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并不相信宁玉珈的话,她跟着宁玉珈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宁玉珈这人偶尔说真话,偶尔说假话,更多时候真话假话和胡话混在一起,全凭她心情。
“君侯真的不认得蜀君?”余晚在宁玉珈吃饭时坚持不懈的缠问。
“大燕与蜀国相距何止千万里,你说我有没有可能认识他?”宁玉珈轻笑。
“可是……”
宁玉珈没听余晚继续说下去,步履轻快的去洗了碗,然后便坐在廊下用扯来的芦草继续编起了篓子。余晚默默坐在一旁帮忙,只不过手没有宁玉珈这样巧,倒是添了不少乱。
“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俩的身份应该倒过来,你做顺义侯,我来做婢女。”
顺义侯是宁玉珈的封号。亡国的皇帝在来到魏都后,都被封了侯爵,没有俸禄、没有封地,仅仅只是维持一份曾经作为帝王的体面而已。
自古以来少有女人得以封侯的,可自古以来也少有女人做皇帝。故而在一番争议之后,她还是得到了这个爵位。
只不过这爵位也实在没多少用处,故而余晚轻嗤了一声:“我才不愿与您倒换身份。余晚就是余晚,自由自在的。”
宁玉珈但笑不语。
有关那个少年蜀君的事,两人都没有再提。夜间有客登门拜访,余晚前去开门,来的是昔日的齐国皇帝,而今的无业侯。
宁玉珈朝对方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节,唤了一声:“姑父。”
齐国过去与燕国相邻,百年来交战不断,后来宁玉珈的姑母临渝公主赴齐和亲,两国之间这才化干戈为玉帛。
齐亡之时,皇后殉国。但无论如何,齐君毕竟是她姑母的丈夫,这层姻亲关系她得认。
齐君无业侯才过不惑,外表却比实际年岁要苍老,满头白发,形销骨立,自齐国亡后,他便一蹶不振,终日郁郁寡欢。
齐是最早亡于大魏铁骑之下的国家。平心而论,宁玉珈这位姑父倒也不是什么昏庸暴虐之主,至少比起动辄大开杀戒的楚帝与享乐无度的吴主比起来,齐君勤政爱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爱民之君,第一个丢了自己的国家与臣民。魏帝嘲弄他庸碌无能,故意封他为“无业侯”,意思是说,他这一生勤勤恳恳,却半点功业都未留下。
“姑父前些时日身体欠佳,可好些了?”宁玉珈将齐君引至殿内。余晚在人前好歹有几分侍女该有的模样,忙上前煮茶倒水。
“听说蜀君到了?”
“的确是到了。”宁玉珈回答。
“蜀君昨日由骠骑将军缪信之押送至长安,先关在了安定宫长宜殿,待到三日后再正式押送长安太极宫觐见魏帝。我居住的真和殿毗邻长宜,但我并没有见到他。”
“姑父想要见他么?”
“见不见倒无所谓,只是有些好奇这九州最后一位偏居一隅的皇帝,是什么模样。”齐君温声说道:“西昏侯在知道蜀君被送来安定宫后,下午便去长宜殿走了一遭。”
“结果没能见上?”宁玉珈猜。
齐君颔首,“长宜殿大门紧锁。新来的蜀君放话说自己身体不好,谁也不见。”
“西昏性情急躁,被这样直接强硬的拒绝,岂不是很生气?”
“从前西昏侯喜欢杀人,在楚宫之中,只要有谁让他不如意,他便能痛下杀手。我在齐地时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是西昏侯登基之后,有天出门时发现自己宫门之外有个卫兵都比自己个子要高,于是他一怒之下命人丈量所有卫兵的身高,高他一寸,便从足底斩下一寸,高一尺便砍下一尺。”齐君是仁厚之辈,说到这里不犹叹息,“现在西昏侯已经不再是楚国万人之上的皇帝,再不能生杀予夺,可我看他的性子却和从前仍差不了多少。被蜀君拒之门外后,他大骂不止,声音就连我都能清楚的听到。”
楚君是个个子不高但是嗓门颇大的青年,宁玉珈想象了一下他叉腰怒骂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蜀君就任他大骂?”
