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早，天气一改前几日的晴朗，莫名变得阴沉沉的，还时不时地闪过几道闷雷。

乌云在天空中翻滚，速度肉眼可见，仿佛是静谧的海面之下，隐藏着的波涛汹涌的暗流。

两日前的早上，慕瑾还一早就出了宫。

萧莫从刘福那里知道慕瑾还辛苦照顾了殷灵玥一个晚上，便体恤地给他批了两日假期，让他好好休息。

慕瑾还谢过萧莫，特意等休沐过了才重新入宫。

保持着一个对宫内消息“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绝对不知道”的状态。

萧莫只是要他要做一个听话的臣子，好好教导陛下。

那么，他就绝对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野心。

慕瑾还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寝殿内的人正在死寂一般的沉默中对峙着。

准确来说，是萧莫单方面与殷灵玥对峙，而殷灵玥则是神情恍惚，正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于外界发生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莫站在龙床边，盯着一动不动、面色惨白的殷灵玥，表情严肃的吓人，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平日里一见他这幅表情就本能地害怕的殷灵玥这次却睁着眼睛，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本该发出灵动的光芒的双眸呆滞着，像是散尽了生机的花，透着浓重的死气。

仿佛时光倒流一样，全体太医如出一辙地跪在地上，气氛却比上次凝滞的多。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他们面对着萧莫的怒火，沉默着不敢说一句话。

殷灵玥的症状明显是惊惧过头导致的，就连民间随便来一个大夫都能治好。

但是他们开的安神药和专门治疗惊惧的药却通通不管用。

太医们扪心自问，如果连一个惊惧之症都治不好，早就该把太医院的位置拱手让人了。

可是陛下这病邪气的很，不管他们如何用药就是不见好。

或许除了惊惧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在发挥作用。

但是他们诊不出来。

不是中毒，也并非巫蛊之术。

再这样下去，不仅萧莫生气，他们都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难道是陛下自己走不出来……

陛下下了朝就传了太医，虽然刘公公告诉他们陛下只是风寒，但是太医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堵他们的嘴罢了。

虽然他们是太医，但是与陛下直接接触的机会很少，每次都有萧莫盯着，对殷灵玥的了解少之又少。

见了一个大臣自戕就吓得像失魂了一样，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就在太医们胡思乱想的时候，慕瑾还被一个小太监引着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冲殷灵玥和萧莫行了礼，慕瑾还装作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开口问萧莫:“丞相大人，陛下现在如何了？”

萧莫很信任慕瑾还这个门生，也知道他前两日照顾了殷灵玥，见到过他这种状态，没有避讳什么，一挥手让他进来了。

慕瑾还放轻脚步走了进来，看到殷灵玥好似神魂离体一般的样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的脑海里骤然闪过了这一个月以来，独属于殷灵玥的各种灵动的样子。

吃了好吃的眼睛会亮起来，像猫咪吃到了心爱的小鱼干。

被萧莫责罚了会偷偷地撅嘴抱怨，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

完全不把君臣礼仪放在心上，见到他就会乐颠颠地跑过来，一双眼睛里仿佛盛满了他。

……

这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几乎将慕瑾还淹没。

最后，殷灵玥这副失了魂的样子突然掠过，与之前的灵动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心中泛起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心疼，叫做不忍，叫做怜惜。

他只是习惯性地把除了仇恨和复仇的快意之外的情绪归类为不正常的、不该有的情绪。

他也不允许自己对仇人产生除了恨之外的情感。

这让他觉得自己背弃了初衷，也背叛了惨死的周家满门。

强行压下心中“不正常”的情绪，慕瑾还又重新捡起了他复仇的面具:“陛下这是……”

他看了一眼萧莫，又转过头去看一旁抹眼泪的刘福:“莫非这两日，陛下一直是这个状态吗……”

慕瑾还装作心疼无比的样子，却不自觉地将自己原本就心疼的情绪表现了出来。

刘福叹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声音却带着哭腔:“是啊……太医来了两日了都没有治好，陛下这可怎么办啊……”

萧莫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抽痛的额头:“瑾还，你可有什么办法？”

慕瑾还皱起眉头，表情凝重:“陛下前几日还没有这么严重……臣恐怕无能为力啊。”

