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江知予没有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竟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

她一手一只地揪着自己怀里那只兔子的耳朵,绑起来打个节,再拆开卷成团……

这一路能走到现在不就是全靠赌。

可赌的是什么?

赌裴卿辞会心软将她带回来,赌裴卿辞会为她寻医治病,赌裴卿辞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赌的是人心。

弥足珍贵却又一文不值的东西。

江知予想起他好像也没比自己大几岁,甚至还在前不久失去了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亲近的人。

而现在又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前路渺茫。

裴卿辞孤身一人,甚至就连他身边的自己都是在骗他、利用他。

那兔子的两只耳朵在她手里被拉来扯去的折磨了好一阵儿,她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实不瞒王爷说,我从来都没想过,或者说担心过这个问题,因为王爷说过要带我走的,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我只要一直相信这个便好。”

她此时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了,一骨碌爬起来凑到裴卿辞跟前,眯着眼睛笑起来,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却又像是乖巧地等到夸奖的小狗。

这是她第一次在裴卿辞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没有任何紧张畏惧,完全放松的样子。

裴卿辞一愣,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一副反应,更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

他曾以为江知予能选择跟他走,甚至是在关键时刻不顾自己安危,抱住那刺客的腿去救他,只是为了替自己某一条生路。

可他没有想到,江知予原来是这样信任他的。

他心情复杂,即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全心全意的信任有着欣喜,又担心自己之后怕是会对不起她的这份信任。

他这次没再固执地让江知予躺回去,反而看着她的眼睛说:“倘若有一天,我会对不起你的这份信任呢?”

江知予好像有些没有理解他的话,又或是理解到了其他地方。

她有些苦恼,又有些不解地问:“所以王爷还是要将我买给人伢子吗?”

“怎么会。”

裴卿辞实在想不通她心里是怎么弯弯绕绕地能拐到这事儿上来。

“那王爷方才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江知予问他,见他又笑了,于是便道,“王爷笑什么?”

“没什么。”

为了防止她再误会些什么,或者又再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裴卿辞敛了笑,语气严肃,很郑重地跟她说:“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会将你卖给人伢子的江三娘。”

江知予被他这幅表情震住了,慢半拍地反应道:“我知道了,王爷。”

“你要永远记得这句话。”

“我会记得的,放心吧王爷。”

“我要你保证。”

“我保证,我会永远的记得。”

裴卿辞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些什么。

其实从他听到江知予知道自己的想法后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他不用再让她承诺什么,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可能是要为自己证明什么,他心想。

“好。”

他说。

裴卿辞伸出自己的右手,并拢其他手指蜷起来攥入掌心,只留下小指,然后对江知予说:“我们拉勾。”

却不料江知予却推开他的手说:“不要,这是小孩子才玩儿的,而我已经长大了。”

裴卿辞没有放弃,只是坚持不懈地将手伸到她跟前,说:“拉勾。”

“好吧,”江知予有些困了,懒得和他再争,于是顺着他的意,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拉勾。”

之后裴卿辞才满意地对她道:“快躺下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江知予往下一滑,重新躺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卿辞突然出声。

“江三娘,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为什么会离开你呢?”

江知予被睡意包裹着。

尽管她很努力地在想裴卿辞的问题,还有自己要如何应对,但还是难以避免的鹦鹉学舌了。

“不知道。”裴卿辞望着她,“可能那一天便是你长大了,想要过自己的日子,离京城远远的。”

裴卿辞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离我也远远的。”

江知予的意思有些模糊了,她在嘴里小声嘟囔着重复裴卿辞的话。

“远远的……远远的……”

裴卿辞有些哭笑不得。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会儿不论自己问什么,都得不到江知予的回答。

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想要继续问下去。

“江三娘。”

“如果你要是有一天离开了我,会去哪里呢?”

“你会想你承诺的那样,一直相信我吗?”

“你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开始讨厌我吗?”

