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宣国亡后,天下动乱百年,群雄逐鹿,生灵涂炭,四海之内,有九国并立,先后称雄,是为:燕、齐、吴、许、姜、楚、蜀、晋、魏。
记不住?
没事,不需要记住。反正除了最后的“魏国”之外,其余都亡了。
而我,正是那被亡八国之中的蜀国国主。
蜀载熙五年,我十六岁。在我亲政的第二天,魏**队攻破了锦官外城。玉玺在手中还没捂热就交了出去。
你问我什么感受。我……我觉得我还好,不需要安慰,真的。
我承认我运气确实有点糟,在我八岁登基那年,我就猜到我会是个倒霉的皇帝。
百年前九州最后一个大一统王朝“宣”在一夕之间倾覆,宣国末年各地云起的数十路叛军反贼涌入宣都洛阳,自此以后,天崩地坼。
我的曾祖那时是镇守蜀地的都督,在中原纷乱之际,闭锁剑门关,据蜀地而称王。
二十余年后,我的祖父即位。休养生息,无为治国,坐看天下风起云涌。
祖父崩后,国主成了我的父亲。他打开剑门,重修栈道,以训练多年的精兵出战四方,灭姜国、退魏国、割占楚国千里沃土,一时间诸国俯首。而他正式称帝。
他得意洋洋,满怀雄心,以为山河在握。然后,他死了。
然后我就成为了皇帝。
我做皇帝时,蜀国的局势非常不好……满朝上下,皆乱臣贼子。
正是他们杀了我的父亲,然后将我扶上了皇帝。
他们说他们有拥立之功,我该感谢他们。
我说,好。
他们又说,陛下年幼,大事可委于臣子之手,陛下无需多虑。
我也只能说,好。
这一年剑阁之外诸国在听说了我父亲的死讯后,蠢蠢欲动。我即位的第三个月,北面宿敌魏国南下侵蜀。
我的臣子们放弃了抵抗,与魏议和,用我蜀国十年的赋税,及襄阳、夷陵、巴东的土地换来了和平。
魏国退兵那日,锦官城内文臣武将皆欢天喜地,庆贺的宴席摆了一场又一场,整个蜀都张灯结彩,他们管这叫盛世繁华。
我趁着他们沉醉于宴饮之际找到被他们幽.囚在深宫的太后,告诉了她外头发生的事情。太后痛哭流涕,说愧对先帝。我抱紧她,如这世上每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那样,对她说:太后务必珍重。
次年改元隆昌,这个年号无比直白,期盼着的,正是蜀国国运昌隆。
我的身体不是很好,于是太傅停掉了我的课业、卫尉命人增加了我身边的兵卒。我成日里躺在充盈着药味的寝殿中,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去不了。
人们都与我说,陛下体弱,宜安神静养。否则……
否则会死的。
但我毕竟还是活了下来。虽然身体不好,可每天睡着后都还能见到新的太阳。倒是我身边很多人,包括我的兄弟、太后的子侄、曾被我父亲重用的那些亲信,他们都一个接一个死去。
我十一岁时,蜀中大旱,千里赤地,饿殍遍野。
我的丞相们没有将这件事报告给我,各地的上书都不会往宫里送,大事由他们裁决,轮不到我一个孩子指手画脚。
可我还是知道了,在王都之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千千万万的人正在死去。
在千千万万的人死去的时候,各地的倡优伎人被送来宫中,我的臣子们告诉我,天子富有四海,我不必自苦。
我十三岁时,魏国大军再次南下。在这之前,魏人已经吞并了东方的齐国,以及邻近我蜀国的大楚,而后顺着长江南下,一举击溃了曾经繁盛一时的吴国。许多人都说,天下分久必合,这个乱世该结束了。
这年大臣们依旧试图议和,却没有成功。我听说战场上我蜀国的军队节节败退——我也听说,并非我蜀中儿郎软弱无能,实在是粮草不足、将领无方。
粮草去哪了我不知道。我登上皇宫最高的问月楼,看见锦官城中公卿大夫宅邸富丽堂皇,灯烛连绵,在夜晚如同星河。
至于无方的将领,他们是五年前拥立我登基的人,于我“有恩”。
十四岁时,我的阿姊被嫁去了魏国,她的陪嫁是蜀国大半的领土以及黄金千万、锦绣如山。她离开锦官城时,红妆十里,气势恢宏,我蜀国再无哪个公主出嫁时有她这样的排场。可是那日满城的百姓都在哭泣。
太后也在哭。她抓住我的衣襟,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嘶哑着嗓子嚎哭。
“蜀将亡!”她厉声诅咒。
所有人都应太后的失仪而皱眉,但我想,这不是诅咒,而是即将应验的事实。
魏国退兵不是因为我的阿姊,而是因为他们正在集中兵力进攻北方的国度,燕。听说燕国出了一位女皇帝,力挽狂澜将魏国铁骑阻于漳水以外。
谁也不知道那位女帝能够拖住魏国多久,但魏军一撤,锦官城便又恢复了歌舞升平——宴饮如流水,丝竹管弦不绝,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欢喜,就好像是想要在绝境之前抓住最后一点欢愉。
我十五岁时,燕国灭亡,那位以善战而名震天下的女皇被魏人用铁锁缚颈,带去了魏都长安。这年我的臣子们已经不再试图阻止我探听宫墙外的事情,我听说了燕国的覆灭,面朝北方洒下了一杯清酒,算是祭奠。
十六岁,卷土重来的魏军终于如同野兽一般将我蜀国的大半国土蚕食殆尽。锦官城有如孤岛,站在城墙往外远眺,所见到的,是有如潮水一般的军队。
我问我的臣僚们,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他们回答,陛下,降了吧。
那你们呢?
