郎中说你今晚凶险,我、我真怕你……”剩下的话萧信芳不忍再说,只一昧盯着李琅林那张脸看。
李琅林手指微微蜷曲了下,“我无事的,殿下。”
此刻正值深夜,人既醒了,萧信芳就不好再待下去,看着人把药喝下后道:“你今晚便在这里睡吧,我去你屋子睡。”
看在萧信芳把客栈内唯一一间天子一号房让给了他的份上,李琅林难得意动了一下,在萧信芳即将跨出门槛时叫道:“殿下且慢。”
萧信芳疑惑回头。
李琅林静静地望着他:“殿下可愿听我一言?”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整座客栈只余一间屋子还亮着烛火。烛光明灭中,两个少年脑袋挨着脑袋地凑在一起,美好得像一幅画。
李琅林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道:“代国虽与梁国一向不睦,但因为国小力弱,从来不敢主动招惹梁国,就是在边境上,也向来只有挨打的份。此番劫银,他们却不要命了似的往前冲,所用的武器、战马也个个精良。若说其中没有契丹人的参与,我是万万不信的。”
“契丹拿代国当马前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白了,他们自己不敢与我们撕破脸,便要找个小弟替他们干黑活儿。”萧信芳道。
李琅林点点头:“而契丹人,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昔年关南之战,仰赖陛下天威,收复瀛莫,契丹人至今引以为耻,立誓夺回。而入冬以来,辽国连遭了好几场雪灾,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这么说吧,他们比我们更缺钱。所以,这批银两,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劫第二次。”
萧信芳欲言又止:“可是……银屏山谷已经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了,此后再无山川险地,他们要劫,恐怕要付出比银屏山更大的代价。”
“他们既然未必再劫,殿下何不引蛇出洞?”李琅林道。
萧信芳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殿下在颍州城,可以将动静搞得大些,让所有人都知道殿下身在颍州,即将带着七百万银两出发。同时,秘密派四百日骑军去银屏山谷取出埋葬的白银,之后不要再经颍州,直接北上东京。至于我们,也要再准备一百车的‘白银’,大张旗鼓地出发。王二虎带的军士当中,恐怕还有契丹的探子,这个消息,不怕契丹不知道。”
萧信芳一笑:“如此,契丹人知道了我们的动向,不一定忍得住不出手,是吗?”
李琅林垂眸:“殿下聪颖。”
“未及华轩公子半分。”萧信芳立马道。
思绪回转,萧信芳看着李琅林,目光中竟有些复杂。
这么个聪明的人,要真是到汴京城被关一辈子,也太可惜了。
李琅林也坐到了石头上,调侃道:“我帮了殿下这么大一个忙,殿下打算怎么谢我啊?”
“如果有可能的话,”萧信芳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我会去求父皇,把你要到我这边,至少……不要让你受一辈子的软禁。”
李琅林听了他的话,目光突然变得渺远,他轻声道:“我父亲在京中如何,殿下可知晓?”
萧信芳一愣,不明白李琅林怎么就谈起了爹:“应该挺好的吧,我父皇可没亏待他,他来的时候从金陵城带了不少的金银珠宝,说真的,你们南方是真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这些钱我们梁朝一分没要,全算做了恭顺侯的私产,估计够他舒舒服服地花一辈子了。除了不能出门儿,也没什么坏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非江南富裕,怎会招得梁军十万兵马攻打?
李琅林垂眼:“小时候,我总怨他只知享乐,不懂治国,后来,我还怨他残害忠良,懦弱无能,生生将吴国葬送。可现在,我却觉得,如果吴国的灭亡是必然,他做明君还是昏君,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话萧索凄凉,萧信芳不知该如何接,只得道:“华轩……”
李琅林却道:“殿下,我知你好意,只是殿下在京中,恐怕也不好过,还是不必为我一个降国俘虏进言了。”
正如拓跋桀所说,如果帝王真的喜爱萧信芳,就不会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派到颍州来。萧云晫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皇帝,他不会不知道这有多凶险。
两个少年,一个不待见自己亲爹,一个不受自己亲爹待见,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梁人贼子,不守信用,首鼠两端,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哼,再让我见到他们,我定要一刀劈了他们!”
……荒山野岭的,谁报菜名呢?
三个契丹人费劲地爬上山坡,为首的契丹少年一抬头,正好与萧信芳撞了个脸对脸。
萧信芳:……
契丹少年:……
萧信芳嗷地一声,拉起李琅林和明水小丫头,撒丫子就跑。
王二虎你干什么吃的?!说好的不会有人活着离开呢?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活口吗?这活口太大了我消化不了啊!
“别跑——可恶的中原人,忘恩负义,背信弃义,阴险狡诈,无耻小人——”
俩少年并一个小孩儿在前面跑,一个少年并两个成年人在后面追,在这八百年没人光顾的小山丘上构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明水毕竟还小,跑不快,恰好路上有些地块结了冰,明水脚下一个打滑,啪地一下摔到了地上。
契丹少年一个刹车,好悬没摔明水身上,他将这碍事儿的小丫头提溜起来,明水也是虎,啪地就是软乎乎的一巴掌扇到了少年脸上。
“不准欺负大哥哥!”