江知予不再回答。

裴卿辞听不到她的动静了,便知道她已经入睡了。

他放轻动作,挪到离江知予近一些的地方,见她怀里还紧紧地搂着那只兔子,于是笑了一下。

“把人招惹完了,自己却又睡了。”

也不知是江知予没睡熟,还是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她动了一下。

裴卿辞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僵在原地,过了小一会儿,见她接下来没有动作了,才敢放松下来。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叫了她一声。

“阿意。”

声音微不可闻。

之后他又伸手去替江知予掖了掖被角。

“睡吧。”

·

天际泛白,晨光熹微。挑帘而望,见林中雾气氤氲,杳霭流玉,一时人面俱失。飞雁载辉,自东而来,逐渐晕染在苍苍天幕之上。枯枝横生,唯有三两“松翠”点缀其间。而“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这为数不多的生机,也慢慢地被点点的白模糊了。

林深处传来一声鸟啼,凄凄厉厉,裴清辞本被梦魇所困,不得动弹,骤然闻此哀惨之音,竟一下子惊醒。

他闭目缓了缓神,起身盥漱罢后披上玄色大氅,走出营帐,见屋外已燃起篝火,随行者三两围坐跟前,他也便上前去,端了碗热水凑在唇边抿了一口,而后拢在两手间。

“冷么?”裴卿辞侧身随口问道。

周围人不知他问的是谁,又何出此问,于是皆埋头避开他视线,不敢作答。

裴卿辞也不再为难,只是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不远处有人来唤,在坐众人闻声皆起身准备赶去帮忙,裴卿辞还没走出几步便被拦下,他也不再多言,又退了回去。

他像是被雪塑住了,一碰,便轻而易举地碎了,然后又被火融成辨不清原貌的一滩。

“王爷怎么坐在这里?”

江知予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轻轻抚去肩上的雪。

自那日裴卿辞带她回来,两人在车上闲谈过后,他们便好像更亲近了些。江知予不再怕他,而他也不再对江知予又那么多的防备。

也不知是那“拉过勾、盖过章”的承诺的功劳,还是旁的什么起了作用。

她绕过来坐到裴卿辞身侧,见他眉挂冰珠眼睫染白,便拿出帕子来递给他,道:“王爷擦擦罢。”

裴卿辞接过来看了她一眼,说:“你醒了。”接着又问,“昨夜睡得可还好?”

江知予不答,从斗篷下头伸出手来点了点他的手臂。

裴卿辞感觉到了,也不说话问她怎么了,只是将脸侧了过来。

她便将方才拿在手里的风帽盖到了裴卿辞头上。

裴卿辞由着她拎着两条系带在自己的下巴底下折腾了不知道多少下,最后终于打了个还算满意的结。

江知予歪着脑袋在那儿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这才顾得上回裴卿辞方才的话,“不好。”

说到这儿,她皱着眉老老实实地答道,之后又立即笑开,语气里还带着些不好意思。

“夜里风太大了,风声‘呜呜咽咽’的,我总是疑心是不是狼来了,提心吊胆了大半宿,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想着把我吃了也就吃了罢,这样我也算‘长眠’了。”

裴卿辞本是面无表情的,听到后面微微蹙起了眉,语气中带着些严肃地道:“胡说。”

和他接触这么些日子,江知予就没怎么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她也显然是没被他这一声吓到,自顾自地用脚推开地上铺着的薄雪,挑了根树枝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火堆。

裴卿辞自知她已不是三岁小童,做事应有分寸,无需旁人提醒,却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两句。

“当心湿了鞋袜。”

“当心烫着。”

江知予不看他,只是嘴里答应着。

她在一旁码放整齐的柴火堆里翻检了几下,找出些尚未受潮的干柴来添进身前的篝火中。

方才矮下去的火舌此刻又贪婪地舔了上来,甚至想要将她手里那枝也一并吞进去。

裴清辞怕她被火燎着,于是伸手示意江知予将她手里那树枝递给自己,江知予不再说什么,乖乖给他。他右手接过后立马换到左手,右手又立马去拉起她的斗篷罩住她的手,“别冻着。”

江知予“哦”了一声将双手窝到自己怀里。

热浪再次向他扑来,裴卿辞注视着自己眼前的这堆火,炽热的红焰跳动着,疯狂着,扭曲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他也同样被扭曲了。

注: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出自宋代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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