臣等、臣等自当以死殉国。
是么?
可我知道,不少人已经做好了入魏为臣的准备。他们中有人早已与魏国勾结,这几年来一直源源不断的往长安传递着情报,还有人则打算以我的人头,去换取他们在魏国的富贵。
我出生后身体便不是很好,人们都说我活不长久,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喜欢有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于是我杀了他们。
尚书令、御史大夫、太傅、侍中、大将军……一个也没放过。
八年时间的准备,为的就是在今日。
我登基时,手中什么也没有。本该垂帘问政的太后被他们幽.禁,我父亲的亲信、皇族的近宗皆被屠戮殆尽,他们想要一个乖巧的傀儡,我只能噤声沉默。
但他们毕竟没有赶尽杀绝,于是在太后的授意下,剩余的外戚们成为了我的耳目,替我去看宫墙之外的世界。
之后我开始着手培养我自己的心腹。
可这需要的时间太长了,并且收效甚微。他们希望我沉湎歌舞玩乐,我便如他们所愿。我将那些歌姬、琴师和倡优们训练成了能握利刃的刺客。
我连续摆下宴席,好像半点也不担心城外的魏军和自己的安全。前几次来赴宴时,他们佩戴着刀剑,身后跟着数目众多的卫兵。
我没有动手。
他们后来渐渐放松了警惕。
终于在某一夜,他们喝的大醉。我命人锁住了宫门,歌姬、舞伎与琴师都拔出了刀。
酒池肉林被血色覆盖侵染,从欢笑到惊呼到哀嚎再到寂静无声,只需要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人命脆弱,只要刀锋在脖颈上一吻,生机就此断绝。
我手里也握着一把刀。
大将军在被杀死之前朝我冲过来,以为挟持了我就能够逃出生天——说起来,他们先前之所以能够放心的喝醉,正是因为我还在场。
可是啊……
我低头,看着倒在我脚下的尸体,大将军到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凭什么觉得我不会还手呢?他凭什么认为,我就只能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而不会拔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杀了他?
将刀刃擦干净后,我听见了风中传来的杀伐之声。魏人开始攻城了。
我赶去了太后的寝宫,她正在那里等着我,穿着最华丽的宫装,眉目哀戚。
“你……还是动手了?”她看见了我一身的血。
“是啊。”
“你明知道在这时杀人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意义并不重要。我想要他们死,所以就动手了。”
太后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就要亡国了。”她说。
“亡便亡吧。”我说:“于蜀中大部分百姓而言,做谢氏的子民与做虞氏的子民没有多少区别。”
“你呢?”太后注视着我,她做了我多年的母亲,少有如此温柔认真的眼神。
“生死有命。”我满不在乎道。
然后她老人家当即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刚才居然会觉得她温柔,一定是我瞎了……
“你是蜀国的皇帝,是高祖的曾孙!怎可如丧家之犬一般苟延残喘的活着!”她一边声骂,一边摔砸着殿内的陈设器皿,如同疯了一样。
“要么你就去死,谢氏的子孙绝不可任人摆布,更不能做为奴隶而活!”被我以“母亲”这两个字称呼了十多年的女人将一把刀丢到了我面前,“要么你便效仿先秦的勾践、魏晋时的慕容垂,隐忍着等待时机——等待时机,复国!”
我被她推倒在地,也懒得再爬起来,就这样仰头看着她歇斯底里。
寻死是不可能寻死的。我身体不好,八岁时太医说我活不过十岁,十岁时他们又断言我活不过十五,后来我十五了,他们便战战兢兢的说,陛下先天体弱,恐不能及冠。
我不知道我的寿命会终止在哪一日,但让那些所谓的名医难堪是我的乐趣之一。再过四年我就能加冠,我还想稍微努力点活到那天。
至于复国嘛……太麻烦了。再说吧。
最终太后安静了下来,她看着我,无声的哭泣。
我在离开之前,轻轻拥抱了她一下,“您一直太劳累了。”
听说魏帝仁慈,亡国的皇帝到了魏都之后仍能保住一条性命。能活下去就行。
我看着我的王国覆灭,但我仍想要活下去,不为什么,就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对了,其实我还有个微不足道的心愿。
幸运的是,这个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
投降魏国后,我将被押送长安。而在长安我能见到那位故人。
这算是失去皇位之后,上苍给我额外的一点安慰了。我想要见她,非常想。
序章为男主第一人称,方便介绍背景
接下来的章节都会是第三人称,女主视角为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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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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