这个关头，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既然刘福说前几日慕瑾还哄好过殷灵玥，殷灵玥又格外依赖他，萧莫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尽力一试，无用……也不要紧。”

毕竟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从小到大备受宠爱，殷灵玥头一回受惊吓就这么严重，萧莫对他以后坎坷的帝王之路感到十分担心。

如今众大臣逼着他让殷灵玥亲政，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还能瞒住多久。

慕瑾还不知道萧莫心中的波澜，犹豫片刻便抬步上前，缓慢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殷灵玥的肩膀。

在萧莫的允许下，他坐在了床上，呼唤着一动不动、形容呆滞的殷灵玥。

声音里有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和小心。

此时，殷灵玥的神智正处在一片血雾之中，他变成了四五岁的样子，被关在笼子里，蜷缩在角落里沉沉地昏睡着。

突然，远处响起了空灵辽远的声音：“陛下……”

“陛下……”

那声音清澈温柔，听得殷灵玥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后还在，他的神智还是正常的。

那时，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一个清秀极了的哥哥。

哥哥总是冷冰冰地板着小脸，只有见到他的皇子哥哥的时候才会露出笑脸。

皇子哥哥不是他母后生的，也不喜欢他，每当他想要靠近的时候总是瞪他，然后立马离开。

那个长的好看的哥哥也只是看他几眼，对他恭敬地行礼，从来没有和他一起玩。

他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哥哥，特别希望能和他一起玩。

但是除了行礼问安之外，哥哥并不怎么跟他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和他的记忆不一样啊……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对他很好，一直照顾他，也总是对着他笑。

可是眼前的这个哥哥，虽然一样好看，却冷冰冰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殷灵玥的神魂挣扎着，突然在现实当中清醒了过来。

他眼睛微微一转，神智也多了一丝清明。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只见慕瑾还坐在他身边，正在温声安慰他，面露关切。

殷灵玥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挣扎出来了一样，慢慢地抬起头，委屈地红了鼻尖。

他伸出双手抱紧了慕瑾还，把脸埋在他胸前，眼泪似滚珠一般落下，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殷灵玥哭着，声音哽咽:“哥哥……”

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慕瑾还罕见地愣了一瞬，竟伸手回抱住了他。

“哥哥”这个词让他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入宫，曾经是见过殷灵玥几面的。

那时候，作为大皇子伴读，他每日都要入宫，到皇子监去陪着大皇子殷灵哲读书。

殷灵哲是永宁帝的后宫中一位宠妃的儿子，虽然不是嫡子，确是长子。

他比殷灵玥大了三岁，由于二人的母妃平日里总是针锋相对，连带着他也格外讨厌他。

每次看到殷灵玥，都狠狠瞪他，有时候还会欺负他。

少年的性子总是单纯而又冲动的，当慕瑾还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帮一下可怜的小孩儿的时候，殷灵哲竟然莫名暴毙了。

太医说是因为突发心疾，不治而亡。

可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是有心疾的样子啊。

知道殷灵哲死得蹊跷，永宁帝大怒，追查了好几个月，却查不出来他的死跟谁有关。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永宁帝愤而牵连了许多宫女太监，还让治疗殷灵哲的太医为他陪葬了。

那一段时间，宫中悲鸣不断，血流成河。

从那以后，到周家被灭的之前，慕瑾还再也没进过宫。

也再也没见到过总是睁着满是水雾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躲在角落里想说话却又不敢的殷灵玥。

细数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仅剩下请安的话罢了。

还有殷灵玥总是怯生生地唤着的“哥哥”。

见殷灵玥终于清醒过来，不再浑浑噩噩，萧莫终于松了一口气。

慕瑾还安慰、呼唤了殷灵玥几乎一炷香的时间，不仅口干舌燥，就连嗓子都快哑了。

谢天谢地，殷灵玥终于有反应了。

萧莫凝重的表情开始轻松下来，他欣慰地点了点头，终于动了动快要站得僵硬的双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看着殷灵玥抱着慕瑾还不撒手的样子，萧莫又开始担心，长此以往，他会不会变得只听慕瑾还的话。

他相信慕瑾还的忠心，但如果他被心思不轨的人利用或控制，那殷灵玥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

是时候派人好好保护慕瑾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