“任他大骂。”齐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要我说,这蜀君应当是个沉稳之辈,若是旁的少年在乍然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后,再碰上这样的羞辱,要么惶惶不安,要么愤怒,他却是如老僧入定一般,纵使西昏侯骂哑了嗓子,他也安如泰山。”
炉中的水已然沸腾,余晚将碾好的茶末撒入水中——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换做从前,高高在上的齐君是必然吃不惯的。
站在齐君身后的侍从也适时的补充道:“听说不久后庸德侯夫妇也赶去了长宜殿,但也被那位蜀君命人赶了出去。”
“这蜀君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我听说他在降魏之前,曾屠戮了自己手下的文臣武将三四十人,这些都是蜀国高官,一国的中流砥柱。魏帝还想重用他们,可没想到竟然全被这小皇帝杀了个干净。我想他的心性,或许与西昏侯类似。”齐君又说。
“蜀君不见来客,恐怕未必是他傲慢。”余晚插嘴道:“他不是称病,而是真的身体不好。”
“你见过蜀君?”齐君意外的看向侄女身边貌不惊人的婢女。
“没见过,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蜀君的背影。他脚步虚浮,轻如落羽,身形比起同年人来说也过于瘦削了些,之前婢子还在屋中听他说了几句话,字字中气不足,故婢子推断,这人应当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齐君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宁玉珈也不说话。蜀君也好楚君也罢,他们的事都与她没什么干系。她细细切好了葱、姜与花椒之后,将其盛在了盘子中递给了余晚。余晚接过去,然后悉数倒进了沸煮的茶汤中。
齐君蹙眉看着这主仆二人。
“姑父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齐君忧思重重,“我在想,这天下,倒底还是重归一统了。”
“天下统一是好事啊。”宁玉珈低头分茶。
“顺义侯也这样认为么?”齐君握住茶杯的手用力到略有些发白,“祖先的基业,自身的荣辱皆于一夕之间崩毁。天下统一的确是好事,可对于那些曾经为你我效死尽忠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五国已不复存在,五国的历史、五国的人情、五国的将相佳人,也都烟消云散,再难追回。
“江河滔滔,即便筑起这世上最坚固的堤坝,都不能阻止河流的前行。又何况是你我呢?”宁玉珈说。
“我当年曾经以为,你能的。”齐君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宁玉珈脸上的神情没多少变化,“我不能的。”
“如今蜀国也亡了,九州四海,只剩下魏国。天下重归一统,好、真好啊——”齐君大笑,眼中却又无可遏制的带上了酸楚,“我齐国亡时,我心想其余诸国若是能早些步我大齐的后尘,这样我心里也能痛快些;楚国亡时,我在囚笼内幸灾乐祸;吴国亡时,我开始觉察时局与以往有所不同;后来魏军进攻你燕国,我在安定宫内日夜祷告,可最终听到的却是你投降魏国的消息——你竟然降了!你一个女孩,若是不堪大任何必要从你的侄儿那里抢夺皇位?既然抢到了,为何不好好守住?我敬佩你先祖的英勇,仰慕你燕国的刚健,可你却亲手葬送了大燕,你呀!”
宁玉珈捧着茶碗又喝了一口,“我燕国列祖列宗或许会怨恨我吧,但他们就算要责罚,那也得等我死了。”
“也是”齐君苦笑了下,“。我连自己的国土都守不住,有何面目指着你。现在,蜀国也没了。”
他们这些人都清楚,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就此开始。好比秦皇扫**,六国灭后,再无春秋战国。
宁玉珈脸上始终是倦懒的神情,就好像她不曾做过燕国的皇帝,不曾耗费五年的心血与魏人厮杀守卫母国。
齐君最终带着欷歔离去,去时脊背更加的佝偻,好似又老了几岁。
宁玉珈将这位姑父送走后,像个没事人一般帮着余晚收拾茶具。余晚欲言又止的看了她几次,最后确信这位没心没肺的主儿是的确没有将齐君那番斥骂记在心上。
有点担心人名多了大家记不住
唔,记不住也不要紧,某卷重点要讲某人的故事时,我会把那人拎出来狂刷存在感存在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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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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