契丹少年:……
李琅林:……
李琅林一把将明水抢过来,警惕地盯着契丹少年。这么一耽搁,他们仨立马被契丹人包围。
少年被李琅林看得怒火中烧:“你这是什么眼神,我难道还会为难她一个小丫头不成?”
看来这少年虽然鲁莽,道德水平却挺高,李琅林立马道:“你们契丹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不然,你怎么会带着两个大人,来欺负我们三个小孩儿?”
“谁欺负你们了?”少年果然中计,“好啊,有本事我们单挑啊!看谁打得过谁,你们要是赢了,我就放你们走,你们要是输了,就跪地上跟爷爷我磕三个响头!”
“好,算你是个英雄!”李琅林一把将萧信芳推上前,“我们殿下可不会怕你们!”
萧信芳骤然被点名,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连忙谦让道:“不不不,还是你来,你比我大,长幼有序啊华轩哥哥!”
“我病还没好。”李琅林道,想了想又补充,“你扔下水的。”
萧信芳:……
“王子,何必跟他们废话,直接杀了便是。梁贼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追来,我们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啊!”其中一个契丹人道。
三个小孩,要么赶紧杀了,要么赶紧放了,整什么单挑呢,这不就是拖延时间吗?他们王子知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逃命啊?
契丹少年脸上还挂着彩,眼中却闪现出倔强的光:“不行!我要堂堂正正地证明给他们看,契丹人就是比中原人强!”
萧信芳一听这话也激起了血气,“好啊,比就比,我们中原人,从来都不怕你们契丹人!”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密林中数不清的枝丫突兀地横在一片墨色的天空中,偶尔还有几声老鸦的啼叫。
契丹少年拔了佩刀,一抹鼻子道:“记住了,爷爷我名叫耶律达里,待会儿到了地底下,别跟阎王爷报不出来是谁杀得你!”
萧信芳也拔出了佩剑,奈何两股战战。李琅林不太放心地瞅了一眼:“殿下,你行不行啊?”
“我不行难道你行吗?”萧信芳低声怒骂,“待会儿打起来了,你带着明水赶紧跑,不必管我,听到没有?”
“殿下放心,就算您不说我也会跑的。”李琅林真诚道。
萧信芳:……
比赛开始,耶律达里提刀便劈,刀剑相撞,发出铮然脆鸣。耶律达里刀锋下压,挑衅地看着这个使出了吃奶劲反抗的小豆丁。
萧信芳横腿一扫,趁耶律达里起身之际,一个斜进向耶律达里左臂刺去,却被耶律达里后撤避开。
双方打得有来有回,李琅林在旁边观战,看得直摇头。相比于吴国,梁朝在培养皇子时其实已经很注重武功了,奈何萧信芳年纪小个头小,和那个耶律达里相比,在力量上吃亏太多,只能依靠自己还算灵敏的动作周旋,再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他看得太认真,以至于根本没注意,有一个契丹人悄悄地提刀接近了他。
正在打斗中的萧信芳心知自己弱势,干脆赌一把,剑尖佯攻面门,趁耶律达里提刀上挡之际,咣当就是狠狠的一脚踹向了他的下三路。
耶律达里嗷地一声,丢了刀就去捂自己的下身,疼得脸色都变了。
萧信芳一笑,刚打算拉着李琅林跑路,却见那个契丹人已向李琅林高高举起了屠刀。
“李琅林——”萧信芳怒吼。
此刻他离李琅林还有三步,再去格挡刀锋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火石之间,萧信芳一个纵跳直接扑到了李琅林的身上,硬生生地替他挨下了这一刀。
两人双双摔倒,李琅林咬牙,手中一直暗藏着的烟雾弹直接向契丹人扔去,趁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掺起萧信芳就跑。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李琅林边跑边急切道。
后背的鲜血浸湿了衣袍,萧信芳痛得脸都扭曲了,却仍是强撑着道:“李琅林,这次我可真是不欠你的了。”
“傻瓜,”李琅林骂道,眼眶竟隐隐有些湿,“你原本就不欠我的啊。”
几人今天大概是寸到家了,跑着跑着,竟跑到了一处断崖旁。
李琅林一个刹车,夜太深了,他甚至看不清断崖有多高,盯着这无底的深渊,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契丹人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为首的耶律达里冷笑一声:“你们中原人果真是卑鄙无耻,打不过别人,就专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李琅林看着对面的三人,也讽刺道:“趁人不备搞偷袭,你们契丹人又好到了哪里去呢?”
“我们这叫兵不厌诈。”耶律达里骄傲道,“横竖你们已至绝路,还是乖乖受死吧!”
看着三把刀锋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近,李琅林却感到出奇地冷静,“就算死,我们也绝不死在契丹人的刀下。”
说罢,便将明水抱进怀中,拉着萧信芳毅然决然地跳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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